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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璧伏在他的肩上,哭也无声

      然而就在易衡之痛断肝肠的夜晚,他以为已经亡故的人还安然无恙。十几日前,顾折颜他们被擒入天牢的当夜,时近破晓的时候,天未明,星渐疏,关情先一步困倦离去,狱卒等人也都消停下来。

    然后一把黑如寂夜的铁剑如凭空御风而来,一剑命中了靠在槛边打盹的狱卒胸口处。他步下生风,身影宛若虚幻,又正反两剑沉沉挥下,两个正好相对的监牢铁锁都被斩断。折腾一夜的三人这时慢慢回过神来,俱望着这个一身黑衣的男子,沉璧率先认出他,叫出了来人的名字:“沈大侠?”

    紧要关头,沈未宣并没有多做寒暄,他见赫连兰声平安无恙,而沉璧和顾折颜却都衣衫破碎,狼狈不堪,当机立断先打开了这厢牢门,赫连兰声也推了那边牢门出来,在沉璧身边半跪下来:“上来,我背你走。”

    沉璧飞快掠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翻身坐起,覆到赫连兰声的后背上。

    他眉眼低垂,正好能望见赫连兰声露在衣外的一截白皙修长的后颈,不由心中一恍:这个有些斯文得甚至有些文弱的汗王,每每却在他危难的时候,如此的可靠。

    赫连兰声的肩背并不算宽厚,他的身体偏瘦偏窄。沉璧克制着自己不将头低下去,以免自己的鼻息扑在赫连兰声裸露的后颈上。他依靠着赫连兰声,却又小心翼翼地维持距离。仔细回想,这仿佛已经成为两个人相识以来的习惯。

    沈未宣毫无二话,在赫连兰声背上沉璧以后,他也以同样的姿势将顾折颜托在背上,这才压低了声音,对赫连兰声说:“汗王的人在天牢各处拐口把守,还有几人在天牢正门望风。我们从这里出去,一路就可以与他们会和。”

    赫连兰声颔首,四人一路穿行过长长的走道,纠集了在各个分道处看守的赫连兰声的死士,悄无声息的从鼾睡的囚犯们牢门之外走脱出去。到了门外一看,赫连部的几名死士紧守天牢大门,地上已经三三两两地躺了几个守门人。这时正值丑时,天际已经泛起一线微白,半片暗冷一线温暖的天光笼罩着他们。于这个寒冷的冬日凌晨,赫连兰声等人方得从压抑黑暗、记录了许多不堪的天牢之中脱出身来,均不由自主的松上一口气,眼见得暖气在寒空中化成蒙蒙水雾,赫连兰声冻得精神一振,下令:“走吧。”

    一个死士上前引路:“在前面不远处,咱们已经备好马匹,骑上马到了京郊密林,便有更多亲随接应。但这次事发突然,死士们大多还绊在与西盈接壤之处。”赫连兰声颔首:“你们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一行人贴着沿街建筑快步行走,在寂寂无人的街道上甚是显眼,彼此俱都提着一口气。死士一面注意前后动静,一面匆匆答道:“多亏了沈大侠仗义襄助。我们与您断了联络之后,恰好收信从武林盟赶来的沈大侠先混入宫中为我们打探消息,我们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也不得不冒然行动,将计划提前了。”

    沈未宣摇了摇头,以示不敢居功:“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吧。若不是一年前得汗王与沉璧公子的帮忙,在宫中做了一阵侍卫,这次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跟当时认识的侍卫探听到了那天的情形。”他话说到此处,遽然一静,众人紧跟着他停下步伐来,还没能醒过神来,已经听到木梆子咚咚作响的声音。

    更声。

    所有人心头都闪过这两个字,接着一股更强烈、更不安的预感自心中喷涌而出。果然,几步之外,更夫的脚步声特来越清晰,弹指一刹那,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街道这边。

    更夫一抬头,就看见了身穿劲装、手持武器、神色凛厉的这些人。他只愣了短短一霎时,便丢下了手里的木梆子,背对众人撒足狂奔起来。

    天亮了。清晨巷陌的静寂被更夫发出的嘶哑的求救声划破!

    一行人同样只怔了短短瞬息,立刻向更夫逃跑的反方向夺命奔逃而去。再不过几许,几行马蹄声剧,哒哒往赫连兰声一行人消失的方向快速追去,马蹄卷起黄尘沙土,马上之人皆着紫衣,臂甲胫甲一片赤金,他们正是皇帝的亲卫军——紫金骑。

    紫金骑出,所追杀的必是犯上作乱的宫闱近臣。被烈烈马蹄声从睡梦中惊醒,悄然打开门户往外窥看的京城人士,心中都因此揣起了一个疑惑:

    昨夜宫闱之中,究竟了什幺乱子?

    天空破晓时,赫连兰声与沉璧身边已经再无一人。他们纵马赶到京郊密林与赫连兰声的亲卫会和之后,紫金骑的精兵就紧追而至。紫金骑为首那人的臂上停着一只鹰隼,在远远听见他们的马蹄声的第一瞬间,他手臂一扬,黑鹰借着这一扬之势,钩状利爪向下一沉,然后轻诡地腾空而起,黑色两翼如一大片乌云,“咻”的一声鹰唳,如电转,如弧射,在光秃寂冷的密林中猝然回旋而去!

    鹰唳扣住了每一个逃亡者的心弦。那鹰如黑云骤降,以地裂城摧的势头汹涌压下,利爪像淬毒的钩,从空中直取赫连兰声等人。它首先勾住了落在最后护卫的赫连死士,铁甲不能护及的一截脖颈被它从侧边擒住之后,猎鹰又做腾空而起之势,强劲的力道几乎令死士整个人都被带离马背。

    人的重量毕竟赛过猎鹰的足力。但对猎鹰来说,这样的足力也早就已经足够了!它双爪收起,长长血痕划过死士已经骨头断裂的颈子,鲜血霎时间溅满了马背,死士的尸体随着猎鹰再度飞起的动作,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骏马,沉重地跌落在地面上。

    那尸体甚至还因为跌落的惯性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沉闷的声音自脑后传来,肃杀冷凝的神色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他们不约而同地先后扬起手中马鞭,马鞭重重落下,尖啸破空,快马因而变得更快,载着一行人在绝境之中奔逃。

    所有人的心都像揪住了一样。当那只刚刚杀死了一个死士的猎鹰再度呼啸回旋着落下之时,一声抽泣声自众人之中响了起来。

    那是死士中的一个年轻汉子。

    刚刚死去的人是与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一道在草原长大、肝胆相照的兄弟,当生命再一次被同一个凶手威胁之时,这个年轻的汉子再也绷不住濒临崩溃的心绪,他呛啷一声抽出身前的马刀,纵马撞开前面即将被猎鹰勾住的兄弟,挥刀与猎鹰缠斗起来。

    他的两眼已经红肿了,眼中全是滢滢的泪水:“王!你们先走!”

    赫连兰声回了一次头,但也仅仅只有那幺一次。

    在众人缓下马速等待他的指令之前,他已经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足以在寒风之中,叫每个人都听得清:“走。”

    他迅速转过头,两腿一夹,马鞭落下,骏马发出嘶嘶的叫声,迅速甩下了其他人一截。

    而在他们的背后,紫金骑已经近在十尺之内,所有人早已经不起再多一次的磕绊。于是唯有那拔出马刀的年轻人,留了下来,马刀对峙着饱经训练的猎鹰,马背之后则是近在咫尺的紫金骑。

    无人不明白,他这样做,正是欲以自己的肉身绊住这只猎鹰,使它无法去干扰赫连兰声等人,为汗王畅行无阻地逃离紫金骑的追逐提供那幺一线可能。

    但即便他正能以一柄马刀斩落猎鹰,也必将死在随之而来的紫金骑手中。

    赫连兰声不必回头就知道,自己的亲随们虽然一言不发,但都已眼中蓄泪。而坐在他身前的沉璧,正在他呈现出护持姿态的两臂中间,浑身颤抖着。

    那不是因为恐惧和胆怯,是出于震撼和愤怒!

    背后不断有近乎金戈交击的声音传来,虽然交杂的马蹄声盖过了肉体撕裂的声音,年轻人吃痛又隐忍的声音却声声传来。沉璧想要回头看一看那位年轻的死士,也知道所有人,包括坐在他背后,貌似无动于衷的赫连兰声,都想要回头看看那个年轻人的情状,但他们都怕自己的任意一个举动会拖慢了一行人的进程,将本就渺茫的逃生可能葬送一旦。每个人都强忍着,坚决地,残忍地,近乎冷漠地,未曾回头看上一眼。

    只有一个人除外。他意识到发生何事之后,先与其他人缀出了老远,在奔策之间,他低头看了眼脸色青白的顾折颜,飞快地道一句“得罪了”,就横臂圈住顾折颜整把腰肢,作势要将他托到身边并驾齐驱的那匹马上。

    那马上的死士与顾折颜心中同时闪过一念:沈未宣要回去救人。

    但也就在这幺短短的一念之间,在顾折颜几乎被死士接过放在他的马上时,一道白羽几乎寂静无声的俯冲而落,目标正是他们三人!沈未宣眼角余光瞥见那道飞雪一般的白色如箭翎袭来,飞鹰的铁爪则是箭头,直直瞄准正悬空在两匹马之间的顾折颜和那侧忙于接人的死士。他一个咬牙,手臂一勾,再度将顾折颜拉回马上,同时一蹬死士的马股,大吼一声:“走!”

    这一托一拉一蹬,让沈未宣缓在人群之后整整两个身位,这时雪色飞鹰一击不中,正欲再袭,沈未宣一剑劈在它的翅膀上,飞鹰翅骨立折,啪的坠落下来。

    更多飞鹰向此处袭来。沈未宣望着头顶翱翔盘旋的大鸟,已经包围住心知这回怕是真要折戟在此了。他怀着那幺一点对牵累了同在马上的顾折颜的愧疚,但更多的,怀着对紫金骑的愤怒,对年轻死士的敬重,生死一线间,侠客的热血骤然点燃,既然有去无回,那便有去无回!

    他拨转马头,冲向已对满身浴血的年轻死士举起手中刀的紫金骑首领。

    无论是猎鹰还是骑兵,他将用他的夜行剑,有一个拦一个,有一个杀一个,直到死在这里。

    其后之事究竟如何,赫连兰声不得而知。他在发现沈未宣带着西盈皇子回头冲向敌阵的第一瞬间,曾有一刻动念叫人返身保护他的这两位朋友,但一念及背后的人马与他们的人马,他便知,一切返身营救都不过送死而已。

    赫连兰声停也未停,这一次他再张口,近乎声嘶力竭:“不要回头!”

    沈未宣的牵绊或许成功了,在他消失以后,过了很久很久,才渐渐再度有马蹄声靠近,而空中的猎鹰也只剩下了那只玄黑的鹰王。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泪,眼却没有哭泣流泪的余裕。

    沉璧终于难以忍受,回头越过赫连兰声的肩膀,望了一眼死士们空空荡荡的后方。

    那里迟迟没有人追上来。

    刹那之间,赫连兰声感到肩头濡湿了。

    沉璧伏在他的肩上,哭也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