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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轻笑,身体即将被撕裂,他更用力地环紧皇帝:“我会为你去死的,陛下。”
“你就算死了,也是为了你自己!”
侍卫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过寂静的营地,穿过不眠之人揶揄的耳朵,掠过古来将士埋骨的万里荒土,直传入苍穹间。
我又看见你。
苍苍茫茫一扶天地之间,有光,细微光芒穿过冗长梦魇,引我遁水声跋涉向你。
皇帝醒来,看见面前的少年,麻衣如雪不掩消瘦,三千青丝未挽,流泻一地。远处的月在静默夜空下黯然低垂,染上他一身天荒地老的苍凉光华。
幻象片刻即逝,雕梁画柱在夜色中莫名显出败落的迹象。碧瓦飞檐,钩心斗角,一眼望去满目萧疏。
皇帝惘然片刻,想起了日期,四月廿七。
他起身下榻,冰凉的地面传出渗人的寒意。漏断人初静,白日里喧嚣着的天威神权,此刻一并蜷缩在睡乡。门前有一班又一班侍卫交错而过,狭长影子投在门窗上,似暗夜中漂浮的魑魅魍魉。
“你要过来吗?”朗朗的笑语穿过混沌的空气,清越地响在耳边。
“你要过来吗,陛下?”少年朝他伸出手。
不,我老了,皇帝想。
“陛下。”
不要唤我……
洛水之滨,千年寒雾莽莽聚散,死生亡兴,弹指间忘记了来路与归途。
少年的掌心干燥温暖,拉着他攀上重重雕梁,身形摇摇欲坠地悬挂在半空,脚下是粉身碎骨的凶险,心脏刺痛到即将爆炸,仿佛除了到达极限的意志之外,一切都不复存在……
碧瓦朱橼都成了可笑的点缀,他的生命全挂在对方的一只手上,如此脆弱无力,他第一次体会到任人摆布的恐惧。他被拉着,那人的眼神是如此冷酷,根本不在乎自己与对方的命;又是如此热切,执著于怪诞的目标,不计代价地合身扑上。何等偏执的索求!但他妥协了,他投入与他一样的偏执中,舍生忘死,攀向九天与银河——
眼角沁出液体,因为紧张而忘记转瞬,于是冰凉的水珠淌下了脸颊。他突地笑了,由微微牵动唇角逐渐扩展为酣畅淋漓的大笑,然后终于,他被他有力的手臂拉上了屋顶!
视野为之一空,漫天星光撞入眼中,那是天上的殿宇,胜过人间珠翠千万倍。
辉煌的星辰下,他看清了刚才一手左右自己生死的专横主义者,那是个……
那是个瘦削的少年,穿着侍卫的劲装,容颜姣好过度,令人忘我。细长双眼的少年向皇帝低笑:“陛下英武。”
满身冷汗的英武陛下瘫坐在殿顶上:“你想轼君么……”
“陛下万岁万安。”
美少年被他气恼的模样逗笑了,笑容比芍药更皎洁:“无论如何,总算活着上来了,我们的运气还不错。”言下是十足的漫不经心。
“你就不怕朕斩了你?”小皇帝挑起眉。
也许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认真,又也许只是抱着哄孩子的心情,美少年笑吟吟地欠身:“那这个,当作赔罪吧。”
拍开封泥,是一坛辛辣芬芳的酒。小皇帝挑剔地看着坛中的液体,似乎在怀疑酒中下了药,又或在寻觅灰尘?然而他最终说:“这坛口太小,映不下整个月亮。”
不同凡响的挑剔,他得意地仰头拍手,预备一饮而尽——沁凉的酒液刚刚倾下,手中一空,美少年抢去了酒坛开怀畅饮!
皇帝一愣,随即劈手夺过做工粗劣的坛,如狼似虎地抢灌数口。两人你争我夺,顷刻间喝了干净。一时间气喘吁吁,都说不出话来。淋漓的酒液洒遍琉璃瓦,明明灭灭似千万个月亮,他们吞下了无数月亮的碎片,因而空中月光黯淡,而星辉更加璀璨!
满天碧火,是溅上的玉液琼浆。那以后,他们都没有再尝到更美味的酒酿。
静了片刻,美少年击着屋顶上的瓦片朗声放歌:“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他的声音传得太远,惊起了夜中的乌鸟,但守夜的侍卫已经被调开了——因为他就是守夜侍卫的头儿。
美少年漫声唱着,突然他一拍身边之人:“到你了。”
“什么?”走神的皇帝问。
“唱歌。”
“……我不会唱歌……”
“那么欠着!”侍卫一锤定音,“现在先跳舞吧!”
“——你开玩笑的吧?”皇帝恐惧地望着他。后者呵呵笑开:“当然。”他的脸上泛起微醉的红晕,这让他愈加顾盼神飞,有着使人折服的姿容——“我们见过么?”皇帝问。
“陛下不认识我了?真可惜,一年之前我们还见过面。”
“殿试?”皇帝想起来了,“可是那时候,你跟现在差太远了!”堂下少年不过是一介秀美书生,什么时候就变成……“这么嚣张了。”他想说的是英姿勃发、锐气激射,但皇帝有皇帝的矜持。
“我不是故意把陛下拖上屋顶的。”侍卫笑眯眯地叫冤,“只是看到陛下独自溜达着,想要替陛下解闷。”
“哦?你怎么就不怕朕是在处理急奏?”
“陛下看上去很苦闷。”
“放肆。”他低声说。
“臣该死。”对方低声回。
但他们在这一刻达成了默契,沉寂从此降临。他容忍了对方洞察的目光,是因为他知道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洞察他吗?少年在他身畔微微笑了。醉意涌上,他默然颔上眼。
他是明白的,所谓无上所谓天威,不过是默守着大好河山终老的命运,他被钉在皇位上,无论是庸君还是明君都只能在此磨断鬓发,碾穿黄袍。
他只是从未想过有人会伸出手掌,问他:“你要过来吗?”
过去,他能逃去哪里?
但少年弯起笑眼,伸出的手臂比合欢树枝更坚定:“跟我走吧。”于是他怦然心跳,被他引向了苍穹。
一夜星辉涓滴泻落,终于敛去了光芒。侍卫唤醒皇帝:“夜里没事吧?没受伤?没冻着?”
“好得很。”破晓之前暧昧的光影映在君王的眼中,他目光犀利,合上了伤口——
“你是要我找人把你弄下去,还是爬下去?”少年再次伸出手。
——他向他的情人伸出手,那姑娘为他割了腕;他向他的妻子伸出手,她为他下地狱。被他牵走的人,通通万劫不复。他自己呢?他现在又在哪里?
皇帝的唇角生出一丝惨淡的冷笑。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