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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他乡遇故知》:人间苦难说不得

      光阴长河依旧从这座小天地外边,缓缓流淌而过,天幕处两种天地规矩间的摩擦激荡,焕发出五彩琉璃般的迷人色泽。
    陈平安和剑灵肩并肩坐在城墙废墟边缘,双腿悬在外边。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腹部,已经止血,伤口处基本愈合,只是内里好似一团乱麻的五脏六腑,依旧疼得让人打战。
    一件飞升境本命仙兵的创伤,哪怕远远不算倾力一击,可后遗症之大,依旧令人难以想象。
    远处,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静止不动。
    唯独本命飞剑被折断的那名教习嬷嬷,最为诡异,一直在摇摇晃晃,幅度极小,但是尤为凄惨。
    孙嘉树被老祖宗打晕过去,交由身边老管事搀扶。
    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快慰的笑意。
    听剑灵说,被打断脊柱的郑大风,那一口九境武夫养炼而出的纯粹真气,已经彻底消散,真的沦为了一个废人,不过体魄底子还留下一些,相当于五六境的武夫身躯。郑大风已经被文圣老秀才送往灰尘药铺,性命无忧便是了,不过估计就算从病榻上重新站起来,后半辈子都会生不如死。
    剑灵还说,老秀才说这烂摊子由他来收拾,总之绝不会让陈平安吃亏,那个杜懋吃进去多少,就得吐出来更多,而且事情没这么简单。
    两人一起看着这座小天地的天幕穹顶,她突然说道:“我得走了,磨剑一事,不能耽搁片刻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轻声道:“我有一把可以遮蔽天机的油纸伞,神仙姐姐你拿着吧?按照先前的说法,就连文圣老爷的死对头都表态了,以后我至少不用再碰上杜懋这种老怪物,只要不是上五境修士,我都能应付,而且也不会主动招惹,这次老龙城帮着郑大风,是个特例。”
    她“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也好,你还没送过我东西呢。”
    陈平安眨眨眼。
    她理直气壮道:“是说当年过桥的时候,你箩筐里那块斩龙台?那也不是你送的礼物,是我偷的呀。”
    陈平安笑道:“神仙姐姐,你想要啥?那把油纸伞不算,我送你其他的。我走了很远的路,以后还会接着走下去,说不定就能遇上你喜欢的东西。”
    她侧过身,然后身体后仰,笑道:“不怕那位姑娘生气啦?”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大不了给她打一顿呗。”
    她弯曲双指,在陈平安额头上轻轻一敲,笑道:“少年郎长大喽。”
    陈平安也侧过身,伸手比画了一下两个人的高度,开心道:“是吧?”
    她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陈平安的肩头,笑问道:“很喜欢那个丫头?怎么个喜欢法?”
    陈平安想了想,苍白的脸庞上微微泛红,双手撑在身后,望向远方,羞赧轻声道:“这个我哪里好意思说出口。”
    她啧啧道:“哎哟哎哟,我可真要吃醋了。”
    陈平安依旧眺望远方,摇头道:“不会的,神仙姐姐最好了。”
    高大女子笑着站起身,道:“走,去那药铺拿雨伞。对了,地上这具尸体,是杜懋的阳神身外身,可以收起来,好歹是十二境仙人体魄的一副皮囊,能卖钱。”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个“杜懋”。
    她笑道:“能卖不少钱,甚至可以让人寄居其中,比如大骊国师崔瀺那种。”
    陈平安将其收入咫尺物当中。
    她会心一笑。
    陈平安虽然体内气府破败不堪,但是行动无碍,不过如今要与人交手就不行了,估计当下的实力,还不如当初初入三境时的武道修为。
    陈平安站起身,低头看着破烂的金醴法袍,心疼得比肉疼还要厉害。剑灵手中拎着那三块最早放在咫尺物素白玉牌当中的斩龙台,笑道:“没事,补得回来,几袋子金精铜钱而已,说不定还能一鼓作气提升到半仙兵品秩。杨老头得给些,那个杜什么来着的,也得想法子给。”
    陈平安点点头。
    她大步向前,走在这个被打通的城墙大窟窿之中,道:“别灰心,大道尽头还远着呢,到时候我还是会在你身边的。”
    陈平安快步跟上,她抓住陈平安的肩头,跃出墙洞,按陈平安指点的方向,掠向老龙城内城的那间灰尘药铺。
    由于老秀才尚未撤掉老龙城的禁制,故此依旧是万物寂静。
    此时在药铺门外的巷子里,手持行山杖的裴钱,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因为她耍完自创的疯魔剑法后,发现赵姓阴神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她怎么喊都不管用,那些黑烟就跟冰锥子似的,她双手抓住一缕,结果怎么扯都扯不动,吓得她丢了行山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撕心裂肺,又是喊爹又是喊师父的,把嗓子都喊哑了,疯了似的跑出小巷,突然记起了陈平安的叮嘱,于是掏出那张符箓啪一下贴在额头上,给自己壮胆,皱着一张哭花了的小脸,就要跨出那一步,去找陈平安!
    结果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喊道:“回来。”
    裴钱转过身,看到了对自己笑着的陈平安,既委屈又高兴,哭哭笑笑跑了过去,一把抱住陈平安。
    剑灵站在陈平安身后,看到这一幕,觉得有趣,挺像的。
    至于这个黑炭小闺女眼睛里的古怪,她的出身和眼界,使得她比谁都更清楚其中的门道。
    这番气象,叫作眼蕴日月。
    当然不是浩然天下的“正统”日月,而是某些洞天福地的日月精粹。这份滔天福运,即使是九境武夫,或是陆地神仙,都是没办法承受的。
    至于小姑娘为何安然无恙,她不感兴趣,什么奇怪之事、神异之人,她不曾见过?多到早已麻木了,仅是死在那把老剑条下的,就不计其数。
    裴钱这才见到了那位一袭白衣的高大女子,瞪大眼睛,神色呆滞。
    剑灵笑了笑,对陈平安说道:“如今天下,很少有这么纯粹的武运坯子了,你怎么不教她?”
    陈平安按住裴钱的小脑袋,道:“以前怕她学了武,不知道轻重,容易闯祸,接下来我就要亲自教她了。”
    裴钱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恐怕当下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剑灵眯眼道:“看来还不是儒家新找到的普通洞天福地,说不定还是当年被我亲手斩落人间的?”
    陈平安一头雾水。
    剑灵笑道:“暂时不用了解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想起来就心烦。”她率先转身,走向药铺那边。
    裴钱这才回过神,怯生生躲在陈平安身后。
    那把被东海道人称呼为梧桐扇的小油纸伞,就斜靠在门口,她弯腰拿起撑开,掉出一块玉牌来,正是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玉牌。
    她抓在手中瞥了眼,一把捏为齑粉,嗤之以鼻道:“什么破烂玩意儿。”
    陈平安一跺脚,急匆匆道:“我还要还给太平山呢。”
    剑灵笑眯眯道:“不早说呀,没关系,就说是我弄坏的,让那个什么太平山来骊珠洞天找我,我赔给他们就是了。”她心想,前提是他们敢收。
    陈平安无奈道:“算了,我再写封信给太平山那位老天君,应该问题不大。”
    她撑着伞,点点头,道:“那我走了啊。”
    陈平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到最后只是笑着点头而已。
    她走到陈平安身前,微微弯腰,以额头抵着陈平安的额头,轻声道:“陈平安,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说完之后,她便手持油纸伞,化作一道雪白长虹,破开老龙城天幕,破开那座云海,一个悬停后,往北返回骊珠洞天那片斩龙台。
    药铺门口,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心惊胆战道:“这位真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神仙姐姐啊,当着她的面,我连开口拍马屁都不敢哩。”
    陈平安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习武之后,不可以目中无人。”
    裴钱使劲点头,突然问道:“她就是那个姑娘吧,那下次见面,我喊她一声娘?”
    陈平安刚要跨过门槛,一个踉跄。
    裴钱恍然道:“是喊师娘!”
    陈平安赶紧转过身,捂住这个家伙的嘴巴,瞪眼道:“不许乱说!”
    裴钱眨了眨眼,又道:“嘴上不说,放在心里?”
    陈平安黑着脸扯着她的耳朵,裴钱就歪着脑袋,踮着脚,咿咿呀呀乱叫。进了药铺后边的院子,陈平安这才松手。
    裴钱蹲在地上揉耳朵。陈平安独自去了郑大风的正屋偏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郑大风还是处在昏死状态中,只是止住了血而已。
    郑大风比陈平安当初在藕花福地以种秋的顶峰拳架和“校大龙”一举破境时的状况,凄惨太多了。如今的郑大风,整条大龙脊柱都碎了。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坐在昏暗的小房间里,怔怔地望着郑大风。
    裴钱蹑手蹑脚走到了偏屋门口,看到这一幕后,犹豫了一下,轻轻离开。
    她坐在台阶上,双手托着腮帮。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伤心的陈平安。她跟着也有些伤心,吹着额头上的那张黄色符箓。
    符箓吹不跑,伤心也吹不掉。
    一个人长大了,都会这样吗?
    一瞬间,浩然天下流淌在宝瓶洲南端的光阴流水,恢复正常,从四面八方涌入老龙城。除了金丹境元婴境这些世俗地仙,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这种微妙。
    片刻之后,这些老龙城聪明人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古怪了。
    陈平安不见了还算正常,本就被那吞剑舟戳穿了腹部,消失在视野中。可是杜懋以及那个郑大风也不见了,这可就有点难以解释了。
    何况在远远观战的他们这边,也有意外发生。
    比如那个除了杜懋之外,老龙城内最无敌的教习嬷嬷,颓然倒地,而且当场失去了意识,一身鲜血流溢出来,分明是已经伤及大道根本的可怕场景。
    苻畦从登龙台那边一掠而至,蹲下身,脸色铁青,百思不得其解,有些怨恨那个范峻茂的存在,若非如此,自己今天绝不会全然被蒙在鼓中,定然能够窥得先前异象的内幕。他在探查清楚这名云林姜氏老妪的状况后,更是心头惊骇,本命飞剑,毁了?但是苻畦没有道破天机,淡然道:“受了些伤,我们赶回府邸再说。”
    苻南华望向城墙那边,已经没有了陈平安的身影,是死在外城里头的某处了,还是?
    苻东海和苻春花再次对视一眼。亲眼见到这名不可一世的教习嬷嬷“受了些伤”,对于这一对还在觊觎城主座椅的兄妹而言,可是一个不小的好消息。
    苻南华轻声询问道:“后边?”
    苻畦摇头道:“不要管了,意义不大,先回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杜懋消失了。不走东门,往南门入城。”
    身为老龙城如今当之无愧的头把交椅,并且板上钉钉要一统老龙城的苻家,其车马竟然选择绕路,往南门而去。
    最像呆头鹅的,自然还是城头上那个杜俨——飞升境杜懋的嫡系子孙,他揉了揉眼睛,老祖宗人呢?人呢?
    妻子丁氏,修行资质平平,反而比金丹境圆满的杜俨更加镇定,安慰丈夫道:“在桐叶洲,老祖宗都可以横行,何况是这么小的一个宝瓶洲?”
    杜俨点点头,握住她的手,笑道:“是我失态了。此次事了,我们桐叶宗就会以老龙城作为跳板,一路往北撒网,收拢各大仙家门派,顺我桐叶宗者昌,逆者亡!到时候我会负责其中一条路线,你呢,就当你的丁氏家主,老龙城以后就只有苻、丁两大姓氏了。”
    丁氏嫣然一笑。
    此时,老龙城外边,丁、方、侯三大姓氏,都各自派遣家族供奉截杀郑大风一行人,这是先前苻家临时起意的安排。
    现在老龙城的形势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不该如此仓促且赤裸裸,而是应该安排城外一拨人、外城一拨人、内城一拨人,三拨人都可以做得更加“符合身份”,让人抓不住把柄,而不是这种近乎街巷斗殴的拙劣伎俩。只是在得知苻家不要脸皮的截杀命令后,之前结盟的四大姓中的孙家孙嘉树、丁家杜俨先后向苻家倒戈,他们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和底气,不如成为苻家附庸,以后吃些苻家嘴里剩下的残羹冷炙,总好过今晚就给连根拔除。
    三族队伍中,那个方姓子弟没觉得形势有变,还惦念着今晚大摆宴席,到时候让灰尘药铺的那些女子,全部抛头露面,谁喝掉一杯酒,就让她们脱去一件衣裳!
    三大姓氏的话事人在商量之后,决定跟随苻家去往南门,至于身后那些负责截杀的供奉客卿们,先不去约束,想必这些人得手后,自会在城中会合。
    云海之上,范峻茂缓缓醒来,果然跌境为金丹境了,她却没有半点怨怼,大笑过后,瞥了眼底下的登龙台那条路线,还有零零星星的厮杀。她皱了皱眉头,伸手捂住心口,另外一只手双指往下指指点点。
    云海之中,一条条光柱纷纷落下。
    因为动用了云海根本气运,范峻茂的出手,威势不亚于寻常元婴境,本来就伤亡惨重的供奉客卿们,仅剩下的五六个,一个个又被射穿头颅。
    担任死士的范氏车夫,只剩下最后一人。下车四人,最终走上那辆马车的,只有浑身浴血的卢白象和伤势最轻的魏羡。而武疯子朱敛,死了。隋右边也是战死。
    卢白象捡回了那把痴心剑,不忘在那些尸体上,对着心口一剑一剑戳下,这才上了马车。
    老龙城内,那个先前能够在光阴停滞中阴神远游的大修士——富家翁装扮的矮小老头,此刻站在一棵树下,弯腰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
    大快人心!
    最近的千年以来,荀渊从未如此开怀大笑——杜懋这个老变态,原来也有今天!
    他此次跨洲北上,本意不过是散心,去会一会某个同道中人,哪里想到能碰上这么一桩美事。
    这位身在桐叶洲,却在宝瓶洲某些中小仙家,各色仙子们心目中,名气极大的“一尺枪”,最舍得一掷千金的山上豪客,与那位无敌神拳帮自称“玉面小郎君”的高冕,经常在那些镜花水月的山门神通期间,为了某位仙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当然不是真打架,而是砸钱,可不是雪花钱,而是那小暑钱!
    荀渊收敛笑意,正色道:“今儿是个好日子哟,不能再抠抠搜搜了,必须拿出该有的气派来,再不能让那个家伙嚣张了。只是可惜了正阳山的苏稼仙子,多好多俊多有仙气的一位姑娘啊,本来还想亲自跑一趟正阳山,送件法宝的,可惜了,憾事憾事啊……还有那个神诰宗的贺小凉,贺大仙子,怎么就离开宝瓶洲了呢?还想去见见她,一睹芳容来着,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啊……”
    灰尘药铺偏屋内。
    陈平安始终坐在那把椅子上,听说就算病床上那个男人能够起身走路,以后也只是个驼背了,会一辈子佝偻着。
    本来就邋里邋遢,长得还不周正。
    遥想当年,在大门口,看着那些山上仙家走入小镇,吊儿郎当的汉子啧啧惊叹道:“刚才那婆娘,大腿能夹死人。”
    那一天,消瘦少年还听不懂那句荤话的言下之意,只好问道:“那位夫人练过武?”
    那个时候,没个正经的汉子,其实就已经是八境武夫了。
    今天。
    陈平安沙哑道:“郑大风,我走了这么远的路,遇到过很多江湖中人,你是骨头最硬、脊梁最直的那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此时此刻,那个昔年小镇看门人,躺在被鲜血浸透的被褥中,无声无息。
    老龙城那座孤岛渡口之外的海上,踩在巨大金黄葫芦上边的小道童,正可怜兮兮地伸出双手,被一个穷酸老秀才用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打板子。
    小道童眼眶通红,叫苦不迭道:“文圣老爷,真不关我的事情啊。这次老龙城的事情,我又没坑害他陈平安,是他自己惹上了那个杜懋,我都推算不出来啊。杜懋那是个什么境界,我总不能去老龙城送死吧。你打我不合规矩啊……哎哟!疼疼疼……”
    老秀才不听这抱怨还好,一听到这个更来气,下手更狠,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王八羔子,当年你跟谁称兄道弟来着?是谁跟你把臂言欢来着?嗯?拿起筷子吃饭放下筷子骂娘是吧?臭牛鼻子教歪了你,我来把你扳正喽!还敢躲?站好,别动,伸手!”
    小道童乖乖伸着手,实在是无处躲,哀号道:“文圣老爷,你再这样,我就跟师父他老人家告状去了。你那么偏袒陈平安,我师父也会偏袒我的……”
    老秀才气呼呼道:“还敢顶嘴,臭牛鼻子肚子里有什么坏水,我会不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今天不把你打服了,我就跟你姓!”
    小道童哇哇大哭道:“文圣老爷,咱们本来就是一个姓氏啊!咱哥俩哪怕不是一家人,可看在这点香火情的分上,你就少打我几下……”
    老秀才冷哼一声,丢了那根树枝,教训道:“以后搬家搬到了青冥天下,少惹事!就你这点小机灵,只会招来祸事。那座白玉京里头的道士,十二楼五大城,神仙逍遥是逍遥,却也意味着不会像浩然天下这么讲规矩的,他们最不愿意要的,就是‘规矩’二字。”
    小道童一屁股坐在金色大葫芦上,擦拭眼泪后,使劲抖动双手,抬起头,好奇问道:“师父老人家没说要去那座天下啊。”
    老秀才瞪眼道:“你知道个屁。”
    小道童“哦”了一声,回嘴道:“我知道个屁,我知道你是文圣老爷……”
    老秀才呵呵一笑,又抓住了那根随着海水漂远的树枝。小道童则自己站起身,伸出手,又开始新一轮的挨板子。
    小道童想死的心都有了,这根不起眼的小枯枝,给眼前这个老穷光蛋攥在手里,可半点不比剑仙飞剑差啊。
    老秀才瞥了眼西南那边,丢了枯枝,一巴掌拍在小道童脑袋上,道:“赶紧滚蛋,以后夹着尾巴做人。”
    金色大葫芦飘荡远去,站在上边的小道童突然背对老秀才,弯腰扭屁股,不忘转头做了个鬼脸。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拧转,那根枯枝嗖一下,刚好戳中小道童的一瓣屁股蛋。
    小道童拔出那根枯枝后丢掉,一蹦一跳,赶紧驾驭脚底下的养剑葫芦火速离开。
    看来这次露面,老穷光蛋气得不轻,所以要拿他撒气。
    小道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人小鬼大,气呼呼道:“气煞老夫也!以后再不跟你称兄道弟了。”
    嗖的一下,枯枝又戳中另外一瓣屁股蛋。
    老秀才打发了那个小王八蛋,往西南那边一闪而至。
    剑气冲霄,海水震荡。
    老秀才二话不说,火冒三丈,过去就跳起一巴掌狠狠拍在那个剑修的脑门上,犹不解气,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嘴里骂道:“你个没用的玩意儿,护不住小齐,好,算你有借口有理由,离得远,不晓得骊珠洞天的境况,好嘛,如今连眼皮子底下的小师弟都护不住。放着书不读,你练剑练剑练剑,练个屁的剑!知不知道他陈平安被你害了两次,上次是心境被你牵引,这次是你冒冒失失赠送十二境妖丹。陈平安差一点,就只差一点,就要遭受这场无妄之灾了!杜懋,听说过吗?一个飞升境的臭不要脸的东西,在老龙城堵住了陈平安,你小师弟如今才是一个五境武夫!专程冲着你小师弟去的!什么为宗门参与大骊谋划,什么帮人试探老神君,都是扯淡!就是要杀陈平安!”
    老秀才在外人面前,哪怕是那个小道童,甚至是那两个坐镇天幕的儒士,所谓的生气,仍是点到为止,至少不会如此直白地流露出来,可是在这名剑修面前,是半点不含蓄了。
    而那名剑修也站着不动,任由个子比自己矮许多的老秀才,蹦跳着一次次将巴掌甩在自己脑袋上。
    老秀才一边打一边继续骂道:“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左右真是潇洒啊,齐静春一辈子都不如你潇洒,这个小师弟更不如你潇洒,谁都不如你左右潇洒!你这么潇洒,你咋不飞升上天滚你他娘的蛋呢?”
    左右站在原地,不还手,不顶嘴,因为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生气和失望的先生。
    哪怕是那次自囚学宫功德林,是他左右相伴左右,先生依旧笑呵呵,半点不以为是苦事。
    哪怕是文庙神像一次次被人移动位置、搬出、打烂,先生依旧无所谓,是真的无所谓,而不是故作轻松。他知道先生从来不是这种人。
    左右脸色平静,问道:“先生,弟子该怎么做?”
    “你终于记起是我的弟子了?我当年是怎么对付那尊中土五岳神祇的?如今你占着理、有着剑……你说怎么做?”
    老秀才又跳起来一巴掌拍在左右脑袋上,指了指桐叶洲最北方,怒喝道:“干他娘啊!”
    左右“哦”了一声,往南而去。
    剑修一身剑气之下,大海东西分开。
    桐叶宗中兴之祖杜懋无缘无故消失后,整座老龙城至少在表面上,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在杜懋弹指间“打杀”了走下登龙台的郑大风,以及一袭雪白长袍的陌生外乡人后,哪怕杜老神仙不在了,余威依旧像是那座不可见的头顶云海,弥漫在老龙城各处,让所有五大姓家族的高层都不敢大口喘气。
    因为之前亲眼看到杜老祖的仙人神通,所以使得一些原本天大的事情,也就变得不起眼了。比如苻家暗中授意,丁、方、侯三族派出去截杀郑大风一行人的供奉客卿,死绝了。根据一个侥幸生还的龙门境修士口述,白衣年轻人的四名武夫扈从,个个杀力惊人,毫不畏死,其中两人战死,一个是擅长驭剑的绝色女子,一个是喜好撕人的老疯子,之后云海落下了一道道光柱,让原本可以围杀剩余两名扈从的修士当场毙命。最过分的是,那个用刀的高大男子,拿着古怪女子的那把古怪长剑,在一具具供奉尸体的心口上戳了一剑。
    得知噩耗后,三大姓氏急急忙忙秘密聚头议事。杜俨得到了消息,却没有过来凑热闹,于是众人猜测是不是苻家和杜俨设了一个天大的局,以郑大风作为引子,引蛇出洞,要以最“名正言顺”且消耗最小的方式,绞杀他们三大家族用来压箱底的供奉修士?
    不然为何苻畦身为家主和城主、整座老龙城的旗帜,在云林姜氏嫡女下嫁没多久的时候,都舍得半点脸皮不要,说好了只能一人活着离开登龙台的壮烈死战,结果他挠个痒痒就向郑大风认输了,交由杜老神仙来对付郑大风,这不是早有预谋是什么?看来还是小觑了苻家的野心,是铁了心连这点残羹冷炙都不乐意给他们三大姓氏吃了。
    当场就有人拍桌子瞪眼睛,扬言苻家如此心狠手辣,就别怪他们破罐子破摔,到最后看看老龙城还能不能剩下半座。
    群情激愤的,扬言要玉石俱焚的,多是些色厉内荏的。沉吟不语的,反而是说话真正管用的老龙城权贵。
    老龙城真正的底蕴,从来不在拳头和法宝上,是在一部部账本上。
    突然有管事禀报少城主苻南华登门。
    苻南华带了几名扈从,却是独自一人走入议事大厅,落座后,屁股还没坐热,茶也没喝一口,只是笑着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了。
    苻南华说得简明扼要,不用提亲家云林姜氏,桐叶宗也已经与苻家结盟,老龙城六艘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除了掌控在苻家的两艘,其他四艘苻家也全要了。在座三个家族以后每年的三成利润,要上贡给苻家,作为继续居住在老龙城的“房租”。接下来苻家会联合世俗王朝,山下仙家洞府、江湖门派等各方势力,大举向北,打压、排挤、铲除所有老龙城之外的商家势力。在此期间,丁、方、侯三大家族能够挣到多少真金白银,是财源广进、更胜以往,还是一蹶不振、运转失灵,以致被驱逐出老龙城,就需要各位在精诚合作的大前提下,各凭本事了。如果今天各位觉得大方向没有问题,下次就可以坐下来真正聊一聊细节了。
    厅内众人开始权衡利弊,坐在这里的人物,打算盘,计算得失,都是行家里手。
    有一位老者微笑道:“富贵险中求,搏一搏。”
    有人笑道:“大骊铁骑已经快杀到咱们宝瓶洲中部了吧?咱们这次北上,如果成功,不知道能不能与那些北方蛮子碰个头?”
    一位老妪自嘲道:“苻家这是打算牵狗出去咬人啊?不过咬得好,倒也能咬下几块肥肉进自己嘴里,比起现在的小打小闹,说不定真能多赚些。”
    一位最年轻的公子哥,相貌普通,气度却是不俗。他这会儿双手抱着后脑勺,仰头望着头顶一盏琉璃灯,喃喃道:“归根结底,还是以大势压人啊。”
    范家重金聘请的几位神医,多是练气士中的医家子弟,或是精通丹药的道家养生高人,最近在灰尘药铺这边进进出出。
    范家祠堂已经吵成了一锅粥,对家主的建言逐渐变成了质疑,最后干脆就是痛心疾首了,一个个说子孙不孝,愧对列祖列宗,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范氏螳臂当车,走了一条取死之道,在这种关头还要庇护那个已成废物的郑大风。当代范氏家主范畦,面对种种非议,只是沉默喝茶。
    药铺这边。
    郑大风已经清醒过来,能够开口说话了。除了范家请来的高人用药疗伤培元固本,赵姓阴神也有些从骊珠洞天带出来的家底,帮着郑大风修补魂魄漏洞,不至于让郑大风一下子垮下去,一天天变得形如槁木。
    郑大风没有寻死觅活,虽然言语不多,但神色还算轻松。偶尔,裴钱来屋子坐一会儿的时候,还会笑着与枯瘦丫头聊几句。裴钱每次来,都是蹲在地上,搬一把椅子搁放书籍,然后抄书。郑大风见着了裴钱,是最愿意说话的,虽然每次开口言语,都会扯动伤势,但是裴钱不太领情,抄书的时候,格外认真,郑大风要是说得多了,还会抱怨一句:“你很烦啊,要是抄歪了一个字,或者某个笔画不够端正,我爹会要我重写的。”
    郑大风听了就会乐呵,只是这一笑,就又疼得直冒冷汗。不过屋里有裴钱蹲着抄书,病床上的汉子,心情大抵还是不错的。
    陈平安会时不时来这边坐一坐,两人一躺一坐,由于都受着重伤,所以聊得不多。
    这天黄昏,离开充满药味的偏屋,陈平安走到院子里,朱敛在灶房忙活一桌子饭菜,裴钱在院子里练习她的独门绝学。
    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卢白象在跟隋右边对坐下棋,魏羡站在一旁,依旧看不懂围棋,却会耐心等待胜负。
    之前朱敛和隋右边死在老龙城外面,陈平安就又花了两枚金精铜钱,砸入他们两人的本命画卷。
    两人阵亡后,按照东海道人当初订立的规矩,武疯子朱敛未来的最高成就,跌到了武道十境。
    而隋右边更是惨不忍睹,破庙一役接连死了两次,这次又跟一位金丹境换死,未来的成就,就只能在八境,也就是在金身境之上的那个远游境停滞不前了。陈平安也好,画卷四人也罢,不管对于那位观道观的老观主观感如何,五人都不怀疑“老前辈的道法通天”。
    今天那个每次出场都会黑烟滚滚、煞气腾腾的赵氏阴神,没有出现。
    这尊元婴境阴神,坐镇药铺后如同一位玉璞境修士,本该是改变棋局的胜负手,不承想从头到尾,都没他任何事情。陈平安重伤,郑大风变成了废人,朱、隋两名扈从战死,卢白象和魏羡也没闲着,都是鬼门关那边转悠回阳间的,唯独这尊阴神好像就陪着裴钱在铺子门口聊了几句天。光阴停滞时,药铺阵法尚未开启,他亦是被禁锢其中,光阴流水继续流淌后,大局已定。
    陈平安在药铺门槛上坐着。
    院子里,裴钱双手扶住行山杖,气喘吁吁道:“老魏,我的剑术练得咋样了?”
    魏羡没转头,继续盯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此时的棋盘上有点像是沙场上的犬牙交错,他也就只能看出这么个意思了,随口敷衍裴钱道:“强。”
    裴钱不太满意,大声问道:“有多强咧?”
    魏羡想了想,道:“强无敌。”
    裴钱大怒,道:“老魏,你当我是傻子啊,这种话谁信?”
    魏羡斜了裴钱一眼,问道:“那你信不信?”
    裴钱脸色立即阴转晴,呵呵一笑,道:“有点点信的。”
    裴钱信心暴涨,提起行山杖,指了指卢白象的背影,问道:“小白,你是省心省力地投降认输,还是坐着不动与我一战?”
    背对着裴钱的卢白象笑道:“认输认输。”
    裴钱又问:“隋姐姐,你要不要跟一个今年虚岁才十岁的小屁孩,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大战?”
    隋右边淡然道:“那还是免战吧。”
    裴钱扯开嗓子,转头朝小灶房那边喊道:“厨艺精湛、天下无双的朱敛,就剩下你了,敢不敢拼着今晚饭菜不那么好吃,出来与我厮杀?”
    腰系围裙、手拿锅铲的朱敛大声回答道:“不敢!”
    裴钱“嗯”了一声,环顾四周,抱着行山杖,满意地自言自语:“果然,除了我爹之外,我已经强无敌了,有些寂寞,看来今天明天都不用练剑了。”
    不知何时已经回到那边檐下长凳坐着的陈平安,微笑道:“要持之以恒。”
    裴钱蹦跶着去陈平安身边坐下,充满期待地问道:“师父,我是不是你的开山大弟子?”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不记名弟子,叫崔东山,如今在大隋山崖书院。你想要当大弟子,可得问过他答应不答应。不过他对于‘大师兄’这个称呼,可能不太喜欢,所以你还是有希望的。”
    裴钱不以为意道:“崔东山?这名字听着就是个小鱼小虾,出息不大的。到时候我跟他商量商量,让他当我的师弟,喊我大师姐。师父你放心,我不会仗着咱俩关系近,就欺负他,也不会拿钱贿赂他交出大师兄的身份。”
    陈平安笑容古怪,道:“好的,你可以试试看。”
    赵氏阴神站在药铺竹帘子那边,朝这边喊道:“陈平安,我有事找你。”
    陈平安起身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前面的药铺里头。
    阴神带着陈平安跨出大门,走在小巷里,也不知他如何运转阵法,竟是直接将自己变成了坐镇某座小天地的玉璞境修为。小巷中昏暗起来,虽然赵姓阴神面容模糊,可仍是能够让陈平安清晰察觉它的小心翼翼,甚至还有些心有余悸。他在隔绝了外界查看之后,飘浮的身形悬停立定,对陈平安沉声道:“有一位自称与齐静春有关系的老儒士,找到了我,准确说来是直接将我拘押到了他身前,说是你陈平安的……不记名先生……”
    说到这里,阴神有些想笑又不敢笑,天底下只有不记名弟子,哪来的不记名先生?
    尊师重道,在浩然天下可绝不是一条可以随便践踏的规矩,一旦越过雷池,往往需要付出远远重于“声名狼藉”的惨痛代价。
    陈平安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件事上与赵姓阴神坦诚相见。
    阴神也不愿刨根问底,就像陈平安从未询问自己既然姓赵,又是骊珠洞天出身,那么到底是哪一支赵氏的祖先。
    僧不言名,道不言寿,山水神祇不问前生,皆是此理。
    他继续道:“那位老先生要我转告你,可以在老龙城过完年再动身,还有些东西得晚一些捎给你,明年开春以后,想去哪就去哪,只做陈平安便是了。”
    陈平安笑道:“好的。”然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是直接问道:“杨老前辈,当真对郑大风的遭遇,视而不见?”
    赵姓阴神本不愿意谈及任何有关老神君的事情,只是想到铺子里病床上的那个男人,他这次破例一回,轻声道:“老神君看得远,所以会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但是我这苟活于世的小小阴神,斗胆说上一句,他与李二和郑大风,虽然只有师徒名分,不涉及传道一事,可还是与我们大不相同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阴神劝慰道:“郑大风虽然没了武道修为,可是心境尚好,我们不用太过担心。若是咱们每天用怜悯的眼光看他,郑大风才最受不了。”
    陈平安笑道:“这个我心里有数。”
    阴神赞赏道:“这件事上,其实算你做得最好……”
    陈平安连忙摆手,笑道:“怎么,难道谁到了灰尘药铺,都会开始喜欢拍马屁?”
    阴神爽朗大笑,撤去阵法禁制,一闪而逝。然后陈平安看到了街巷拐角处的绿袍女子,范峻茂。
    陈平安不太清楚她为何在最后关头,选择对卢白象和魏羡出手相助,是觉得杜懋已经构不成威胁,所以赶紧锦上添花,向灰尘药铺示好?可这似乎不太符合她在陈平安心中的印象。
    范峻茂走入小巷,丢了一只酒壶给陈平安,道:“里头是被我小炼后的老蛟金丹,你如今和郑大风,需要这个,每天忍着痛,喝上两三口,对于武夫体魄的修缮,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以十二境大妖的妖丹小炼泡酒,太烈,如今你们喝了会死人,寻常金丹境妖族的,又不够,以这颗元婴境老蛟的金丹浸泡出来的药酒,刚刚好。”
    陈平安问道:“这壶酒我收下,不过你是生意人,需要我付出什么?”
    范峻茂摇头道:“就当是我们范家弥补灰尘药铺的,不用你陈平安额外支付什么。”
    陈平安无奈道:“听了你这个解释,我不太敢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范峻茂冷笑道:“那如果我说,范家还砸锅卖铁,帮你垫付了天阙峰青虎宫的那五十枚谷雨钱,你岂不是吓得要把酒壶抛还给我?”
    陈平安问道:“到底是为什么?”
    范峻茂打量着当下像个病秧子的年轻人,道:“被飞升境杜懋的本命仙兵吞剑舟,戳出了一个洞,不死不奇怪,有人救你嘛,可是这会儿能够蹦蹦跳跳,行走如常,说明你的五境底子打得真好。既然是这样,我作为范家的幕后话事人,就有理由在你身上押注了,押重注!陈平安,你如今体内一口纯粹真气,越来越运转不畅了吧,身上金醴法袍又破烂得像是座漏风茅屋,等到那口纯粹真气越来越衰落,灵气倒灌越来越严重,你不但武道修为要一跌再跌,可能连长生桥都要倒塌。想不想搏一把?”
    陈平安没有急着拒绝或是答应,笑问道:“怎么个搏一把?”
    范峻茂指了指头顶的那座云海,道:“你不是要炼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吗?你已经有了口诀、丹鼎和足够分量的天材地宝,人和已经凑齐,我再帮你弄来天时地利。一旦炼成本命物,你体内有了容纳天地灵气的第一座府邸,你的那口纯粹真气,就不用消耗在毫无意义的对峙、消耗战上边,一举两得。陈平安,你意下如何?”
    陈平安突然说道:“如果没有猜错,你肯定认识其中一人,对吧?”
    范峻茂没有否认,却又摇头笑道:“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范峻茂的一双漂亮眼眸,像是两口漆黑不见底的古老深井,叹道:“你真的真的真的配不上!”
    这位坐拥云海的绿袍女子,一连说了三个“真的”。
    陈平安笑问道:“你说了算啊?”
    一时语噎的范峻茂,气得牙痒痒。
    陈平安不再继续招惹这个脾气不太好的“年轻”女子,问道:“范二,没事吧?”
    范峻茂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翻白眼,嗤笑道:“蔫了,禁足在家。每天无所事事,扛着把小锄头这里挖挖那里翻翻,积攒了十几袋子泥土,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二娘心疼得厉害,我娘亲也眼红好些次了,都不知道怎么劝他别失心疯。”
    陈平安嘴角翘起。
    不管这座老龙城根子烂成如何,有个范二在,陈平安以后只要有机会,就愿意常来。
    范峻茂在离去之前,脸色难得有些凝重,说道:“桐叶宗可能会被秋后算账。”陈平安眼神冷漠,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过惯了不讲理的舒坦日子,那就记得平时多烧几炷香,求着老天爷别让自己撞上能够跟他们讲理的人。既然遇上了,就站好挨打,给打死了就下辈子投胎再来。”
    范峻茂看着那张病态微白的脸庞,像是第一次认识陈平安。
    北俱芦洲,有一位元婴境地仙坐镇的狮子峰。
    北俱芦洲剑修如云,而且山上山下极其尚武,就为了云海御剑擦肩而过的一个瞪眼,可能双方就要厮杀得天昏地暗。有人冒充别家山头名号,对着不顺眼的山头一阵乱捶,捶完就跑路,挨了无妄之灾的山头,都不知道到底咋回事。然后被人打蒙了的山头,又有人觉得憋屈,就去离自家门派远一些的更小山头,如法炮制,发泄一通。
    北俱芦洲大概就是这么个修行极端修力,以万千剑修为首的神奇地方。不然也不会明明是位于浩然天下东北方向,却硬生生抢走了正北方皑皑洲的那个“北”字。
    直到鱼凫学宫的那位圣人出手,接连打得两元婴一玉璞三位大修士“通了个狗屁”,然后放话给各路剑修不许仗势无理欺人,各方势力这才稍稍收敛几分。
    如今狮子峰几乎整座山头,在亲眼见到李柳在地仙难入的禁地出入自由,并且带出一枚黄金狮子印章,一步跻身中五境后,都深刻领教了那个“李柳”的不同寻常。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柳在山上修士心目中的地位,水涨船高,无形中已经仅次于老山主。而老山主这位与鱼凫书院圣人都有交往的大元婴境修士,私底下与李柳相处,姿态摆得比那些入门练气士遇上李柳,都还要低!
    大概就只有李柳那位在山脚小镇开了家铺子的娘亲,还迷迷糊糊地误以为自己的闺女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才被山上某位辈分不高的仙师收取为弟子,而且还不放心地问长问短,生怕是某个老不羞的玩意儿,垂涎自己女儿的容貌,才要她去修习那什么神仙术法。这不是耽误她闺女嫁人是什么?等到女儿岁数大了,哪里还有家世好、钱袋子鼓、模样凑合的女婿自己跑上门?难道真要她在小镇这边帮李柳物色个男人?妇人可瞧不太上眼。
    她有些后悔当初没厚脸皮一些,要那个一路随行的世家子弟,好像姓司徒来着?干脆多待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女儿就不用在山上瞎胡闹了,风风光光,直接嫁入了有钱门户,这辈子就算衣食无忧了。等到李槐大了,就接来这边,说不定还能在他姐夫那里混个轻松又挣钱的好差事。
    妇人开铺子这小两年来,心情不太好,钱没挣几个,整天担心儿子在书院给人欺负,担心山上风大,女儿是不是模样长歪了,不俊俏水灵了。
    李柳这段时间每次下山和回山,都会在铺子爹娘这边帮个忙,住上三两天。
    狮子峰上上下下,得到过老山主的严令,不许擅自接近小镇上这间铺子,一经发现,一律当场打死。所以妇人至今还不知道,女儿李柳在狮子峰,其实是真的比神仙还神仙,而不是某位神仙身边端茶送水的养眼小丫鬟。
    这天,李柳刚刚出门游历回来,在铺子里给娘亲揉着肩膀,听着妇人说着各家各户的家长里短,唠叨那些个鸡毛蒜皮的邻里纷争。
    李二蹲在门口晒着冬末的太阳,妇人越看越烦,孬样!别人家的汉子,哪怕个个贼眉鼠眼瘦竿子似的,照样有婆姨骂天骂地,哭喊着抱怨自家汉子偷了谁家狐狸精。李二倒好,真是让她放心得很!假如李二要是真动了花花肠子,估计她肯定是先拿菜刀剁掉李二的第三条腿,然后去找那个骚货拼命了。不过妇人对外人,动刀子是不敢的,她在这儿人生地不熟,不被外人合伙欺负就谢天谢地了。
    这种窝里横,李槐随她。
    李二抹了一把嘴,倒是没觉得这里的太平日子难熬,他其实从来都习惯这种生活,也只喜欢这样的,可毕竟如今一家三口都在北俱芦洲,唯独儿子李槐留在了宝瓶洲的大隋书院,天底下哪有不担心自己儿子饿不饿冷不冷的爹呢?汉子就是嘴笨,一向只把事情放在肚子里。
    李柳伺候完自己娘亲,端了两条小板凳来到门口,父女二人一人一条坐着。
    担任李柳护道人的婆娑洲剑仙曹曦,在狮子峰待了挺久,每次下山都是护着李柳去各处销声匿迹的秘境或是断了香火的仙家府邸遗址,捡宝贝。
    曹曦根本不用出手,只需要在一旁看着李柳满载而归。
    这次护送李柳返回狮子峰后,曹曦这位堂堂剑仙,总算不用继续陪着这个古怪丫头瞎晃荡,而是独自下山云游去了,不知所终。
    李柳如今腰间悬挂着一枚黄金狮子印章,还斜挎着一把短剑,只是都被曹曦用了障眼法,元婴境地仙之下不可见。
    李柳突然望向李二,两人视线微微交汇,李二就站起身说是去外面散步,李柳则立即返回屋子,陪着娘亲唠嗑。
    妇人看着李二的背影,笑骂道:“总算知道挪窝啦,有本事勾搭个娘们回来,我认她作妹妹都成。”
    李二加快步子,妇人朝李二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对李柳埋怨道:“当年小镇上多少俊小伙,惦念着你娘亲呢,估摸着是那会儿鬼迷心窍了,瞎了眼才挑了你爹。”
    李柳柔柔一笑,道:“不这样,哪来的我和弟弟。”
    妇人用手指戳了一下李柳的额头,冷哼道:“李槐从小就懂事,你呢?瞧瞧你这个当姐的,半点不知道心疼弟弟……非要学什么仙法,你这么笨一个丫头,学得会吗?山上时间过得可快了,三五年一下子就过去了,到时候你从一个黄花大闺女,变成个老丫头,谁乐意娶你?聘礼少了不说,还要害得娘亲从你弟弟的媳妇本里头拿钱,给你当嫁妆,你说你对得起李槐吗……”
    絮絮叨叨,而且重男轻女,可谓偏心得一塌糊涂了。
    李柳竟然也不生气,反而一双水润眼眸,笑成月牙儿,哄她娘亲道:“在山上修习仙法,每个月会赏下一些钱,我都给李槐攒着呢。以后他娶媳妇,可不会给人瞧不起。”
    妇人一听先是惊喜,然后立即急眼了,伸手道:“早不说?赶紧拿来,万一哪天你遇上个油嘴滑舌的浪荡子,银子都给他霍霍了去,李槐咋办?我得帮你收好!”
    李柳拿出一袋银子,约莫二三十两,交给娘亲道:“其实山上还有些。”
    妇人赶紧藏好,总算良心发现,叮嘱道:“余下那些,你就自己收着吧,在山上跟差不多身份的神仙弟子们打交道,难免有些人情往来的开销,娘亲这点道理还是晓得的。你去告诉他们,到了山下进咱们铺子,可以打折。”
    李柳乖巧地“嗯”了一声。
    她所谓的“还有些”,连一位见惯大场面的婆娑洲剑仙,都要心动不已。
    妇人得了从天而降的一大笔银子,心情大好,摸着自家闺女的柔嫩小手儿,道:“以后嫁个好人家,娘亲和你爹,也就放心了。记住喽,最好是找个能帮衬你弟弟的大户人家。”
    李柳柔声道:“晓得啦。”
    李二回来的时候,破天荒脸色阴沉。
    妇人有些讶异,然后大怒道:“咋的,多看了哪家婆姨给人骂了?造反了,看几眼会少几两胸脯肉啊,我去骂她!”
    李二摇摇头,招呼娘俩道:“咱仨进后面院子说。”
    李二是因为方才身前凭空出现了一缕香火,便火速登山,去狮子峰找了个僻静地方,听说了个消息,就立即赶回铺子。
    在正屋桌旁,妇人越来越忐忑,因为李二这副样子,很少见,这辈子就只有过一次。那次李二这个只会在床上欺负她,却对外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包,去了趟山里砍柴烧炭,很久之后才出山,不过好歹挣了些银子回来。
    李柳坐在娘亲身边,见爹要开口说话,立即“善解人意”地问道:“是家乡那边寄了书信到小镇这边?”
    李二不笨,立即点了点头,闷闷道:“师父他老人家说了个事,我就想跟你们娘俩商量商量。”
    妇人咽了口唾沫,问道:“该不会是那个老东西死了没人收尸,要你这个当徒弟的赶回去打点后事吧?这可老远老远的,咱们就不能寄点钱回去,让杨家铺子那边的人帮个忙?老东西也真不是个东西,好死不死,等咱们刚刚在这边站稳脚跟,就去见阎王爷了,我要是能见着他的棺材,非把这家伙骂得活过来!”
    李柳掩嘴而笑。
    李二张大嘴巴,愣了半天,摇头道:“师父老人家好好的,就是……郑大风出了事。”
    妇人眨眨眼,问道:“就那不要脸的货色,贼精贼精的,能出啥事?不是说去了南边吗?怎么,在那边瞄几眼水灵姑娘,偷几样妇人贴身衣物,就会给人打死啊?”
    李二盯着桌面,脸色淡然道:“没死,给人打残废了,整个后背都断了,如今还躺在床上,以后就算病好了,也会是个直不起腰的汉子。而且这次师弟没惹事,是别人惹他。我问师父咋不管管,师父他老人家说自己又不是大风他爹他娘,教了本事,没死在外边,还想咋的。”
    李柳眯起那双柳叶似的漂亮眼眸。
    妇人错愕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郑大风这个王八蛋喜欢嘴花花,虽然她总骂他是一辈子打光棍的贱命,可是自己男人的这个师弟,人……其实不坏啊。
    李二抬起头,望向自己媳妇,嗫嗫嚅嚅道:“我想去看看师弟,就是怕……你不肯。”
    妇人红着眼睛,破口大骂道:“这要是不去,你李二还是人吗?”
    李二咧嘴一笑。
    妇人小心翼翼问道:“去了之后,你能不缺胳膊断腿地回来吗?”
    李二点点头,道:“打不过就跑,事情不大。”
    妇人立即忧心忡忡,嚷道:“啥?还要跟人打架?”
    李二耷拉着脑袋,不太愿意跟自己媳妇撒谎。
    李柳赶紧劝慰道:“娘亲,没事,郑大风在的地方,跟咱们老家不一样,只要花钱去衙门打官司,就能讨回公道,就是破费一些。对吧,爹?”
    李二赶紧点点头。
    到底是自己的亲闺女,贴心。
    妇人擦了擦眼泪,将那袋子刚刚到手的银子放在桌上,去屋子翻箱倒柜,又拿出一大袋子,除了儿子李槐的媳妇本死也不能动,差不多就是他们的家底,将银子交给李二后,说道:“路上省着点花,多剩下点,好打官司用。”
    李二拿了钱,大踏步离开铺子,只对李柳说了句“多照顾着点你娘”。
    妇人呆呆地坐在院子,许久之后,叹息一声,道:“大风也是个可怜的,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呢?”
    李柳伸出两根手指,悄悄摩挲着腰间那把短剑的剑柄。
    李二径直去了狮子峰山巅,找到了那位以擅长斗法著称的老元婴境山主,要了条山门小渡船,先去一座大渡口,再去往宝瓶洲。
    老山主不敢多问,一是这个木讷汉子是自己“祖师爷李柳”的亲爹,二则这个汉子,是十境武夫!就当下两人这个距离,重创自己这个元婴境地仙,恐怕就是一拳的事情。
    而且老山主一直觉得“李二”这种人,才最可怕——太好说话,太随和,简直比胆子最小的乡野村夫都没脾气。
    老山主笑道:“我送先生下山去往那座渡口好了,帮不上先生大忙,省去些小麻烦还是可以的。”
    李二没有拒绝,道了一声谢,然后乘坐那艘由狮子峰山主亲自驾驭的渡船,火速南下。
    李二竟是坐在了渡船船头的栏杆上。
    先前在僻静地方,三炷香袅袅升起后,清晰可见老头子坐在杨家铺子后面院子里的模样。
    李二最后问老头子,自己能不能走一趟桐叶宗。
    老头子撂下一句“随你”,就挥手驱散了香火烟雾。
    随我李二,那就好办了。
    他打破九境瓶颈跻身十境后,才知道别有一番新天地,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走这条路,如何走得更快,在最后走到那个断头路的尽头之前,他李二如何可以走得一路畅通无阻。
    听说那个叫杜懋的,在老龙城付出的代价不小,失去了本命仙兵和阳神身外身,如今至多是初入仙人境的修为。而且老头子说,桐叶宗的护山大阵不咋的。
    那他杜老贼最好在这段日子里,去祖师堂多上几炷香,不然以后未必还有这个机会了。
    大概是因为陈平安、裴钱还有那个已经能够坐在病床上的郑大风,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所以这些天灰尘药铺没什么苦闷氛围,相反,随着郑大风开始恢复嬉皮笑脸的性子,后面院子还挺热闹。
    范二也被他大姐范峻茂带着,来了趟铺子,在屋子里见了他的传道人郑先生。刚到铺子的时候忍着没哭,见着了郑大风就没能忍住,只是不知道师徒二人嘀咕了什么,出来的时候范二脸上有了些笑意。
    范峻茂问陈平安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在云海之上炼化那件本命物,陈平安说再考虑考虑。
    范二说要跟陈平安切磋切磋,他让着点陈平安就是了,结果被范峻茂一记栗暴打得蹲在地上。裴钱看得心有戚戚然,于是自告奋勇,跟自称“四境大宗师”的范二来了场较量,结果范二被裴钱手持行山杖撵着打,一边跑一边嚷:“裴钱你小小年纪,为何有此绝世武功?难道你就是传说中不世出的天才?容我范二回去勤学苦练三天,再来领教你的通神剑术!”
    裴钱跑得汗流浃背,觉得这次交手自己确实尽显风采,连自己额头都挨了行山杖一下——剑术太高,收不住手啊。
    等到范二被范峻茂抓着离开药铺,裴钱转头望向魏羡,问道:“老魏,我真有这么厉害了?我晓得那个范二的马屁,有水分……”
    魏羡坐在小板凳上晒着冬日里的和煦日头,笑道:“水分不大。”
    裴钱一抹脸上的汗水,喜滋滋道:“娘咧,我原来真是天才啊,以前还有些怀疑来着。行了,老魏,我今天晚上抄完书,就再自创一套拳法,明天传授给你,你不用如何谢我,十串糖葫芦就成了。”
    魏羡摇头道:“你的拳法,我不学。”
    裴钱噔噔噔跑过去,气势汹汹道:“为啥?看不起人?还是舍不得糖葫芦那点小钱?”
    魏羡道:“么(没)的钱了。”
    裴钱顾不得魏羡是不是瞧不起她的拳法了,“哎呀”一跺脚,懊恼道:“咋连买糖葫芦的钱也没了呢?”她突然蹲下身,小声道:“老魏,你不是还有件花里胡哨的龙袍吗?咱们把它卖了换银子呗?到时候你要是累,我帮你兜着钱,咱们是朋友啊,我会不帮你?”
    魏羡反问道:“你咋不卖你那张符箓?”
    她扭扭捏捏掏出那张黄纸符箓,贴在自己额头上,点了点头,破天荒道:“也对,我舍不得,估摸着你也舍不得,我就不勉强你了。”
    魏羡转头,瞥了眼小丫头,疑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钱转过头,在魏羡耳边窃窃私语道:“我跟你说啊,我其实真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小时候我在家里都用金扁担的,馒头吃一个丢一个。”
    魏羡点点头,道:“像我。”
    陈平安除了每天在前面铺子打地铺,还把原本的柜台当作书桌。这段时日,他都在反复阅读、推敲琢磨那本青虎宫陆雍赠送的炼丹秘籍。
    灰尘药铺如今成了老龙城心照不宣的禁地,又有赵氏阴神坐镇小巷,陈平安就放了其中一块最小的斩龙台在桌上。还有那枚金色的玉佩,篆刻着“吾善养浩然气”。它的来历,神仙姐姐没有细说,只说是某个老东西还算赏罚分明,重的,让一个家伙闭门思过,轻的,摘下了这块牌子。
    陈平安这些天几乎每天都要往金醴法袍丢入一枚金精铜钱,今天已经是第四枚了。这是关乎性命的头等大事,容不得陈平安心疼半点。一瓶坐忘丹和两瓶配合服用的火龙丹、布雨丹,除了陈平安自己服用了一颗坐忘丹,其余都给郑大风和画卷四人分发完毕,一颗都没剩下。
    这会儿陈平安记起一事,站起身去了后面院子,带着裴钱去偏屋找到练习剑炉立桩的隋右边,后者有些奇怪。陈平安说能不能帮着裴钱先抻筋拔骨。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自己终于正式成为师父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了!
    隋右边点点头。
    结果陈平安刚走出屋子没几步,就听到裴钱震天响的哭喊声,然后只见小丫头飞快跑出屋子,说她再也不要练武了。
    隋右边站在门口,无奈道:“她根本吃不住疼,我算很讲究力道了。”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捂住脸,没脸见人。
    裴钱还死死抱着他,抽泣着,满头大汗不说,黑炭小脸上满是惊恐和畏惧。
    这天还没到晚上,裴钱就到了柜台这边找到陈平安,说她今天抄书抄了一千字呢。虽然实打实抄了那么多字,可小丫头很是心虚。
    陈平安哭笑不得,说道:“不练武就不练武,这有什么,以后多用心读书,一样可以有出息。”
    裴钱蹦蹦跳跳走了,去找老魏侃大山去了。
    陈平安笑了笑,继续翻阅那本千金难买的炼丹秘籍,没来由想起那天裴钱站在街巷拐角处的模样。
    陈平安有些心软。
    哪怕连剑灵都说了裴钱是“世间屈指可数的武运坯子”,陈平安还是不觉得裴钱不练武了,就是多么可惜的事情。
    多大岁数的孩子,就做多大的事情,没什么错。
    难道他陈平安小时候,一个人孤零零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同龄人在神仙坟那边放着纸鸢,吃着碎嘴零食,穿着崭新衣裳,就不羡慕吗?
    当然羡慕啊。
    他陈平安当年年纪小小,无奈只能把家里爹娘余下来的物件,一样样典当出去换米钱,难道不难过吗?
    一样会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得很难受。
    这些磨难,未必全是坏事,熬过去,就会是另一种好事。可是陈平安仍然希望自己在意的身边人,可以过得更顺遂一些,至少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对这些。
    只是人生在世,最难称心如意。比如见着了好东西,兜里的银子不答应。比如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爷未必点头。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有些困意,便睡了过去。
    桐叶宗上下,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上五境大修士,其他人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依旧觉得自家宗门是桐叶洲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三座山头加在一起,也只能勉强与他们桐叶宗掰掰手腕子。
    虽然数百年以来,桐叶宗始终不许宗门子弟对外宣称那位百年难遇的中兴老祖是飞升境,只可说是仙人境,有希望跻身十三境而已,但是谁不知道,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外面的那些同洲练气士,之所以从不在嘴上提这个,无非是担心惹来桐叶宗的不高兴,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
    桐叶宗除了这位中兴老祖威势镇压一洲外,还有数位玉璞境修士,同样声名显赫,比如那位掌管宗门谱牒、戒律的祖师爷,就刚刚顺利斩杀十二境大妖归来。而当代桐叶宗宗主,亦是玉璞境,而且还是一名剑修!宗主更是教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嫡传弟子,是一位不过三百岁的元婴境剑修。
    如此雄厚底蕴,最南边的那个玉圭宗,敢跟桐叶宗争第一的头衔?
    桐叶宗占地方圆一千二百余里,所以不会御风不会御剑的话,串个门都不轻松。
    此外,还拥有一座桐叶小洞天,只有上五境大修士和元婴境地仙才有资格入内修行。
    可是有一天,所有桐叶宗子弟与生俱来的尊严、自信和宗门荣誉,开始出现变化,许多天经地义的想法,变得没那么胸有成竹了。
    某天晚上,几乎所有中五境修士都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压抑的气息,从北往南,直扑桐叶宗北部边境!
    人未露面,剑气已至,一剑直直劈向了宗门护山大阵梧桐天伞的幽绿屏障上。
    第一道屏障当场崩碎。
    瞬间就以消耗无数雪花钱而聚起的山水灵气,撑起了第二道遮天蔽地的梧桐伞,仍是迎剑而破。
    一道道屏障规模越来越小,逐一被斩破,直到第六把梧桐伞,那名不知名剑修才停下剑,把剑悬停在距离桐叶宗祖宗山头三百里外的空中。
    他淡然出声道:“杜懋,出来,不然第七剑,我就不保证不会伤及无辜了。”
    这一刻,就算是下五境的桐叶宗外门弟子,以及分散于外围的家眷仆役等,凡是靠南边的,都痴痴仰头望向那一粒刺眼的光点。
    而靠近北方的,只要是金丹境地仙之下的练气士,都不敢多看那名剑修一眼,否则便觉得有一缕缕剑气像针一样扎进眼眶。
    就在此时,以祖宗山头为中心,以桐叶小洞天的灵气作为源泉,在那名剑修身前,又出现了一道屏障。这把隐约出现伞架的最核心护山大阵,遮蔽住了祖宗山头方圆三百里的山水,刚好将那名剑修拒之门外。
    事实上已经不算什么门外,人家已经杀进了家中,只是没能继续冲入大堂而已。
    桐叶宗宗主腰挂祖师堂玉牌,身穿紫袍,穿过阵法屏障,仗剑悬停在那名剑修身前,笑问道:“可是剑仙左右?”
    “杜懋?”剑修看了眼紫袍剑修,摇头道,“不像。”
    所以他出剑了,两名上五境剑仙,如两道长虹划破夜空。
    没有出现桐叶宗子弟预料中的一场持久战,一来,被誉为世间最能“吃钱”的剑修的厮杀,本就比其余练气士更加生死立判;二来,实力悬殊。
    很快,桐叶宗宗主被一剑劈入屏障内,整个人撞在一座灵气稀薄的山峰上,山头被直接炸碎。
    那名剑修笔直一剑,从上到下,瞬间将屏障划出了一个大口子,缓缓走入,就像是一个不请自来还要破门而入的客人,不讲半点礼数。
    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以及五彩斑斓的仙家法宝,一股脑地砸向此人。
    这名剑修蕴藏百年、不得现世的剑气,瞬间外放,如银河瀑布流泻人间,根本就没有一件法宝能够近身百丈之内。
    剑修神色淡然,对着那座祖宗山头,像是以与人讨教学问的口气,很认真地说道:“我家先生发话了,要我干你娘。要我读书有些难,干这个不难。那么问题来了,杜懋,你娘还在不在世?长得如何?”
    天地寂静。
    尤为寂静。
    等了片刻,杜懋始终没有露面。
    左右望向那座祖宗山头,笑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出来?不愧是到过飞升境的修士,这张脸皮,估计连我的飞剑都戳不破了吧。”
    此时左右突然发现有些异样,在祖宗山头山腰一处神仙楼台连绵起伏的仙境地带,有位玉璞境老修士,貌似在护着一个根骨不错的少女,而且所有人都眼神奇怪地望向了少女,她是一位很年轻的龙门境修士。
    她发现左右在看她后,立即吓得低下头。左右皱了皱眉头。
    少女身边那位兴许是护道人身份的玉璞境老修士,气得脸色铁青,可又不敢擅自挑衅那杀力无穷的剑修。
    少女胆子小,又受到了天大委屈,于是开始默默落泪。
    一座山上宗门,想要站稳脚跟,甚至是傲视群山,其实很简单,就是得有能打的。
    以前有,攒下家业,传下香火,有直达上五境的术法神通,能够根深蒂固,随后开枝散叶。
    现在有,要是来个砸场子的,能打得退,要是去砸别人家场子,至少能打得别人口服,能够为师门撑起一片荫凉,庇护后辈。
    以后有,别青黄不接,否则现在嚣张跋扈,到时候风水轮流转,怎么办?祖师堂还要不要了?毕竟山上修行,不讲究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处心积虑等个一百年几百年的,甚至千年的都有。
    在桐叶宗精于推衍的修士指出大致方向后,宗门花了将近三十年时间,才辛辛苦苦找到这个前世曾是玉璞境的少女转世的地点,又派人隐姓埋名,等了“她”数十年,等到她出生数年后,经过一番厮杀争夺,这才成功地将她带回山头。
    所以这个被带回桐叶宗的少女,就是属于未来能打的,类似太平山的女冠黄庭,只是暂时还远远没有黄庭的修为,以及那股子气势,后者尤为重要,涉及大道本心。
    太平山观妙天君和宗主宋茅,肯定嘴上没少责怪黄庭惹是生非,不知隐忍,但是心里头,自然是乐开了花才对。
    而这位被桐叶宗寄予厚望的少女,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资质虽好,性子却实在太软了,几次下山游历,磨砺道心,宗门评语都是“天赋异禀,性情灵敏”之类,林林总总,能有几百字的褒奖和欣赏,不过每一次在末尾,都会添上这么一两句,比如性情淳厚,稍稍少了些杀伐果断。
    碍于她的特殊身份,桐叶宗没有谁敢说半句重话,而桐叶宗山头最大的杜家,更是把她当作心肝肉。
    理由很简单,少女前世除了是玉璞境修士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层身份,她的的确确,曾是中兴之祖杜懋的娘亲。
    寻找转世之人,重续善缘,一般就只有“宗”字头的山上仙家才有如此的底蕴和手段。
    此时,左右愣了一下,一手持剑,一手挠挠头,大概是不愿吓到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解释道:“玩笑话,别当真。我们读书人,喜欢语带双关。”
    不说还好,反正少女早就已经吓傻了,可这一解释,脸色煞白的少女,刚刚偷偷擦干净泪痕的她,就开始一点一点皱起那张小脸蛋,艰难地忍着不让自己在这个大恶人面前露出怯懦的一面,不然按照她以往的性情,早就委屈得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了。
    左右为难,不过他也不愿多说什么。
    对付女子,小齐不擅长,崔瀺那个王八蛋稍微好点,他左右是从来都觉得女子的心思比先生的学问还要难以捉摸的,总之就是比读书还难。
    他从小就不爱读书,是被老秀才硬按着脑袋才读的,学问自然还是有一些的。可以这么说,寻常的书院贤人君子之流,根本没资格跟左右论道。
    须知左右练剑,剑气从何而来?
    最早就是从书中来,从无数山崖石刻上来,从无数碑文拓片中来。
    当年小齐为了让他顺利练剑,就一路陪着他走过了无数山水。
    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左右得到了那把佩剑,小齐曾笑言:“偶得三尺剑,跨海斩长鲸。收鞘挂壁上,犹有铮铮鸣。”
    后来左右离开中土神洲,远离人间,在海上远游,就一直没有再读书了。
    左右轻轻叹息一声,遥望一眼中土神洲那个方向。
    他收回视线,发现少女身边,还站着一位先天剑坯资质的少年,眼神凌厉且倔强,直愣愣望向自己,哪怕被自己的剑气灼烧眼睛,依旧不愿转头。
    左右瞥了眼祖宗山头某处,道:“杜懋,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你不妨试试看,我等你便是。”
    之后,左右就随手劈出一剑,将身后大阵屏障再次劈出一道大门,转身走出。
    左右在桐叶宗辖境的边境地带,悬停空中,闭目养神。当旭日东升时,他就开始以最精纯的剑气剑意,击碎某些固化的山水气运,例如某座山头,一段江水,某棵有望成为精魅的参天大树,某座镇压阴煞之气的凉亭,埋在地底下的厌胜之物。
    虽然灵气只有少数流散、泄露出去,大体上看来貌似折损不多,但事实上后果极其严重。
    山水气运,讲究一个藏风聚水,藏在何处,聚在何地,皆有讲究。无比紊乱的气数,谁敢胡乱收入囊中?福祸不定。
    这名剑修,就堵在人家家门口,好似老农刨地,开始挖起了桐叶宗的墙脚。
    因为是在边境线上,所以难免有一阵阵灵气,肥水流入外人田。起先桐叶宗根本不敢有人出面,收拢灵气放回宗门内,后来桐叶宗实在是心疼那些灵气,派了一位金丹境老修士慷慨赴死,拿了法宝去捕捉灵气。
    不承想那名剑修看也不看一眼小小金丹,只是落在了一条大河河面上,脚下河水孕育出来的一条条细微灵气,瞬间崩碎。
    又有一位金丹境修士壮着胆子掠出山头,遥遥跟在那剑修身后数十里外,小心翼翼地聚拢四散灵气,尽量放回河水中,帮着梳理、稳固水运脉络。
    一旬过后,剑修与桐叶宗那些焦头烂额的地仙修士之间,各做各的,还算相安无事。
    又一旬后,宗门放开禁令,开始有一些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偷偷摸摸来到那名剑修附近,隔着三五十里路程不等,心情各异,极其复杂。
    再一旬,就连许多下五境的年轻修士,都开始跑来凑热闹,“瞻仰”此人。
    而那名名为“左右”的剑修,除了偶尔望向祖宗山山巅,就从来不理睬那些桐叶宗修士。
    大寒过后,距离新年就不远了。
    山下市井有句俗语:“年关难过年年过。”
    已经在一洲耀武扬威无数年的桐叶宗子弟,才知道原来自家师门也会有难关。
    随后有一天,桐叶宗处心积虑设置了一场伏杀,动用了两位玉璞境修士和将近十位地仙。
    左右一剑破之。
    然后他改变路线,又去了趟祖宗山头附近,将一座原本应该是赠送给某位未来玉璞境修士作为神仙府邸的封禁山峰,从山头到山脚,一剑劈开,劈出了一道巨大峡谷,才潇洒远去。
    此后继续堵别人家门口挖墙脚。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桐叶洲“宗”字头山门和元婴境地仙都早已知晓,只是书院没有出面阻拦,就没有谁敢来看好戏触霉头。
    除了一个人——玉圭宗的玉璞境修士姜尚真,本命物是一片柳叶的那个姜氏家主。
    此人先给左右正儿八经地鞠躬道了一声歉后,板着脸看了半天,然后蓦然发出了震天响的笑声。
    他在赶来北方和返回南方的时候,两次御风远游,故意极慢,大摇大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结果差点被左右一剑劈成两半。
    只是狼狈逃遁的时候,姜尚真仍是快意至极。
    有一天,那个龙门境少女怯生生站在远处,颤声询问道:“你为何要无缘无故破坏我师门气运?”
    左右在桐叶宗如今算是混熟了,一些个桐叶宗子弟自以为他听不见的窃窃私语,他其实听得一清二楚,所以左右知道她的身份。他想了想,回答道:“这么个败家子,怎么就是中兴之祖了,我看是灭门之祖吧,所以你当初不该把杜懋生下来的。”
    清秀少女满脸羞愤。
    陪着少女一起来此的少年,同样是桐叶宗未来千年鼎盛的希望所在,比起懦弱的同龄人,少年的性子锋芒毕露,他背负着一把老祖杜懋亲自赐下的长剑,满眼恨意,沉声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死在我剑下!”
    左右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走着瞧了。”
    伤势尚未完全痊愈的桐叶宗宗主紫袍剑修从天而降,拦在那对少年少女身前,将他们护在身后,向左右道歉道:“童言无忌,恳请剑仙别放在心上。”
    左右盘腿坐在一座山峰悬崖外,说道:“听说你们桐叶宗,一直喜欢一言不合就丢飞剑砸法宝,打不过了就自报名号,回了山头再与长辈叫苦几声,最后哗啦啦下山砍人去了。是不是这个样子?”
    紫袍剑修苦笑无言。
    左右笑道:“是不是在心里说‘是又如何?’”
    紫袍剑修脸色大变,一巴掌狠狠打在少年脸上,怒道:“跪地磕头,向剑仙认错!磕到剑仙满意为止!”
    少年嘴角渗出血丝,咬牙道:“死也不磕头!”
    左右微笑道:“对于这些眼高于顶的先天剑坯,我实在是没兴趣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了。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这个当长辈的,再吃我一剑好了。”
    紫袍剑修被一剑刺穿腹部,又一次将身后山峰撞穿,惨然坠地。至于他是不是故意压制境界,任由左右一剑平息怒火,就只有天知地知两人知了。
    左右望向那个少年,问道:“不再撂句狠话?说不定杜懋会出来保你。”
    少年脸色惨白。
    左右道:“不说你会死的,说了狠话,说不定还会有人帮你挡下一剑。这个时候你怎么选择?”
    背剑少年天人交战。
    少女突然站在少年身前,伤心欲绝,哭喊道:“你别再逼他了,他的剑心会碎的!你这么厉害,为何要跟他一般见识?”
    左右笑道:“问你儿子去。”
    少女哭得视线模糊,只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左右站起身,嗤笑道:“先前不愿磕头,是为了面子,卖个乖给某些宗门长辈看,想着讨要一个好印象,现在死则死矣都不敢说,是因为真正惜命。你这种先天剑坯啊!”
    左右望向北方,自嘲道:“怎么回到了这人世间,才开始发现小师弟的好呢?”
    左右对少女说道:“不提杜懋,以及与你与杜懋的前缘,只说这次登门拜访,确实连累你沦为了笑谈,是我有错在先,你可以提一个合理要求。”
    少女抹了一把眼泪,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左右点头道:“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合乎情理。”
    少女鼓起勇气,道:“那就请你放过他,不要再镇压他的剑心了。”
    左右点了点头,干脆地答道:“可以。”说完果真刻意收起了自然而然流泻在外的剑气。
    其实少女不知,非是左右针对少年的剑心,而是少年的剑心本就不够精粹,不然一名剑修站在左右身边,就是不小的福缘,可谓“入芝兰之室”。
    少女破涕为笑,可大概是觉得跟这个大仇家露出笑脸,无异于欺师叛道的卑劣行径,于是赶紧板起脸。
    左右转身,准备继续去对这座桐叶宗斩山水、散气数,却又转过头,道:“杜懋真是个败家子,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少女茫然,身后少年颤颤巍巍,身形不稳,剑心更不稳。
    左右一掠远去,剑气如虹。
    祖宗山头那边,梧桐小洞天的异象越来越明显。
    想飞升?
    那得问过我的剑,答不答应。
    一艘来自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已经到达宝瓶洲的版图上方。
    速度极快,消耗了不计其数的神仙钱,乘客们自然乐见其成,谁不乐意早些到达目的地?
    听说是有位财大气粗的老元婴砸了一大笔钱,这艘渡船才如此作为。
    一位个子不高的精壮汉子,住着最便宜的底层屋舍,深居简出。应该是位纯粹武夫,只是看不出是几境。
    其实看不出,就挺能让聪明一点的练气士心生忌惮了。
    传说中的武道第十境——止境有三层:气盛,归真,神到。李二在离开狮子峰山头后,气势一路攀升,莫名其妙就进入了归真范畴。
    李二觉得挺好,拆人家祖师堂,拳头得硬!
    老龙城暗流涌动。
    范家始终按兵不动,当然在范氏祠堂绝大多数人眼中,这叫等死。
    孙家亦是动静不大,虽然早早选择依附苻家,可并未火急火燎递交什么投名状。
    灰尘药铺,依旧是那个无人打搅的热闹小地方。
    陈平安坐在柜台里,桌上摆放着那块最小的斩龙台,长尺状。
    初一和十五正在“磨剑”,两者飞速掠过那块斩龙台,雀跃欢快,火星四溅。
    陈平安在给自己算账。
    那块篆刻着“吾善养浩然气”的金色玉佩,能够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就是一座可以悬佩在腰间的小洞天,只可惜如今不可悬佩,因为跟灰尘药铺的阵法还有赵氏阴神自身煞气相冲,无法解决燃眉之急。陈平安只能暂时雪藏这块玉佩。
    到了山清水秀、灵气盎然的地方,就可以拿出来了。
    裴钱很喜欢它,先前在柜台这边,爱不释手,摸了半天,只是到底没好意思跟陈平安借去耍耍。
    不过当下陈平安最在意也最伤神的,还是那具飞升境大修士杜懋的阳神身外身,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仙人遗蜕!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如今的那副皮囊,就是此类。
    如何使用这副遗蜕,里头大有学问。比起炼化本命物,难度更大,一个不慎,就是血本无归,用好了,则一本万利。
    第一,得“开门”。仙人遗蜕,是名副其实的不败金身,即使是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倾力一击,都未必能够刺出什么名堂来。
    第二,像崔东山那样的移花接木,鸠占鹊巢,意味着“进门”的魂魄得完整且足够强大,并且是天生心志坚定之辈。不然到最后,说不定就是杜懋死灰复燃的结局。一旦给他借机返回桐叶宗,阳神归位,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如何温养。仙人遗蜕,若是搁置着,放上千年都没有问题,可是一旦有了新主人,就得砸钱了。
    第四,新的“杜懋”如何成长,修行道路如何选择,也很有讲究,否则就是暴殄天物。
    世俗王朝赞誉官员,有个说法,叫作宰相器。可是有宰相器的官员要真正成为一朝首辅,还有一大段路要走,甚至要靠运气。
    关于此事,陈平安详细问过赵姓阴神,只是后者说得含糊,因为涉及许多内幕,根本不敢多说什么。
    现如今,陈平安欠了范家,或者说范峻茂五十枚谷雨钱。而他自己的那袋子金精铜钱,也已经没剩几枚了。
    花钱如流水,入不敷出,说的就是陈平安当下的尴尬境地。
    裴钱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说那时间就像飞剑,嗖一下就过去了,尾巴都看不到哩。陈平安觉得自己口袋里的银子,跑得比飞剑还快。
    他叹了口气,收起了那块玉佩。药铺眼下没客人,就由着初一和十五继续砥砺剑锋。
    这趟出门,带着初一和十五一路接连不断地厮杀,它们的剑锋已经钝了不少。按照赵氏阴神的说法,如果继续这么消耗下去,一旦飞剑出现缝隙,那就坏了大事了。不过像它们现在这样“吃掉”那块斩龙台,就可以修补回来。
    即使是这么一小块斩龙台,也是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心头好,能卖不少谷雨钱。
    寻常剑修几乎都是穷光蛋,不是没有理由的。就算是阿良,当年行走中土神洲的江湖,在去往倒悬山之前,还是欠了一屁股债。他也不是全部用来养剑,主要是每次出手,事后就需要掏钱帮那些可怜兮兮的宗门修补山头,这份开销,占了大头。剑修最难攒钱,已经是天下公认的了。原因既简单,也不简单,简单是唯有剑一物需要烧钱,根本不用分心和贪心其他法宝;不简单的,是这一件东西,就已经比其他法宝难养了。练气士手头实在没钱,至少还可以拿出某些家底售卖换钱,拆东墙补西墙,提高某一件适合当下修行的法宝品秩。剑修卖什么?自己的本命飞剑?
    裴钱虽然吃不住抻筋拔骨开关节的苦,可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练武,只要是不挨痛的那种,她就愿意。
    今天她本来想跟老魏请教武学,可是老魏不爱扯这些,被她烦得不行,干脆跑去屋子里,一卷被子闷头睡觉了,气得裴钱提着行山杖戳他,老魏也不管,鼾声如雷。
    裴钱只好退而求其次,跟关系第二好的卢白象讨教学问了。卢白象便走到院子里,想了想,开始模仿陈平安的六步走桩,别有韵味,十分写意。
    一边走一边转头对裴钱笑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傅。这是极好的拳理根本。我们四人当中,只说架子,是朱敛撑得最开,拢得最密,最符合收放自如这个说法。”
    六步走桩之后,一拳轻轻递出,砰的一声作响,卢白象继续道:“八面抻劲,才能半睡半醒,一有动静,毛发如戟拳罡震。”
    卢白象一记鞭腿,飘然落地后,接着说道:“人之脊柱如天地龙脉,故而武学中有‘校大龙’一说,并不算高深,但是极其关键,脊柱节节贯穿,如蛟龙晃躯,瞬间发力,一口纯粹真气骤然流转气府经脉数百里,甚至千里之遥,催动全身皮肉筋骨血,每次出手自然势大力沉。”
    朱敛坐在檐下板凳上,正看着一本某些描写肥瘦得当、油而不腻的才子佳人小说,听闻卢白象称赞自己的言语后,乐呵一笑。
    卢白象耐心极好,对裴钱笑问道:“能大致听明白吗?如果不懂,我可以掰碎了与你细说。”
    裴钱使劲点头,道:“都听懂了,可是我不想学走路。”
    卢白象笑道:“不先学会走路,以后怎么跑,怎么飞?”
    裴钱瞥了眼卢白象腰间那把狭刀停雪,道:“可我就想学最厉害的剑术,实在不行,刀法也可以。”
    卢白象转头望向已经悄然坐在长凳上的陈平安,无奈道:“我没辙了。”
    裴钱看到陈平安后,如耗子见猫,立即改口正色道:“那就先学走路好了!”
    朱敛啧啧道:“铁骨铮铮墙头草,见风使舵赔钱货。”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道:“不要以为自己做的饭菜好吃,就了不起啊!有本事出来一战!”
    朱敛“哎哟喂”一声,合上书本,弯着腰站起身,道:“我就不信邪了,今儿非跟你切磋切磋,不然你不知道我是厨子里头最能打的一个。”
    裴钱半点不惧,很干脆道:“好,我们开始比抄书!”
    朱敛坐回小板凳,继续看书。
    陈平安没理睬这些打打闹闹,在这些事情上,陈平安从不约束裴钱。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难得有些闲情逸致,便轻飘飘一步跨入了院子中央。脸色还是不太好,可陈平安精气神在这一刻,却不差。
    脚下以六步走桩缓缓而行,手上却是神人擂鼓式的拳架。
    走桩拳架,与境界修为无关。若说拳意给人的感觉,便是“自然而然”四字而已。
    裴钱只觉得同样的走桩,在陈平安认真起来后,哪怕只是看着,就觉得舒服。
    朱敛抬起头,满脸惊叹,笑道:“意思有点重啊。”
    卢白象点头道:“我远远不如。”
    陈平安收拳立定后,左右张望一眼,笑眯眯道:“隋右边,魏羡,轮到你们了。”
    默默站在窗口那边的隋右边径直转身,坐回桌旁。
    魏羡的声音闷闷传出屋外:“霸气绝伦。”
    裴钱蹲在地上抱着肚子狂笑,这些家伙还好意思说我是墙头草?
    郑大风竟然走到了正屋门口那边,撑着门框,抬头看了眼日头,眯起眼,道:“总算还魂了,再躺下去,得发霉。”
    裴钱讶异道:“郑大风,你能下地走路了?可别逞强,摔个狗吃屎,又回去躺十天半个月的。”
    郑大风气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啊,求你念我一点好吧!”
    裴钱白眼道:“好心当驴肝肺。”
    陈平安跟郑大风点头致意后,就坐回长凳。裴钱很狗腿地拿了些瓜子过去,一大一小坐在长凳上,她张开堆满瓜子的小手掌,一直放在陈平安面前。
    郑大风走得极慢,步子也小,就在正屋那边的屋檐下散步,绝不是意气用事,强撑着起床。
    只是这个汉子,一直勾着背。
    所有人都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幕,各做各的。卢白象拿了棋墩棋盒去找隋右边下棋,朱敛翻书,魏羡睡觉,裴钱陪着陈平安吃瓜子。
    小药铺的年味,有了些。
    有一天中午,灰尘药铺来了一位范峻茂、范二姐弟之外的客人——真正的客人。
    是位外乡口音的老人,在药铺买了不少药材,就是埋怨价钱稍稍贵了些。
    赵氏阴神以心声暗中提醒陈平安,他只能看出此人是相当凝练的龙门境修为。
    陈平安倒是心境平和,连飞升境的杜懋都交过手了,好歹算是见过大风大浪,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剑灵转述文圣老爷的一番话,让陈平安又想通了一些事情。
    世间道理,其实一直在,有人捡起,奉若圭臬,视为珍宝,有人不屑,甚至还有人会踩上几脚。
    这不是道理不对,不好,而是人心出了问题。
    剑灵尤其多说了几句那位坐镇桐叶洲北部天幕的古稀儒士,说下场不算太好,按照老秀才的说法,有可能要失去吃冷猪头肉的资格了。
    陈平安琢磨之后,不由得感慨大道之争的复杂。
    连文圣老秀才都不得不承认“道德文章做得好,一肚子学问不差”的文庙陪祀“贤人”,不也做出了如此“无理无礼”的举动?
    可话说回来,这位文庙七十二贤之一,他的道理和学问,对浩然天下难道就没有教化功劳吗?
    自然是有,而且肯定不小。
    可此次他为了所谓的“千秋大业、文运万年”,针对了陈平安,那么是不是说,人家在他那条大道上就一定走错了?走得不够高不够远?
    也不是。
    陈平安在这些天里,每天都会想这些以前不太顾得上的“大道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会儿药铺里,健谈的外乡老人一边挑选药材,一边跟陈平安这个“掌柜的”闲聊。
    付钱结账的时候,富家翁装束的老人笑道:“小掌柜,愿不愿意听我这个过来人一句劝?”
    隐匿在暗处的赵氏阴神心一紧。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说。”
    老人环顾四周,郑重其事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对也不对,想要生意做得好,得有年轻好看嘴又甜的小姑娘们来帮忙啊!”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生意冷清些,对付着过日子就行了。”
    老人笑道:“小小年纪,就这么老气啦,不好。”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老人感慨道:“我呢,是个外乡人,听口音就听得出来,不过老龙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一些,这才来的铺子。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不傻我不傻,这会儿敢来这里触霉头的,老龙城土生土长的不会有,也就我这种……世外高人了,对吧?”
    陈平安哭笑不得,只好道:“老先生是敞亮人。”
    老人伸手指了指街巷拐角处那个方向:“我如今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小客栈里头。放心,我不是啥居心叵测的人物……”他突然泄露出金丹境修为,笑问道:“能不能看在我是金丹境地仙的分上,卖我便宜些?”
    老人的举动让小巷中的赵氏阴神又是如临大敌,委实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原因,跟金丹境还是元婴境没关系,结果老人是为了砍价来了这么一出,赵氏阴神都想要破口骂人了。
    陈平安摇头道:“这可不行,做买卖不讲人情。但是如果老先生想找人聊天解闷,我和药铺都欢迎。”
    老人拎着大包小包药材,瞥了眼陈平安,叹气道:“你也不是啥俊俏女子,有啥好常聊的。”
    此时隋右边站在了竹帘子后面,她是在老人释放金丹境界的气势时,火速赶来的,可看到陈平安正跟人家“讨价还价”,她便有些恼火。
    老人看到隋右边的模糊姿容后,立即转过头对陈平安沉声道:“我其实是个药材商,以后每天都来药铺啊,记得早些开门,晚点关门!”
    陈平安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老人离开药铺的时候,走路有些飘忽。这么高兴?
    隋右边返回后院,魏羡和朱敛也离去,唯独卢白象走到柜台这边,好奇询问道:“只是金丹境?”
    赵氏阴神现身道:“除非是仙人境,否则就真是金丹境了。”
    卢白象苦笑道:“那么大一个桐叶洲,才几个仙人境?”
    下午的时候,老人又屁颠屁颠地来了,买了一堆药材,让灰尘药铺挣了二十多两银子。
    离开的时候,老人还在瞅竹帘子后面。
    之后,陈平安在饭桌上,定论道:“这位老先生,跟郑大风和朱敛,一定聊得来。”
    朱敛摩拳擦掌道:“老爷,如果那人明儿还来,老奴来探探底。老爷放一百个心,是不是同道中人,老奴随便攀扯聊个几句,就能看出来。”
    陈平安提醒道:“记得掌握火候,别添乱子。”
    朱敛笑道:“老奴晓得了,会牢记在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那个老人就走入了小巷,见药铺没开门,便老老实实蹲在外面。
    陈平安虽然早已起来,仍是按时打开大门,开门迎客。
    在陈平安陪着老人拣选药材的时候,朱敛悄悄来到柜台这边,略作思量,莫名其妙道:“街上美妇,大户人家。”
    老人眼睛一亮,不动声色道:“绣楼有少女,背诵《蜀道难》。”
    两人视线一个交汇,绝对没错了,是同道中人!
    简直就是他乡遇故知啊。
    之后就没陈平安的事情了,两个老头子一本正经地窃窃私语,最后灰尘药铺这次足足挣了八十两银子。
    陈平安没敢偷听,到底是犯忌讳的事情,疑惑问道:“你们聊什么了?这么投缘。”
    朱敛笑眯眯道:“书中自有颜如玉,跟这位老前辈切磋了一下书上学问。”朱敛走向竹帘那边的时候,以拳击掌,叹道:“果然是人外有人,老前辈是下了苦功夫的!”
    陈平安摇摇头,得嘞,还真是同道中人。再加上个开始下床走路的郑大风,估计不会消停了。
    前两天郑大风差点挨了隋右边一剑,原因是范二这个好徒弟,不知道找谁画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送给了郑大风。郑大风得到画像之后,就挂在了自己屋子墙壁上,恨不得每天上香。
    然后裴钱告密,隋右边赶去一看,真是自己的画像!
    笑得还十分妩媚?穿得还挺凉爽?
    如果这次不是陈平安拦下了隋右边,估计郑大风真要狠狠挨上一剑。
    最后还是陈平安不顾郑大风苦苦哀求,摘了画像,送去给隋右边发落,才算压下了这桩让人哭笑不得的风波。不过隋右边跟郑大风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陈平安这个捣糨糊的也没啥好下场,隋右边居然没有将那幅画劈烂,冷笑着说不如你陈平安收着吧,反正是一路货色。
    思来想去,陈平安就用上了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拎着裴钱的耳朵要她抄书一千五百字。
    范二有些机灵,送完了画卷就根本不登门了,不然陈平安会让他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王八拳。
    范峻茂倒是来了一趟,说范家跟苻家私底下有了接触,是苻畦亲自找到了她,亲口保证会给灰尘药铺一笔天价赔偿。
    年关了,得购置一些年货。
    裴钱、魏羡、隋右边三人,一起去买年货。
    裴钱苦苦哀求隋右边,她才答应同行。
    三人走了之后,那个每天都要来药铺外小巷跟朱敛坐在一起聊几句天的老人,今儿就坐在拐角处,很像世外高人,眼观鼻鼻观心。
    朱敛这些天看书越发勤快了,几乎每天都要挑灯夜读,而且多是看版刻精良的崭新书籍,都是那位老人赠予的。
    这天夜里裴钱三人满载而归的时候,陈平安已经关了药铺的大门,正坐在长凳上,喝养剑葫芦里的小炼药酒。
    裴钱在外边闹腾疯玩了一天,早早睡觉去了,当然没敢不抄书。
    卢白象走来坐在陈平安身旁,聊了些这座天下的山上趣闻。卢白象自己觉得很有嚼头,说藕花福地的江湖,真该学一学这边宗门山头的作为。
    比如这边修士的仇杀,很干脆利落,有几条山上的不成文规矩,广为流传:
    第一,对付不存在和解可能性的仇家,斩草除根。第二,如果要围杀某人,一般都是结队行动:一名与某人修为相当的子弟,砥砺大道,一旦捉对厮杀中将某人斩杀,就可以汲取冥冥之中的气数;一名短暂的护道人,比所杀之人,至少实力高出一到两个境界;一名修为最高的修士,暗中应付各种突发状况。第三,如果交战中吃了大亏,在涉及宗门存亡的关头,就不能再讲面子了,该给钱就给钱,该给法宝就给法宝。第四,山泽野修的实力再高,惹了都不打紧,这些没有根脚靠山的货色,本就是会走路的宝库,一旦他们胆敢惹事,不杀白不杀。
    卢白象说到最后,由衷感慨道:“真是别有天地。再就是这边收弟子,太讲究了,藕花福地根本没法比。”然后他转头笑道:“比如你对待裴钱。”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收个弟子,很难,不是有什么就教他们什么。裴钱,一开始我是不愿教的,后来有了想法,是不敢教。如今,是不知道怎么教。”
    陈平安抬头望向夜幕,款款道:“朱敛开玩笑说裴钱是铁骨铮铮墙头草,其实我觉得还好。一个人从孩子到少年,再到长大成人,我觉得大概都会有这三个阶段吧。孩子像小草柔弱,稍有风吹,便是草动,其实这没什么,青草依依,摇来晃去嘛。但是根子一定要扎得牢固。接来下就是少年如山野青竹,虽然有人厌恶,扬言要斩恶竹万竿,但也有人很喜欢,这座天下甚至还有一座竹海洞天,有座青神山,名气很大。之后成人了才是青松挺且直。
    “以前有一位很厉害很厉害的剑客,与我同行。现在回过头看,当时他对待我,从性质上来说,跟我对待裴钱是一样的,是一场悄无声息的考验。
    “我那会儿才刚刚开始练拳,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剑术吗?不能给我喝一口用妖丹浸泡的药酒吗?不能教我淬炼体魄的上乘法门吗?不可以一股脑送给我法宝器物吗?都可以,他随手为之,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
    “但是他没有。为什么呢?我以前一直没想过,后来想到了,又没想得太明白,直到自己身边带着个裴钱,才有些懂了。
    “文圣老爷说,我们所处的世道,总是这般复杂,走着走着,杂草丛生,荒庙破寺。走着走着,杨柳依依,桃花烂漫。走着走着,穷山恶水,夜幕深沉。走着走着,琼楼玉宇,大放光明。”
    陈平安极少与外人聊这些,今天是例外。
    因为陈平安觉得,卢白象也是同道中人。个中原因说不清道不明,就是个感觉,就像姚老头,还有圣人阮邛,都死活不愿意收取他陈平安做徒弟,差不多。
    陈平安喝了今晚最后一口药酒,瞬间就满脸涨红。酒劲,真大。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双手搓脸,然后呵了一口气,白雾茫茫的,轻声道:“我看待这个世界,总是想好的坏的都看清楚,更清楚一些。但是对一些不那么大是大非的人和事,就模糊一些,尽量看到他们的好。不是说别人不喜欢我陈平安,不看好我陈平安,如果起了争执,他就一定是错的。在你们藕花福地,有个武学宗师,叫磨刀人刘宗,说了一句话很有意思,‘脚底下的路这么宽,咱们各走各的,没毛病’。我觉得这句话是真没毛病。只是,人命关天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怎么可能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呢?比如那个飞升境大修士杜懋,他这辈子也肯定做过些好事,甚至有可能在桐叶宗,他就是个当之无愧的中兴之祖,无数子弟愿意为他做那‘舍生取义’的壮举。”
    卢白象将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微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愿意如你这般,自己找苦头吃吗?整天在心里头兜兜转转,纠结对错是非,何苦来哉?练了武,学了剑,当了神仙,很多人就是为了自己痛快而已。任侠仗义,为了朋友之交,杀不认识的人全家,还被江湖视为豪杰之举,这怎么算?为了父亲,劫囚车杀官兵,最后还当了大官,青史留名,被视为大孝之举,豪杰性情,这又怎么算?一人负我,我就负天下人,这样的人,何其多也,有些人就这么做了,而有些人是做不到而已,却也这么想了。”
    卢白象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继续道:“人生路上,有人在荒芜中看到了一朵花,就会觉得有希望,有些人只看到遍地的屎,也只能吃着满嘴的屎活下去,甚至还见不得别人不吃屎。毕竟……吃屎也是能吃饱的。”
    陈平安忍不住大煞风景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问完又赶紧道:“算了,当我没问。”
    卢白象却给了陈平安一个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答案:“我吃过啊。”
    陈平安默然。
    卢白象神色自若,笑道:“我与魏羡是差不多出身,其实比他还要差一点,很早就是孤儿了。十四岁那年,我被乡里恶少丢进了粪坑,他还留了两个人守在旁边,只要我一露头,就被他们用竹竿子打回去。没办法,就这样在粪坑里吃了个饱。在那之后,我磨了一把尖刀。”
    陈平安问道:“一个个都给你捅死了?”
    卢白象摇了摇头,道:“逮住第一个,捅了他肚子一刀后,我就腿脚发软了,被关到了县衙牢房里。之后嘛,家乡待不住,就去闯荡江湖了。说是江湖,其实就是混口饭吃。突然有一天,开始奇遇连连,吃了什么千年一株的灵药,得了本神功秘籍,认识了很多红颜知己。大概是自卑吧,就想着让自己变得像个‘风流’的世家子弟,成为读书人。还好我还算聪明,学什么都快,举一反三,而且我做什么,都想要争个第一,即使争不到,也无所谓,能放得下。”
    陈平安唏嘘道:“我知道朱敛是豪阀子弟出身,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隋右边稍微差一点,但也是一等一的将种门户,机缘巧合,才成了当年藕花福地最大门派的嫡传弟子。很难想象,你是藕花福地的魔教开山鼻祖。”
    卢白象会心笑道:“江湖嘛,我笑傲王侯的那个岁月里,武林中人无论正道黑道,都喜欢取个好听些的名字,我觉得这没有什么稀奇的,要取就直接取名魔教,然后做比正道门派还要正派的事情,才算厉害。对了,不用你陈平安说,我都知道之后的魔教是个什么德行。翻多了史书,就会发现历史就是这么兜兜转转,朝堂,江湖,都一样,画圆圈。偶尔出个道德圣人、武学天才,那就走出去一点,圈子大一些,后面的人继续转这个圈。”
    陈平安想了想,道:“偶尔也会拐来拐去,没个边。”
    卢白象点头道:“那就是乱世气象了,人如鸡犬,命如草芥。”
    两人沉默许久。
    卢白象问道:“对了,我很好奇,你为何执着于读书和讲理?”
    “自卑。”
    “何解?”
    “缺啥想要啥。”
    “嗯?”
    “爹娘走得早,一个人过日子,讨句骂容易,被说声好却难,所以就希望事事做得对一些,不让街坊邻居戳脊梁骨,骂完了我,再骂我爹娘。对了,我还喜欢钱,因为穷得叮当都不响一声,穷怕了。但是我不喜欢欠别人钱,也不喜欢别人欠我钱。”
    卢白象憋了半天,才说道:“真是……实在。”
    在两人闲聊期间,朱敛就搬了条凳子在屋檐下翻书看,身为昔年藕花福地第一人,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隋右边则负手站在门口。
    听到陈平安关于“欠钱”的话语后,隋右边冷哼一声,走回自己屋子,朱敛嘿嘿一笑,继续看书。
    卢白象告辞离去,起身后抱拳道:“受教了。”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你拉倒吧。”
    突然想起一事,不然死马当活马医?明天试试看,教裴钱那剑气十八停?
    但是陈平安又有些犹豫,仔细想了想,还是再看看吧。
    那座不知名的小客栈里,那位自称世外高人的外乡老人,沐浴更衣一番之后,在桌前正襟危坐。
    拿出一大堆画轴,得有二十三支,还有水深水浅不一的大碗小碗,其他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皆是承载山上仙家门派“镜花水月”神通的器物。
    如果陈平安在场,就会想起当年风雪夜,青衣小童小心翼翼端出一碗水,然后流着口水,观摩了仙子苏稼御剑的神仙风姿的场景。
    如果青衣小童遇上了这位老人,估计真得哭着喊着敬称老人为老祖宗了。
    事实上,青衣小童自己起的绰号“御江小郎君”,还是受某位前辈的启发。那位前辈绰号“玉面小郎君”,与自号“一尺枪”的山上不知名豪客,是他们“这座山头”里的头两把交椅,绝对是扛把子的那种老前辈,德高望重!这两位老人家,豪气干云,第一次交手,是为了争执正阳山苏稼和神诰宗极少抛头露面的贺小凉,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第一仙子。玉面小郎君说是苏稼,仙气人气都足,贺小凉美则美矣,缺了点人味,反而不尽善尽美。一尺枪愤而反驳。然后双方开始往“白碗水中”砸小暑钱,就为了说上一句话,反驳对方一句。
    其实小炼之后的雪花钱,同样能丢入各类镜花水月器物中,成为仙子们所在山头的山水灵气,只是灵气不足,无法传递话语。
    可别小看这一枚枚雪花钱,积少成多,还真能让一些小山头,因为仙子貌美而山水灵气大涨。
    至于一枚小暑钱,更是足以支撑砸钱之人说上一两句话了。
    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那顿吵架,各自砸了七八十枚小暑钱!那可就是各自掏出七八枚谷雨钱了!
    一吵成名。
    不知道有多少小门派的仙子希望那两位老神仙,能够“大驾光临寒舍”,为她们一掷千金。
    相比之下,一尺枪一般言语不多,只是默默丢钱,反观玉面小郎君则大大咧咧,最喜欢砸了钱后大嗓门说话,很喜欢仙子们撒娇似的热情吹捧。
    此时老人看了半天桌面,最后挑中一幅画卷,打开后,稍等片刻,就有山水雾气升腾弥漫开来,很快就出现一座装饰素雅的屋舍,有一位年轻仙子怀抱琵琶姗姗走出,身后有一名面容古板的侍女默默跟随,最后乖巧地站在了角落。
    仙子弹了一曲琵琶后,屋内没有任何声音。这就意味着没有豪客砸下一枚小暑钱,或是砸了,没说话,但是后者可能性极小。
    仙子强颜欢笑,说了些干巴巴的言语,她到底不是世俗市井的青楼女子,而且刚刚被师门要求做这种勾当,还是束手束脚。
    就在此时,老人突然笑问道:“小郎君,在不在?”
    几乎瞬间就有人冷冷道:“不在。”
    仙子惊喜万分,赶紧起身,向着正前方施了一个万福,道:“拜见小飞升和武十境两位神仙前辈。”
    这是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的别号……
    仙子稳了稳钓到了两条大鱼的激荡心情,坐回原位就要用心弹一曲琵琶,犒劳两位砸起钱来惊世骇俗的大金主。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那个木头人似的婢女,顿时眼神微冷,脸上却依然微笑道:“石湫,还不快向两位老神仙道谢?”
    那个婢女便施了个万福。
    等到仙女弹完一曲,客栈老人才丢入一枚小暑钱,问道:“小郎君,我到了老龙城,回头找你去啊,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小郎君的答复,相当简明扼要:“滚。”
    老人又丢了一枚小暑钱,道:“你咋这样呢?是我登门拜访,你都不用挪窝,又不耽误你几天工夫。”
    小郎君:“没空。”
    老人急了,问道:“别啊,吃顿饭的时间总有吧?”
    小郎君:“没。”
    老人气愤道:“武十境!你一个练气士,真当自己是武道十境的高手啊?”
    小郎君:“你不也叫小飞升,你咋不上天去拉屎撒尿呢?你要有这个本事,我肯定在山头张大嘴巴接着。”
    老人开始转变策略:“小郎君,你何等英雄气概的一位好汉,你就忍心让我万里迢迢白跑一趟?”
    小郎君沉默片刻,老人紧张兮兮等待答案,最后小郎君淡淡道:“那就滚过来吧。”
    老人顾不得在仙子面前丢人现眼了,欣喜道:“谢恩谢恩。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回头到了你帮派山门外,我给你打暗号啊。”
    小郎君:“闭嘴。”
    老人开心得很,喜滋滋地答道:“得令!回头见面,咱们哥俩好好聊。”
    如果桐叶洲第二大仙家门派的玉圭宗子弟在这边,看到自家老宗主荀渊如此谄媚不要脸的一面,估计能够把眼珠子瞪出来,丢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
    再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这天晚上,吃过了饭,裴钱帮着朱敛收拾完桌子,抄完书,去前边铺子找陈平安。
    陈平安已经将范峻茂“押注”的那壶酒,倒入了养剑葫芦,一天至多能喝两三口,多了不行——反而伤身伤神。
    世间事皆是如此,过犹不及,惜福与贪福,只在一念之间。
    陈平安刚喝完一口小炼之酒,脸色微红,裴钱在柜台那一边,踮起脚尖,始终安安静静,瞪大眼睛看着陈平安喝酒。
    陈平安放下养剑葫芦,随口问道:“想不想藕花福地?”
    裴钱摇头。
    陈平安笑问道:“也不想爹娘吗?”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她问道:“你有没有生气?”
    陈平安没有给出是或不是,而是问道:“为什么不想呢?”
    裴钱神色宁静,撇撇嘴道:“就是不太愿意想呗。”
    见陈平安好像还是没有生气,枯瘦小女孩趴在柜台上,啪一下将那张符箓贴在自己额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家乡遭了难,逃难那会儿,我娘亲是饿死在路上的,是我爹带着我到了南苑国京城外面。一路上,为了换几口吃的,我娘亲被我爹逼着去找别的男人。一开始我娘亲不愿意,就被我爹扯住头发往死里打。我那会儿只知道哭,想要拦一下,也被我爹打倒在地上。他是男人,力气大嘛。后来娘亲换来了吃的,我爹吃得最多,我娘亲少些,我最少。有一次,我半夜里醒过来,发现我娘亲偷偷跑出去,背着我们,一个人吃着一个黑乎乎的馒头。后来,娘亲好像生了病,爹不管,一开始还背着她赶路,后来有一天爹跟我说,娘亲饿死了。再后来,我爹让我去偷别人的东西,我因为这个被人打了好几次,我爹就骂我笨。我们就这么一路走啊走啊,走到了京城外面,看见城外有钱人开的粥铺,也有白白的大馒头。不知道我爹是不是吃得太快,还是怎么的,好像是给馒头撑死的。当时我就只有一个念头,希望爹还赶得上娘亲,做个伴儿。”
    陈平安身体前倾,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道:“早点睡觉。”
    裴钱笑了笑,应了一声,就蹦蹦跳跳去睡觉了,一路上还瞎嚷嚷着:“我有符箓,妖魔鬼怪,快快离开!”
    陈平安独自坐在那里。
    在那天之后,陈平安对裴钱越来越严厉,甚至会每天坐在裴钱身边,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