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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前兆

      这场雨水中蕴含着不同寻常的阴沉煞气,被陈平安几句话道破,但真正让石窟两拨江湖豪门偃旗息鼓的关键所在,不是陈平安的什么走路不可走窄的道理,也不是陈平安抖搂的那一手挑灯符箓,而只在于一句话:“金桂观的老神仙们尚未出手。”
    这意味着金桂观要么谋定而后动,示敌以弱,引蛇出洞;要么就是无力抗敌,只能龟缩道观,避其锋芒。
    无论是哪一种缘由,这种山上的神仙打架,即便有些香火情,来自云霄国的胭脂斋女子,也肯定不愿把身家性命搭进去。至于曾经在数国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的老魔头竺奉仙,更是老成持重之辈,此次登山,是为了给孙女搭梯子修道登天,金桂观则可以顺势收取一位得意弟子,双方各取所需而已,大泽帮并不矮人一头,竺奉仙可不乐意给金桂观道人担任马前卒。
    陈平安返回原处,裴钱很狗腿地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小石板,要给陈平安当小板凳。她蹲在地上一边使劲用手擦拭小石板上的泥土,一边抬头安慰道:“师父,你还是很有风范的,就是收官阶段有些瑕疵,不过可以忽略不计。”
    收官一说,是裴钱经常旁观卢白象与人对弈,耳濡目染学来的。与画卷四人朝夕相处,裴钱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老魏的战阵兵法,“沙场厮杀,么(没)得什么一字长蛇阵、龙门阵,不过是‘定行列、正纵横’六个字,最后各凭本事,乱刀杀来,乱刀砍去”;跟小白学了琴棋的一些个规矩;与朱敛学了几手佐酒小菜的做法,朱敛见她经常打下手还算吃苦耐劳,就送了一本江湖游侠小说给裴钱,裴钱看得废寝忘食;又跟隋右边讨教了许多行走江湖的黑话,例如“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大胆剪径毛贼,吃我一枪”之类的。
    这时,张山峰看了眼外面的雨幕,比较担忧,轻声道:“这么大的阴雨,下了如此之久,观海境修士都未必撑得住,除非是早就布好了引雨阵法,可这等手笔,如果真是阵法牵引而来,而非自身道法,就是从天上往地上撒雪花钱耍了,所以龙门境修士的可能性更大。不知道金桂观的道士是何种境界的练气士,能否应对这场影响一地山水气运的阴雨。”
    张山峰嗓门不大,不过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都是江湖上的武道宗师,稍稍留意,就可以听得真切。竺奉仙也不在乎让别人说自己“偷听”,对老妪笑道:“既然胭脂斋与金桂观关系不俗,想必知晓观主一身仙家术法的高低吧?”
    老妪犹豫片刻,点头道:“相传观主张果已经两百岁高龄,正是那好似云中蛟龙呼风唤雨的龙门境修为。”
    竺奉仙皱眉道:“最近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张果闭关数十年,此次顺利出关,已经跻身传说中的陆地神仙了。”
    老妪苦笑道:“结成金丹的地仙,何等超然世外,一心修行,直指大道便是了,还收徒作甚?换成是竺老帮主,成了神仙客,还愿意在烂泥塘里捡钱?不过观主张果拥有地仙之姿,千真万确,时间早晚而已,竺老帮主不用怀疑。你孙女拜张果为师,在金桂观修行,前途不会差的。”
    竺奉仙点点头,神色略为好转。
    对龙门境修士,身为七境武夫的竺奉仙会忌惮,但绝对不会畏惧,死在他手上的洞府境、观海境修士,已有一手之数。而对于一个未来有望成为金丹境地仙的龙门境道士,竺奉仙愿意拿出足够的敬意,相信此人已经有足够资格担任自己孙女的传道之人。为此,大泽帮每年定会拿出一笔孝敬银子,遣人秘密送往这座青要山金桂观。
    张山峰心中叹息,不是山上人不知山上事,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心目中的神仙,太过高蹈虚空、不沾泥泞了。金丹地仙又如何,不一样需要兢兢业业积攒家底?修行一事,才是世间最大的销金窝无底洞。只不过绝大部分地仙,除了散淡惯了的山泽野修,那些拥有山头洞府的大修士,自有门派中人操持庶务,打点关系,自己只需潜心修道即可。如此说来,胭脂斋老妪倒是勉强猜对了一半。
    就在此时,远处雨幕笼罩下的深山中,蓦然电闪雷鸣,大地震颤,风歪雨斜,又有狮子吼一般的响声大震,此起彼伏。
    片刻之后,异象停歇,天地间又只剩下这漫天的大雨。
    约莫一炷香后,石窟内隋右边、朱敛、竺奉仙三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向石窟外面。
    竺奉仙神色如常,心中却是一紧。那白衣年轻人的扈从之中,竟有两人拥有不弱于自己的敏锐直觉?要知道自己可是青鸾、庆山、云霄三国的四大宗师之一,虽说在三十年前那场与仙人的争斗中,坏了些武道根本,经过三十年疗伤,仍然没有恢复武学巅峰,可虎死不落架,他竺奉仙不过是从第二退到了第四把交椅而已,现在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大宗师。
    这次接连三年的佛道盛事,引来了许多藏头露尾的修士不假,可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屈指可数,怎的这次山间偶遇,一下子就出现了这么多?除了姿容绝美的负剑女子和看似平易近人的佝偻老人,那位气宇轩昂的佩刀男子与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汉子,分明亦是底子极硬的江湖高手,这才是竺奉仙从头到尾对白衣年轻人刮目相看的唯一理由。云从龙风从虎,那白衣年轻人若是蛇猫之辈,如何降服得住这几位武学宗师?
    大雨渐渐小去。雨幕中,有多个年轻道士和小道童结伴而来。为首的金桂观道士,面如冠玉,笑容迷人,手中除了一把雨伞,别无他物。身后道人,则除了自己的伞,还各自抱着一捧油纸伞。为首道士进入石窟后收起湿淋淋的油纸伞,仪态雍容,与世家贵公子的那种富贵气不同,别有韵味,他望向众人,微笑道:“有妖人作祟,试图以阴雨坏我金桂观山水。大家不用慌张,我们观主与两位远道而来的挚友,已经施展了神通,那伙妖人已经授首伏法,并无一人逃出法网,你们可以放心随我登山。”
    胭脂斋老妪悄悄看了眼少女清城,眼中满是不可抑制的激动之色。先前老妪听那雷声大作,早就有些心存侥幸的猜测,心情激荡不已,此刻听到英俊道士说观主挚友出手相助,老妪便想到自家祖师奶奶珍藏的那幅挂像上的神仙容貌,一时间百感交集。祖师奶奶当年弥留之际,仍是让年少的她与一位师姐,手持画轴两端,摊开画卷,以便让她最后看一眼画像上的那位男子。
    此次她们不辞辛劳护送清城上山修道,便是那位神仙男子命人捎信给胭脂斋,这是百余年间他第一次主动与胭脂斋言语一二,因此师门上下,人人欣喜万分。
    此时,一身出尘飘逸气质的英俊道士笑道:“这些油纸伞,伞面虽是寻常,可是伞柄却是我们观内前辈以灵气桂枝制造而成,可以抵御妖风煞雨。无论是过山林入湖泽,还是独自夜行坟岗,手持我们道观的桂枝伞,就不用担心邪祟侵扰,它们自会退散远遁。观主担心诸位之中,有那不曾习武的家眷妇孺,便专程让我们下山送伞。”
    英俊道士说完,便送出了十多把金桂观特产桂枝伞。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早早见着了唯一的同龄人裴钱,一等到师叔发话送伞,立即快步跑向了黑炭小姑娘,一边递出手中桂枝伞,一边咧嘴而笑。
    裴钱可不稀罕这什么金桂观小破伞,不过陈平安就在旁边,所以“师规家法”还是要讲一讲的,她婉拒了小道童的油纸伞,然后老老实实与那个小家伙致谢。
    小道童有些忧心,道:“不可小觑这场阴雨,最容易伤人阳气了,身体孱弱之人,以及命数不硬之人,一下子就会落下病根,到时候吃药都不管用。反正这伞是我们道观借给你们的,不收银子,干吗不要?拿着呗,桂枝伞柄,又不重的。”
    裴钱只恨自己没办法翻白眼。
    看着一板一眼给裴钱解释这场阴雨厉害之处的可爱小道童,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裴钱脑袋,要她收下油纸伞,然后望向那位英俊道士,问道:“这位道长,听闻贵观正开山收取弟子,不知我们这些恰逢其会的外乡人,能否上山入观旁观盛举,叨扰一番?”
    那位英俊道士笑着点头,道:“当然可以,登山之后,只需领取一本小册子,注意上边记载的一些道门禁忌即可。”
    小道童立即转头对英俊道士喊道:“小师叔,册子上边的事项,我背得滚瓜烂熟了,不然就让我给这位公子说上一说?”
    英俊道士微笑道:“若是公子愿意听你聒噪,你就陪着公子一起登山便是。”
    陈平安抱拳谢过一大一小两位金桂观道士,笑道:“谢过道长,有劳这位小道长。”
    陈平安转头望向徐远霞和张山峰,两人轻轻点头,示意登山入观一事,并无不妥,甚至对此有些欣喜。
    金桂观常年闭门谢客,使得外人无法领略其中风采,青鸾国山下有传闻,白水寺那个天女散花、桂子满地的奇景中那些金桂的来源,便是金桂观后面的那几棵千年老桂树。更有一位云游天地的仙人降下身形,莅临道观,手指桂树,金口玉言:“此月中种也。”现在能登山入观见识此树,实乃幸事。
    黄色地牛先前就连石窟都没有进入,毕竟是妖物出身,此次又遭逢变故,一旦惹来金桂观修士疑神疑鬼,陈平安少不了要解释许多。好在黄色地牛深谙山上之道,在石窟远处以心声告知陈平安,它近期将在山下潜地等待,除非地仙巡视,不然不会被发现行踪。陈平安便要它小心些,一有情况,只管往青要山上奔跑,他自会出面说清楚。
    道观在青要山之巅,路途泥泞,登山不易,从山脚到道观山门外,小路最宽处不过只容得下三人并肩而行,不用奢望乘马车上山,由此可见,金桂观确实不太愿意与山下打交道。
    陈平安他们当初去往的清境山青虎宫,修筑了足足三千级丹梯,比起帝王家的皇宫丹陛还要来得恢宏气派。
    金桂观不大,不过容纳四五十个道人修行。那些携带晚辈登山的各路人士,早早请人在青要山的半山腰搭建茅屋,作为栖身之所,金桂观对此并不阻止。有些心眼活络并且本身就是青鸾国势力的江湖门派,眼见着金桂观好说话,干脆就雇用了数十名青壮在半山腰破土开工,所建屋舍,规模不亚于闹市的客栈酒楼。
    金桂观是一座不太常见的丛林道观,众人从那位英俊道长的闲聊言语得知,观主所收之徒,到时候会获得青鸾国朝廷颁发的金玉谱牒,只要拜入观主张果门下,就算是入籍了,成了一名谱牒仙师,恐怕这才是江湖豪门和权贵门户愿意携带家中晚辈蜂拥而至的根本理由。
    只有那些道教大宫,才会配齐三都五主十八头,金桂观不过四五十人,自然没有这么多讲究,除去观主张果,不过七八名执事而已,英俊道士许伯瑞,便是金桂观的鼓头,毕竟道观再小,钟鼓两物仍是不可或缺。
    老神仙张果收徒一事将放在后天进行,竺奉仙的大泽帮,作为青鸾国几条大地头蛇之一,早就在半山腰处,重金打造了一座耗费白银十余万两的避暑行宫,在众多建筑当中极其瞩目,看来竺奉仙对于孙女入选一事,从无怀疑。
    胭脂斋也雇人打造了一座别致的别院庭园,但是许伯瑞直截了当说道:“刘清城,竺梓阳,你二人可以随贫道一起入观,金桂观已经收拾出两间雅室。”
    然后许伯瑞对陈平安笑道:“道观简陋,待客不周,当下只剩下两间屋舍,公子如果愿意单独入住,现在就可以随贫道上山,如果不愿与朋友分开,又无别处可住,贫道可以出面,帮公子与一些相熟的青鸾国贵人打声招呼,借住几天,并无大碍,反而是结善缘之事。”
    竺奉仙朗声笑道:“许道长何须如此麻烦,让公子一行人去我那边住着便是。”
    胭脂斋老妪倒是也想邀请陈平安一行,只可惜她们皆是女子,需要避嫌,实在不便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桩天大善缘,被大泽帮那些粗鄙武夫抢了去。
    山雨停歇,陈平安询问许伯瑞能否今天去看一看道观桂树,许伯瑞笑言自无不可,不过需要他领路,外人不能在道观内随意走动。
    于是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张山峰和徐远霞继续登山,画卷四人则跟随“青鸾国老魔头”竺奉仙去往大泽帮的住处。
    小道童喜欢在裴钱身边套近乎,怀里捧着一大把雨渐止后回收的油纸伞。没办法,道观就属他年纪最小,其余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古董了,一开口牙齿都不剩几颗,要不然就是小师叔许伯瑞这样严肃认真的道士,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能聊天的同龄人,小道童当然无比雀跃。
    裴钱则有些不耐烦,怎么摊上这么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山上的修道之人,难道不应该一个个好似瞎子哑巴聋子吗?
    胭脂斋少女刘清城,竺奉仙孙女竺梓阳,离开了师门和长辈庇护后,前者有些畏缩,后者天不怕地不怕,一直在跟许伯瑞询问江湖上有关金桂观的一些传闻的虚实真假。许伯瑞应该是个性情温和的出世之人,耐心地一一作答,既无添油加醋,也无藏藏掖掖,让竺梓阳连带着对金桂观都心生好感。
    刘清城鼓起勇气,对大泽帮圆脸少女轻声问道:“你原来不叫‘晚上’啊?”
    竺梓阳一拍额头,无奈地道:“怎么会有你这么天真的江湖人?”没直接说刘清城蠢笨,已经算竺梓阳嘴下留情了。
    竺梓阳眼角余光瞥见刘清城腰间的那把精致短刀,竹鞘铭文“蕞尔”,笑问道:“你这短刀挺好看,给我瞅瞅?”
    刘清城摇摇头,怯生生道:“这是我太上祖师奶奶的遗物,不能随便交给别人。”
    竺梓阳还要纠缠,许伯瑞微笑道:“竺梓阳,不要强人所难。以后若是同门修行,一样要注意。”
    竺梓阳对于这位观主嫡传弟子之一的英俊道士,观感不错,而且他很快有可能是自己在金桂观的师兄,听他这么一说就放过了身边这个性子软绵绵的胭脂斋少女。
    刘清城对道士报以感激眼神,后者一笑置之。
    陈平安看着两名即将成为山上修行人的少女,便自然而然想起了彩衣国的那次遭遇,一个系有铃铛的少女练气士,曾经跟陈平安并肩作战,一起降妖除魔,她虽然道行不高,却没有帮倒忙,是个很有侠义心肠的姑娘,后来成了旁人艳羡的神诰宗子弟。还有在柴房遇见的那对苦难兄妹,如今那两个孩子,也算是半个修行人了。
    世事玄妙,在饮啄间。
    到了道观,竺梓阳和刘清城被道士带去下榻处。小道童则和师兄们去放置桂枝伞。这些物件,十分金贵,听许小师叔说,若是卖与山下人,一把可以卖出好几千两银子的天价,不愧是从祖宗桂树上劈折下来的“月宫”桂枝。小道童遐想连篇,一根桂枝伞柄就这么值钱,那要是将六棵桂树折价卖了,自家青要山还不得变成好大一座金山?
    许伯瑞独自领着陈平安一行人穿过并不大的寂静道观,去了后门。
    雨过天晴后,视野清明且开阔,那些古老沧桑的高大桂树,枝叶茂盛,居中一棵尤为参天。许伯瑞一一介绍每一棵老桂树的名字,有哪位山上高人在哪棵树下说了哪些妙语,简明扼要,又不失风趣。
    桂树之间有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树荫下有石桌石凳,那株祖宗桂花树下的石桌,桌面还被道观刻画成了棋盘。许伯瑞在此逗留片刻,以手指抹过桌面棋盘,笑言这副棋盘并非用刀刻成,而是一位游历至此的他乡剑仙,以口吐凌厉剑气“丈量”而成,观内道人曾经专门以量尺仔细比画,发现横竖间距,竟是没有毫厘之差,故而那位剑仙最少也是金丹境,甚至有可能是一位宝瓶洲不世出的元婴境剑仙。
    说到这里,许伯瑞神采飞扬,微笑道:“在很久之前,我们观内有位前辈,非要刨根究底,万里迢迢,专程去了风雪庙、真武山、正阳山和风雷园,寻访那位剑仙。他拜见了好些著名剑修,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那位剑仙极有可能是宝瓶洲元婴境魁首、风雷园园主李抟景李大剑仙。可惜那位前辈返回道观后,再无心力重返风雷园去确认此事,在那之后的百年间,这就成了一桩悬案。”
    陈平安捧场道:“我曾经通过一艘渡船上的仙家画卷,见识过风雷园李园主的出剑,是很厉害。据说李园主在与正阳山了结宿怨后,已经兵解,就是不知道风雷园还能否找回这位剑仙的转世之人,让他重返山门修行,再续香火道缘。”
    许伯瑞惊讶道:“李大剑仙,已经兵解离世?”
    看来金桂观最近百年,确实有些不问世事。
    陈平安笑道:“听说是这样的,不过真相如何,我不敢妄下论断,李大剑仙修为通天,说不定是在寻求打破玉璞境瓶颈的契机。”
    风雷园刘灞桥,算是陈平安屈指可数的山上朋友之一。刘灞桥有次为了仙子苏稼,还专门御剑追赶陈平安的渡船,双方有过一次见面,所以关于李抟景兵解一事,陈平安知道是真的,不过这等大事,作为刘灞桥的朋友,当然不好跟外人言之凿凿,将知晓此事内幕作为一笔可炫耀的谈资。
    习惯了在细微处见人事的陈平安突然发现,当自己随口说出“玉璞境”后,许伯瑞的眼神出现了细微变化。
    陈平安这才醒悟,可不是所有练气士,都知道上五境的称呼,甚至一辈子都只是在眼巴巴仰望着“地仙”二字。这就像当年朱河笃定地认为武道止境就是那第九境山巅境,再无往上的可能性。
    不过陈平安如今的心境,已经不太在意这类无伤大雅的纰漏,行走江湖,跟纯粹武夫结恩怨,或是登山赏景与练气士打交道,真要处处只收不放,反而未必是好事,一些个所谓的泄露天机,说不定能够省去诸多麻烦。
    看过了金桂观的这些仙种桂树,道观游览之行也就落下了帷幕,许伯瑞将陈平安一行人送到山门外,郑重邀请他们后天来此观礼,并说会帮忙安排座位。陈平安道谢之后下山去往山腰,行出百余步,徐远霞回望一眼依旧在目送他们一行离去的许伯瑞,转回头轻声笑道:“这位许道长,是个有心人,以后在金桂观肯定混得不差。”
    陈平安点头道:“山上仙家府邸,怎么都需要一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的门面人物。”
    张山峰有些伤感,显然是想起了自己的师门。在外闯荡数年,到底是有些想念师父的酒糟鼻子和如雷鼾声了。如果不是遇见了陈平安和徐远霞,恐怕这位尚未登入谱牒的龙虎山外姓天师,早就黯然返回北俱芦洲了。
    到了大泽帮所建豪宅大院,已经有个精明能干的管事在大门口等候已久,他微微侧身弯腰,领着陈平安他们去往住处。
    金桂观后面比桂树所在更深处的一座幽静雅舍,许伯瑞毕恭毕敬地站在院中。
    檐下廊道极其宽阔素洁,台阶下有三双木屐靴子,雅舍里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正是观主张果,龙门境修士。
    还有两位“仗义出手”镇压不轨之徒的贵客,魁梧青年姜韫,青鸾国大都督韦谅。
    此刻三人围坐一桌,正各自吃着一碗素面,拌以春笋、山菇和春季山林生发的几种野菜,还有油面筋以及文火熬制的面汤,香味弥漫。
    许伯瑞说过了自己对陈平安一行的大略观感后,观主张果笑着让这位弟子退下休息。
    老道士问道:“是巧合,还是给他们顺藤摸瓜找过来了?”
    韦谅想了想,道:“巧合吧,如果不是许伯瑞面子大,这帮人本该去堵我家的府门了。”韦谅转头望向姜韫,问道:“看你之前神色变化,难不成认识此人?”
    姜韫点头道:“是骊珠洞天当地人,第一次见面,还是个普通百姓,如今翻天覆地,差点没认出来。人是不错的,不过我估计此人牵扯到不少事情,之前在蜂尾渡遇见了,我就没敢跟他多聊几句。”
    韦谅笑道:“既然是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的人氏,怎么都不奇怪。”
    姜韫对此没有异议,像自己这些拎着金精铜钱登门找机缘的外人,其实仍是比不上那些坐等福缘掉在脑袋上的当地人。不过姜韫算是外地人当中比较幸运的一个,能够带走那根锁龙索炼化为本命物,这是天大的意外之喜,连他师父这样的修为,都倍感震惊,十分欣喜,笑言姜韫说不定是夺了云林姜氏的不少气运,才能有此大造化。当时垂挂在那口洞天水井的铁链,被他一眼相中,得手后,师父特地找朋友帮忙鉴定,得出结论,至少是仙人境大修士的珍贵遗物,在解开所有秘术禁制之前,就已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半仙兵。
    传闻这种锁龙索的最高品秩,叫斩龙索,威势比起能够禁锢抓捕远古地仙蛟龙的龙王篓,还要夸张,大修士只要将其丢出,便可轻松捆住蛟龙,随手一抖,就能够直接将蛟龙当场剥皮抽筋,只留下一条脊柱和一颗骊珠。
    不过骊珠洞天最大的机缘,还不在这些“死物”上,可是那五只小东西,就不是谁刨地三尺能够找见的了,只能靠命。姜韫就连它们的一面都没见到。
    老道人张果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道:“辟谷多年,为了款待你们这两位头等贵客,破例一次,感觉还不错。”
    张果眯眼笑问道:“韦大都督,这次金桂观花费这么大气力,又是开门收徒弟,又是故意泄露我家祖宗桂树能够炼化半仙兵的秘密,好让不轨之徒混杂其中,然后关门打狗,帮你们青鸾国打杀了十数名外来修士,唐氏皇帝就没点表示?”
    韦谅笑道:“表示?有啊,我不是坐在这儿吃了碗素面吗?”
    张果伸手指了指韦谅,嗔怪道:“道观祖师爷当年说得没错,铁公鸡!怪不得传下话来,要金桂观少跟你这座都督府打交道。”
    韦谅还剩下半碗素面,就已经放下筷子,结果被姜韫拿过去二话不说吃了起来,韦谅对此视而不见,对观主张果说道:“你就知足吧。金桂观建造之初,没什么香火,是谁请动李抟景来你们这儿吃素面的?还有这次,云林姜氏的姜大公子,你张果自己请得来?一碗破素面,就算你端到人家眼前,姜韫乐意拿起筷子?”
    姜韫埋头吃面,不太给韦谅面子,嘴里含糊不清道:“一双筷子就够,素面多来几碗就行。”
    张果哈哈大笑,心情大好。印象中,云林姜氏子弟,一个比一个眼高于顶,但这位名叫姜韫的年轻修士,不太一样,既然与韦谅结伴而行,而且关系莫逆,应该不是姜氏旁支出身。这就有点意思了。
    韦谅犹豫了一下,说道:“张果,那个胭脂斋的小丫头,以后麻烦你多照顾了。”
    张果笑容玩味,问道:“小丫头腰间所别裁纸刀‘蕞尔’,应该是你当年赠送给胭脂斋某个女子祖师的物件吧?”
    韦谅叹息一声。
    张果没有得寸进尺。这些红尘情仇,其实每个中五境修士多少都会有,回头再看,只是过眼云烟罢了,就看修士念不念旧了。
    早年的山下恩仇,当其中一方成为仙家后,情况就会变得很复杂。
    修士记仇,恩怨百年犹新,经常会有一些地方上的豪门家族,莫名其妙就遭遇飞来横祸,被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修士念旧情,那么某位山下人的十几代后世子孙,就一直能够悄然享受祖荫恩泽,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为何次次劫难都能逃过,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一只大手在为他们遮风挡雨。
    张果说道:“其中资质最好的,是大泽帮那个小闺女,竺奉仙的孙女,如今已是三境练气士,她应该是唯一一个地仙资质。其次就是胭脂斋小姑娘,有望洞府境,撑死了观海境。除去竺梓阳和刘清城,其余七人当中,能跻身中五境的,我看一个都没有。”
    韦谅和姜韫异口同声道:“未必。”
    张果眼睛一亮:“是哪个?”
    韦谅笑而不言。
    姜韫抬起头,同样没有给出答案,而是转移话题,问韦谅道:“那头地牛之属的妖物,你不管管?你不是很早就想将它收入麾下嘛,好让它担任你们青鸾国北岳神祇的坐骑?”
    韦谅摇头道:“算了,机缘一事,只能顺势而为,强扭的瓜不甜。其实北岳神祇早就与我说过,这头地牛,看似温顺无害,实则性烈。龙门境的妖物,谁乐意被拘束在一座山头,一辈子给一位山岳神祇骑在身上?入了神道,这可是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场。一旦激发了它的凶性,估计对于北岳山水,是祸不是福。”
    张果啧啧道:“若是此妖能够坐镇贫道的青要山,倒是一桩互利互惠的好事,大不了双方平起平坐嘛,金桂观对它以护山供奉视之。韦大都督,你觉得可行?”
    韦谅仍是摇了摇头,眼神深沉,微笑提醒道:“那个陈平安,你最好别去招惹。此人离开骊珠洞天后,极有可能成了某位法家高人门下的弟子。你应该清楚我们法家弟子的行事风格,山上山下,一视同仁。”
    张果一脸无奈道:“知道了,山上的四大难缠鬼嘛,狗屁剑修,墨家赊刀人,师刀房道士,最后一个就是你们最不讲理的法家弟子。”
    韦谅笑道:“我们不讲理?”
    张果有些心虚,突然笑道:“那你韦大都督怎么不跟那头地牛妖物讲理去?”
    韦谅淡然道:“世间法理,以人为本。”
    陈平安屋内,裴钱在抄书。
    张山峰在隔壁自己屋内勤勉修行。这个北俱芦洲的年轻道士,自称资质平平,当年师父不过是怜悯他无处可去,才捏着鼻子收了做关门弟子,而且之后的修行之路,也证明了他师父的眼光不差,张山峰确实进展缓慢,如今尚未成功跻身中五境。只是张山峰心性坚韧,从未气馁,偶然的失落,不过是对于自己本事不济的反应。在这件事上,态度与陈平安如出一辙,无非是路在脚下自己走,只要不与人比较,就谈不上天赋好坏了,反而能够走得坚定沉稳。
    练气士所谓的天赋根骨,极有讲究,玄机都在“先天”二字上。天赋高低决定了开辟洞府的大小,洞府容纳灵气的多寡。除此之外,天赋的高低也决定了汲取速度的快慢。在这快慢之上,还有提炼灵气精粹程度的差异,决定了是可怜兮兮的溪涧潺潺,还是令人惊艳的江河滚滚。在讲究了天赋之后,才能进一步去讲究丹室的气象高低,以及未来元婴的品相。
    陈平安如今经常练习那个姿势别扭的天地桩,以手指撑地。不过练拳这么久,陈平安也琢磨出一些门道来,例如撼山拳三桩同练,以天地桩姿势走六步走桩,再单手掐剑炉诀,在此期间,运转剑气十八停。
    别有天地。
    只是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陈平安经常在四下无人的山林小径,“走着走着”就误入歧途,离开众人行走的那条道路,摔入溪涧或是跌落山坡。
    后来还是裴钱想出一个笨法子,将行山杖顶端绑缚绳子,再系在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芦上,裴钱走在前头,带着陈平安,当然她如今也需要练习六步走桩。
    一大一小,如此前后而行,名副其实的同道中人。
    此时陈平安就大致绕着桌子画圈,倒立而“行”。
    裴钱抄完书后,看了无数次陈平安的天地桩,怎么看都觉得有趣。
    陈平安倒转身形,深呼吸一口气。
    在老龙城挨了杜懋那吞剑舟穿腹“一剑”后,到蜂尾渡,再到这青鸾国金桂观,从三境实力慢慢恢复到了现在的四境,要达到五境巅峰,还要靠着走桩和小炼药酒,休养不少时间。
    不过如此一来,有利有弊,弊端当然是极大拖延了跻身六境的速度,好处则是五境底子会打得更加牢固。
    朱敛曾经半开玩笑说过,哪怕不靠外物,双方以纯粹武夫的身份,陈平安一样可以用他的五境巅峰,稳胜他们四人的六境巅峰。
    对此,隋右边嗤之以鼻,卢白象倒是比较认可,至于闷葫芦魏羡,当时忙着跟裴钱胡扯。
    陈平安坐回桌旁,检查过了裴钱抄写的内容,确认她没有在哪个字上马虎糊弄后,示意她可以去玩了。
    裴钱悄悄说道:“师父,我觉得道观后头的那些桂树,远远不如桂姨送我的桂叶桂枝哩,那些道士怎么还当个宝供起来?还大言不惭来着,说什么是‘月中种’,这要是月宫里头那棵桂树的子孙后代,那咱们桂姨还不得是住在月亮上的神仙啊,对吧?”
    陈平安心中微动,道:“不可在背后妄议别人。”
    裴钱“哦”了一声。
    陈平安突然自己笑了起来,道:“不过我觉得你没说错。”
    裴钱笑容灿烂:“师父也是这么觉得吧?我就说嘛。”
    陈平安收敛笑意,叮嘱道:“所以下次再见到桂姨,要更有礼数。”
    裴钱点头道:“那当然,桂姨我是真心喜欢的。”
    陈平安打趣道:“那个金桂观借你雨伞的小道童呢?”
    裴钱一拳捶在桌面上,恼火道:“这家伙烦得很,要是我跟他狭路相逢,么(没)得外人在场,我非要打得他爹娘师父都不认得。”
    陈平安笑道:“现在知道烦了?你想想看,自己是怎么纠缠魏羡和卢白象的?”
    裴钱瞪大眼睛,思量了半天,只得拿出那张最心爱的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上,叹气道:“如此说来,老魏和小白挺可怜的。”
    陈平安一记栗暴砸过去,佯装生气道:“你才知道啊?书上说‘君子三省乎己’,你好好反省一下。”
    裴钱抱着脑袋猛然站起身,跑向屋门口,转头笑道:“师父,我去跟老魏、小白说一声,下次到了集市上,我掏腰包,给他们每人买一串糖葫芦啥的。”
    裴钱离开后,陈平安开始思考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一事。
    至于那副相当于仙人境金身的杜懋阳神遗蜕,陈平安决定等到了大隋山崖书院,跟精于此道的崔东山讨教之后,再做决定。
    陈平安打心底信不过这位“少年国师”的为人秉性,但是好歹相信昔年文圣首徒的学问见识。
    此次跟张山峰重逢,陈平安请教了不少修行事,尤其是关于炼化本命物,张山峰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山峰虽然修为不高,可眼界和见解都不俗,大概跟他出身正统仙家有关,毕竟他的师父是位龙虎山的外姓天师。虽说外姓天师的境界高低有天壤之别,但是能够被载入天师府黄紫谱牒的道人,不会简单。
    陈平安拿出一壶桂花酿,找了一只酒杯,独自斟酌。
    按照张山峰的说法,即便在财力和机缘都不是大问题的前提下,本命物依旧不是多多益善,凑足五行为最佳:一件类似黄色地牛的青瓷瓶本命物,用以帮助快速汲取天地灵气,这是必须要有的;一件用来厮杀攻伐,例如剑修的本命飞剑,就是世间攻伐本命物的极致;一件用来防御,达到类似金醴法袍、兵家甲丸的功效;一件类似方寸武库、咫尺剑冢的方寸咫尺物,只不过这种珍稀之物,几乎不可遇更不可求;一件温养在本命窍穴内的厌胜物,此物先天对于邪祟妖魔就有震慑力,并且可以不断增长自身阳气,途经诸多难以预测的阴煞之地时,可以让主人水火不侵,污秽不近。
    张山峰还说炼化本命物,是双刃剑,既然是本命物,一旦损毁,就会连大道根本也受损动摇,后果不堪设想。而且每件本命物需要占据一处窍穴府邸,一旦滥竽充数,或是不去考虑灵气运行路线,容易属性相冲,反而阻碍练气士的修行,甚至走火入魔,都有可能。
    张山峰最后说,凑齐五行本命物,是剑修之外所有练气士都梦寐以求的,但是不用刻意追求此事,因为太耗神仙钱,太讲求机缘。一般而言,有三件品相稍好的本命物就足够,一攻一守,还有一件辅助练气士汲取、藏聚灵气。天下中五境练气士大多如此,除非是那些地仙之流,才会追求更多。
    陈平安听了张山峰所说,受益匪浅。
    那只青色木盒里头,据说有某代龙虎山大天师,亲自篆刻而成的“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陈平安从拿到法印,到今天为止,一次都不曾打开过青色木盒。他决定拿来作为临别赠礼,送给张山峰这位龙虎山未来的外姓天师。
    胭脂郡城隍爷沈温无比重视的这一方法印,陈平安猜测极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沈温亲口说过,以此印配合龙虎山嫡传的五雷正法,威力惊人。
    当初法印被密封在城隍阁内,就能够阻挡胭脂郡城外那座巨大乱葬岗的煞气侵袭,绝非法宝可以达成,可见其品秩之高。
    是否炼化那枚彩衣国胭脂郡城隍爷赠送的金色文胆,陈平安对此有些犹豫。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陈平安当初在彩衣国一役中,得了一只绘有古榆国五岳真形图的白碗,能够造就古榆国的五色社稷土,他听从了徐远霞的建议,在青蚨坊没有将其售卖出去。陈平安在思考是否以那只每年盈利“五枚雪花钱”的白碗,作为自己的五行之土本命物的过程中想到,如今大骊铁骑的南下势头,完全就是势如破竹,北有自己家乡的披云山北岳正神魏檗,南边貌似是范峻茂坐镇大骊新南岳,一旦成真,以一洲之地作为王朝版图的大骊,五色土就会变得极其金贵,到时候大骊朝廷肯定会掌控得无比严密,如果陈平安现在就能够确定,南北之外其余三座山岳所在的地址,集齐分量足够的五色土,再找一件合适的承载器物,肯定收益极大。
    但是这么做的难处在于尚不知三岳选址在何方,隐患则在于以此作为本命物,短期收益巨大,可是会与大骊国势起伏休戚相关,不过对于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绝对是利大于弊,能让他们快速成为地仙。
    这会儿陈平安喝着酒,想起了风雪之中的那拨大骊斥候,又想到了家乡泥瓶巷祖宅隔壁邻居宋集薪。
    喝掉杯中最后一点桂花酿后,陈平安决定还是打消炼化五色社稷土的念头。
    有了决断后,陈平安就不再有任何犹豫,那就准备炼化金色文胆!只是想要像在老龙城那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难如登天。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窗口旁边,趴在窗栏上,怔怔出神。
    这终究不似练拳,一遍一遍坚持不懈,总有一天能打完一百万拳。
    徐远霞敲门而入,陈平安坐回桌旁,又拿了一只酒杯,两人对饮。
    徐远霞也没聊什么正经事,只说希望有一天有书肆愿意版刻他的那本山水游记,面世后挣点私房钱。
    陈平安便拿出几枚刻有密密麻麻文字的记载一路上所见所闻的翠绿竹简,比如老龙城桂花岛、山海龟那些巨大的仙家渡船和城池上空的云海,那座海上宗门的雨师神像,蛟龙沟附近力竭坠海的布雨老蛟,倒悬山灵芝斋里一幅幅画像上的剑仙,剑气长城的走马道,桐叶洲扶乩宗的喊天街,蜃景城外照屏峰的日出……递给徐远霞。两人喝着酒,讨论着竹简上那些见闻的细节,光阴流逝在酒水中。
    就在隔壁屋内,年轻道士张山峰,收了坐忘吐纳,开始缓缓打拳。这套拳法与天下绝大多数拳法都不太一样,求慢不求快,不适合杀敌,大概只能拿来练拳养生,不过张山峰觉得最适合自己的朋友。
    这套拳是他自创而成,如今还只是个雏形,拳理来自师父酒后醉话和他的自身感悟,就是不知道陈平安会不会嫌弃,愿不愿意学。
    青鸾国京城,黄昏中,两位远道而来的青衫儒士,坐在路边摊子一张油垢颇多的小桌旁,桌上搁放一只竹筒,簇满了竹筷。
    其中那位约莫而立之年的消瘦儒士,熟稔对方的脾性,所以郑重其事道:“周巨然,事先说好,我可吃不得辣。”
    名为周巨然的年轻儒士笑道:“猴子,你就因为不吃辣,错过多少人间美食啊。”
    被戏称为“猴子”的消瘦儒士,无奈摇头。
    这一路行来,实在是让他走得心惊胆战,没办法,周巨然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惹祸精,此人心中的对错是非,总是比书院其他贤人更加模糊,不过好在大体上还能让自己接受。
    此次青鸾国唐氏皇帝一意孤行,竟然要以佛道之辩的胜出一方,作为国教,地位高于儒家。如果不是他们观湖书院如今的注意力都被那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牵扯,无暇顾及此地此事,就不是他侯正和周巨然一君子一贤人在青鸾国“四处游历”了,而是两人直奔皇宫,将那位唐氏皇帝训斥一番。
    周巨然点了两份地方美食片儿川,一份加重辣,一份不辣,跟来自老龙城的“猴子”开吃起来。
    在外喜欢自称周矩的年轻贤人,卷了一大筷子片儿川送到嘴里后,含糊不清道:“听先生说这次青鸾国的佛道之辩,有点别开生面。对外是说佛门道家各自派出十位高僧和真人,在皇宫那边吵架,比谁吵架本事更大,可真正决定胜负的,却是暗中专门请了云林姜氏的一位老人作为总裁官,再让两位地仙以掌观山河的神通,全程观察一位道士和一位僧人,还要天衣无缝地安排这两人在私底下辩论一番,看看佛法道法谁更高些,既要在佛经、道藏上分出胜负,还要比一比为人处世以及劝化之功,学问,修身,教化,刚好比拼三局。”
    侯正皱了皱眉头,他是第一次听周巨然说起这个内幕,思量片刻后,眉头松开,道:“难怪山主并未如何动怒,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青鸾国此举,其实不全是坏事。”
    周巨然会心一笑,拿筷子点了点对面儒士,赞道:“你侯正就这点最对我脾气,能够看得开,而且看得见好。”
    侯正摇头不语。
    周巨然问道:“老龙城出了那么大事情,你不回家看看?”
    侯正仍是摇头:“去也无用。侯氏祖上传下的家风,本就剩下不多,风烛残年罢了,我这一去,不过是将灯芯火苗捻得更亮堂些,灭得更快,还不如这么半死不活吊着命。只能寄希望出现一位有担当的晚辈,到时候我可以帮衬一把。”
    周巨然点了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侯正苦笑道:“毕竟是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我能不多想一想吗?”
    周巨然停下筷子,问道:“你吃饱了没?”
    侯正看了眼对方面前空荡荡的大白碗,连汤水都没剩下,便不再理睬周巨然,埋头开吃。
    周巨然哀叹一声,转头喊道:“掌柜的,再来一碗……记得少放些辣,你这家摊子的重辣,真是辣死个人不偿命啊。”
    大街上走过郊游归来的幂篱妇人和妙龄女子,周巨然感叹道:“春游归来的美人,微微有汗香,加上那股子隐隐约约从山野湖泽带回的清香,真是香啊。”
    侯正置若罔闻。
    周巨然又说道:“不然我也加入这个局,干脆让青鸾国的佛道之辩,变成一场小小的三教之争?”
    侯正这次回复极快,头也不抬,淡然道:“不行。”
    周巨然一巴掌拍在桌上,喊道:“掌柜的,还要重辣!”
    在书院贤人和君子对坐吃片儿川的摊子的不远处,有一座名声不显的白云观。比起青鸾国那些动辄千年、数百年悠久历史的古老道观,这座白云观,建成至今不过百余年,而京城的风水宝地,早就被那些“前辈”道观寺庙先到先得,给瓜分殆尽了。观主是个中年道士,在青鸾国寂寂无名,如果只是作为修行中人,更是不值一提,他连中五境练气士都不是。
    豆腐块大小的白云观,不得不紧挨着一处闹哄哄的坊市,观内倒是还算有几棵古树,可就这么点勉强拿得出手的,又给白云观惹了大麻烦,附近坊市的稚童喜欢放纸鸢,经常缠挂在观内大树上,所以隔三岔五就会有妇人或汉子领着哭哭啼啼的自家孩子,在白云观外边骂完了街,再冲进道观,训斥那些畏畏缩缩的小道士,叫他们架梯爬树,取回断了线的纸鸢。
    每当这时候,那个形容枯槁的中年观主都会从书斋里走出,但也只敢愁眉苦脸地偷偷站在远处,由着师弟或是自己弟子挡灾。
    有一次白云观自家小道童偷偷跑出去,跟相熟的街坊孩子一起放纸鸢,不小心也给挂在了观内的树上,天人交战一番,实在心疼那只纸鸢,只好硬着头皮跟道观说了,结果总算给观主逮着了出气筒,打得差点屁股开花。不过当天小道童就笑开了花,原来是他的被窝里,不知怎么多出个早就眼馋许久的瓷娃娃,这让他与其他道童显摆了很久。
    这会儿已是暮色沉沉,中年道士在小书斋内抬起头,长久地凝视那些书上文字,使得他眼睛微疼。
    书斋四壁,其中两面到顶的书架子上,除了一整套浩如烟海的《道藏》,其实还夹杂有不少佛经和儒家经典。
    这些典籍中年道士都已仔细看完,仅是这些年的读书心得就写了九十余万字小楷文稿。
    别人修行,为轻王侯慢公卿,为证道长生不朽,为挣脱天地大牢笼,这个小道观的观主,却是为了能够多活几年,多看些书。
    三教百家的圣贤书籍,都要看遍。
    虽然陈平安一行人,当下算是借住在大泽帮的屋檐下,可是竺奉仙一次都未登门跟陈平安套近乎,只是观礼当天清晨,才招呼陈平安一起登山,去往山巅金桂观。
    登山途中,竺奉仙与陈平安并肩而行,所聊之事,不过是青鸾国的风土人情。
    到了金桂观门口,许伯瑞笑迎上来,将竺奉仙和陈平安两拨人,安排在道观收徒地点的前排相邻位置。
    观主老神仙张果,最终收取了九名弟子,竺梓阳和刘清城毫无悬念地位列其中,其余七人,有两人是市井出身的姐弟,剩下五人都是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的豪门世族子弟。
    加上包括许伯瑞在内的原先三名弟子,观主张果就有了十二名嫡传弟子。
    那个借伞给裴钱的小道童,如今成了九个后进同门的师兄,站在许伯瑞身后,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赶紧望向裴钱,却发现她根本就没看自己,小道童便有些失落。
    道门仙师收徒仪式,用繁文缛节来形容都不为过,竟然耗时将近一个时辰。
    观礼完毕,陈平安和竺奉仙、胭脂斋老妪这些各方势力的主事人,金桂观都赠送了一把价值不菲的桂枝柄油纸伞。
    竺奉仙还要留在半山腰数天,毕竟竺梓阳刚刚成为金桂观张果的弟子,万一水土不服,或是待不惯,竺奉仙不放心就这么下山离去。
    白白看了一场收徒礼,还白拿了一把桂枝伞,跟竺奉仙还有那位胭脂斋老妪分别告辞后,陈平安一行离开青要山,沿着僻静幽深的山林小径,继续赶路,去往那座大都督府。
    黄色地牛加入队伍,裴钱坐在它的背脊上。
    裴钱之前第一次提出要骑乘地牛,就结结实实挨了陈平安一记栗暴,可是地牛竟然没有拒绝,由着裴钱坐在背上。
    比起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张山峰和徐远霞知道更多的山上事,所以对此尤为惊奇。
    又一旬过后,陈平安一行路过了一座三面环山的村庄,黄昏时分,炊烟袅袅,黑瓦白墙,俨然世外桃源。
    陈平安他们沿着山脊小路走下去,到了村头,却发现言语不通。之后赶来的一个村里学塾先生,用生涩的宝瓶洲雅言与陈平安交流,陈平安才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凑巧几乎全部姓陈,世代习武走镖,但是按照祖训族规,不管多穷的门户,孩子都要上完四年学塾才能退学。
    族长是一个古稀老人,身穿灰色长褂,脚踩布鞋,精神矍铄,健步如飞。按照那个学塾先生的说法,老族长在这方圆数百里,武艺精深,且德高望重,因为当年有闹市中拦马救稚童的壮举,所以有“陈牌坊”的美誉。老人一听陈平安也姓陈,极为高兴,盛情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本来已经吃完晚饭,老人又让家里再做了一大桌丰盛饭菜,自己则拎了一壶自酿的高粱酒,拉着陈平安喝酒。
    老人虽然爱好喝酒,在酒桌上却不喜欢劝人喝酒,如此一来,陈平安反而喝得有些上头。最后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去的房间,大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躺在一张古色古香的陌生大床上。陈平安掀开被子,穿了靴子推门而出,仰头望去,斗拱精美,便细细品味了一番。当初在藕花福地,跟国师种秋要了许多关于桥梁建造的工部书籍,其中有一部《营造法式》,陈平安翻阅最多,不单单是桥梁,也有介绍房屋、阁楼等建筑。
    村子里的屋子多衔接在一起,故而廊道都极长,兄弟分家后却又毗邻。
    陈平安走出那条廊道,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到了一个水塘边,在那里站了一宿。
    其实也没多想什么,就只是发呆而已。
    第二天又盛情难却地被老族长挽留下来。
    裴钱虽然不会讲当地的方言土话,可是依然跟一大帮同龄人玩在一起。陈平安去喊裴钱回来吃饭的时候,一帮孩子正在玩老鹰捉小鸡。
    裴钱就要陈平安一起玩耍,陈平安笑着勾起双指,抬手做了个敲栗暴的手势。但最后实在拗不过裴钱的死缠烂打,陈平安只好当起了护鸡崽子的老母鸡,裴钱当那抓鸡崽的老鹰。可是裴钱哪里抓得到陈平安那一行最尾巴上的“鸡崽”,于是她就跟那个“鸡崽”换了个位置,继续玩。
    全场就数裴钱笑得最大声。
    炊烟袅袅,伴随着余晖。
    张山峰站在远处,笑着招手,示意就等他们师徒二人上桌吃饭了。还有长辈们在自家门口,大声嚷嚷着自家孩子的名字。陈平安牵着裴钱的手,走向张山峰。孩子们也散去回家。
    当三人走在巷弄之中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的酒糟鼻子老道人,身穿一件黑色道袍,左右双袖各自绣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鲜红火龙。
    张山峰愣在当场。陈平安屏气凝神,如临大敌。裴钱只看了几眼,就赶紧撇过头不敢再看。
    张山峰快步向前,疑惑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老人瞪眼道:“为师再不来抓你回山上修道,你是不是都快要在外面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了?”
    张山峰转过头,对陈平安无奈一笑,大概意思应该是我师父就这德行,别太在意。
    在张山峰转头之际,老人一眼看见了自己徒弟被本命飞剑刺透的肩头,随即一跺脚,勃然大怒道:“谁敢伤你?报上名字,为师……这就去扎他的草人!”
    张山峰伸出手掌抹了一把脸,摊上这么个师父,实在是没脸见陈平安。
    陈平安脸色肃穆,向这位来自北俱芦洲的老道士,抱拳致礼。
    身为龙虎山外姓天师的火龙老真人,对陈平安点点头,以心湖涟漪对他直截了当道:“小子,你这长生桥是给人毁了,又在重建吧?有些坎坷啊。不过你当下五行之水的本命物炼化得真是仙气十足。嗯,不错不错。”
    老真人重新望向张山峰,要他伸出手掌,自己则双指并拢在张山峰的手心凌空画符,符成之后,随手一挥袖,金光闪烁,转瞬即逝,然后那把本该暂放于大都督府的真武剑以及徐远霞的那把短刀,凭空掉落下来。
    张山峰毫不惊讶,伸手接住了真武剑和短刀,不忘转头对陈平安解释道:“我师父修为不高,别的不会,可是这种旁门左道的小把戏,还是十分擅长的。”
    老真人抚须而笑,满脸得意,给关门弟子这么揭短,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陈平安看了眼张山峰,再看了眼双袖绣火龙的老道士,总觉得张山峰是不是灯下黑,对师父误解太深。
    老真人以脚尖在地上看似胡乱地“鬼画符”一通,青石板上了无痕迹,然后却要张山峰站在其中,张山峰欲言又止,老真人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为师要带你去一趟龙虎山。”
    张山峰走入那张仿佛并不存在的“符箓”之中,将手中短刀抛给陈平安,苦笑道:“帮我跟徐大哥道一声歉,太过匆忙,只能不告而别了。”
    陈平安接过了徐远霞的短刀,记起一事,赶紧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青色木盒,抛给张山峰,道:“里面是彩衣国胭脂郡城隍阁的一方法印,送你了,最好配合五雷正法使用。”
    张山峰见木盒古旧,好像很普通,便放心收入怀中。
    老真人猛然眯眼,又瞬间恢复正常,对陈平安笑道:“你提个要求,我数十下,过时不候。”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那就劳烦老真人,好好传授张山峰一些高深道法,恳请老真人稍稍……用点心啊。”
    老真人爽朗大笑,伸手点了点陈平安,啧啧道:“好小子,拐着弯骂人呢。”
    老真人伸手抓住张山峰,两人身形一闪而逝,陈平安发现巷弄四周的稀薄灵气,没有丝毫动静。
    陈平安陷入沉思,裴钱扯了扯他的袖口,问道:“怎么办?”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吃饭去。”
    陈平安到了陈氏族长的饭桌那边,坐在张山峰的座位上,跟徐远霞简略说了刚才的经过。大髯游侠儿沙场行伍出身,莫说是离别一事,便是生死都是见惯了的,没有太多感伤。陈平安陪着徐远霞喝起酒来。
    进屋上桌前,陈平安手里就拎了两壶桂花酿,给了陈氏族长一壶,与徐远霞对饮一壶。这位陈氏族长喝了一辈子自酿的高粱烧,对酒的印象,大概就是烫喉咙、烧肚肠,又是直爽性子,便让身边的学塾先生以宝瓶洲雅言与陈平安说,这酒应该很贵,就是口感软绵,不够劲,差了些味道,村子里的女子来喝倒是刚好。陈平安听了后只是笑笑,徐远霞却差点一口呛死。桂花酿何其金贵,是真真正正能够让凡夫俗子延年益寿的仙家酒水,这一小壶酒,全村高粱烧加起来都买不起!
    吃过了饭,陈平安趁着和徐远霞绕着静谧村子散步之际,又将火龙真人带走张山峰的经过详细说了,并将那把短刀交给徐远霞。徐远霞一边收起了短刀,一边大为惊讶道:“练气士的缩地成寸,本就是脱胎于道家罡步,张山峰是龙虎山外姓道士,师父精通此术,并不奇怪,归根结底还是自家功夫嘛,关键就看一次神通能够离去多远,一次几十丈跟数十里,两者自然是云泥之别。可要说能够脚下画符之后,带着人一起离开,闻所未闻。”徐远霞继续道:“这也就罢了,可是在张山峰手心画符,就能够从千里之外取来真武剑和短刀,又是什么术法?”
    陈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
    徐远霞笑道:“不管如何,都是好事。不过这小子不厚道,有个神通广大的师父,竟然藏着掖着,害我一直以为他是北俱芦洲不入流的山上门派的外门弟子,毕竟所谓的龙虎山天师,泛滥成灾,骗子居多。难为我这一路走得忧心忡忡,几次试探询问,想要确定他是不是进了个坑人钱财的门派,万一真拜了个半桶水的骗子做师父,就早早回头,干脆就不要返回北俱芦洲了。亏得刚才我不在场,不然还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陈平安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徐远霞犹豫了一下,两人沿着池塘的青石板路缓缓而行,陈平安说道:“徐大哥有话直说,我们还客气个什么。”
    徐远霞便说道:“这趟青鸾国之行,一开始是张山峰陪着我送那罐袍泽骨灰,后来是我陪着张山峰看水陆法会和罗天大醮,如今张山峰已经跟他师父去那中土神洲的天师府,我便有些想家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早点回去。”
    徐远霞停下脚步,伸出手,摩挲着络腮胡子,道:“在外面浪荡了这么多年,除了定期寄回兵饷银子和书信,不知道家乡那边变成什么样子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我陪你一起去?你要是觉得魏羡四人不适合去,那我就只带着裴钱陪你回去一趟,让魏羡他们去青鸾国京城先逛着。”
    徐远霞笑着摆手道:“你又不是个如花似玉的娘们,稀罕你陪我返乡?你按照既定路线走就是了,不用为我打乱计划。”
    陈平安笑道:“我本来就没个计划。怎么,在你家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怕我看穿你的老底?”
    徐远霞叹息一声,蹲在池塘边,用短刀刀柄轻轻敲击青石板,道:“我家境还算殷实,勉强能算是个地方望族。早年有桩亲事,离乡之前,我偷偷看过那个姑娘一眼,还蛮俊俏,其实是喜欢的,当时心气高,就觉得三五年就能闯出大名堂来,到时候风风光光迎娶了她便是,不承想一不留神,就在外面混了十多年。”
    陈平安蹲在徐远霞身边,安慰道:“徐大哥你是实打实的五境武夫,又熟谙战阵,在家乡那边,就算在朝廷谋个将军都不难吧。”
    徐远霞点头道:“是不难。”徐远霞喟叹道:“近乡情怯啊,只是这么想一想,就心里犯怵,年轻那会儿沙场搏命,都不曾这般愁肠百结。”
    陈平安想了想,既然徐远霞更希望独自一人回乡,自有其理由,就轻声说道:“我接下来要去书简湖青峡岛,找一个名叫顾璨的孩子,他早年跟我一起住在泥瓶巷,如今的师父是截江真君刘志茂。如果顺利的话,之后我就会去大隋书院,找几个同样是从家乡走出去的孩子。徐大哥,回了家乡,你如果有事情,自己一个人不太容易解决,别忘记你还有两个江湖上认识的好朋友,既然张山峰如今不好找,那就找我陈平安嘛。只是可能麻烦些,需要同时寄出两封信,省得我错过。”
    徐远霞拍了拍陈平安肩膀,然后指了指两人眼前的水塘,道:“我家乡那边,就是这么个水塘,都谈不上什么江湖不江湖的,一个五境武夫,还带着两把品相不错的神兵利器,足够我耍威风了,便是一国封疆大吏见着了我,一样要把我奉为座上宾。你以为人人都是你陈平安?”
    陈平安把养剑葫芦递给徐远霞,小声道:“喝喝这里面的酒,这才是真正的好酒。你要是爱喝,酒拿走,酒壶当然得留下。”
    徐远霞将信将疑,喝了口以元婴境老蛟那颗金丹小炼而成的药酒,瞬间满脸涨红,体内一口纯粹真气跌宕起伏,冲荡沿途气府窍穴,如巨浪拍打石崖。徐远霞赶紧运气调息,好不容易才消化了那股子冲劲,打了个酒嗝,吐出一口积郁已久、始终无法纯粹的浊气,抹了一把嘴,眼神熠熠,赞道:“这酒,武夫喝上一口,真是绝了!”
    陈平安没有急着拿回养剑葫芦,双臂抱胸,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是徐远霞?喝得着这只酒壶里的小炼酒?”
    徐远霞哈哈大笑,不与陈平安客气,又喝了一大口药酒,帮助洗涤清除自身纯粹真气里边的混杂浊气,最后意犹未尽,再喝了第三口,干脆盘腿久久坐定如老僧,睁眼后将酒壶递还陈平安,道:“行了,事不过三,三口足矣,再喝就是过犹不及了,武夫底子打得不行,承受不住这种好东西,不过这辈子总算有了点念想,奢望一下六境武夫的光景。咱们事先说好,等我破开五境最后的瓶颈,到时候再跟你讨酒喝。”
    陈平安疑惑道:“那就把酒水拿去啊,还能省去跟我打招呼讨要的麻烦。”
    虽说陈平安需要小炼药酒温养体魄神魂,不过如今他的武道修行已经步入正轨,不喝药酒只是修为攀升迟缓而已,对于徐远霞而言,这壶千金难买的药酒,意义非凡。宝瓶洲除了大骊王朝之外的小国武夫,五境与六境一境之差,待遇会有云泥之别。偏居一隅的小国,说不定七境武夫就能影响一国武运,那么有望跻身七境的六境武夫,自然会是小国君王心中的珍宝,奇货可居。
    徐远霞看了一眼陈平安,道:“这等药酒,喝了精进修为,且无后遗症,当然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但是对于破境武夫的打磨心境一事,未必是好事,有了药酒,难免心存侥幸,以后练拳之时,手上不曾懈怠,心境却松懈了,拳理自然就松垮。陈平安,你以为天底下的武夫,境界修为近在咫尺,分明喝一口就能涨一点,却真能忍住滴酒不沾?”徐远霞望向远方,感慨道:“哪怕明知道最终会阻碍破境契机,可我徐远霞自认平时忍不住。再说了,酒鬼嘛,酒瘾上头,还管什么瓶颈不瓶颈的,喝了再说。”
    关于修行路上的心境坚定一事,徐远霞自认不如张山峰,更不如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那就等徐大哥跻身了六境,我再送给你,当庆功酒来喝。”
    徐远霞突然说道:“你这次北去,如果有机会路过彩衣国、梳水国,别忘了看一看宋老剑圣、胭脂郡那对孩子,当然还有当初那座鬼宅中的夫妇。”
    陈平安笑道:“这是当然。我还要回请宋老前辈一顿火锅,再看看那对孩子修行顺不顺利,最后还要去那栋老宅,尝一尝老婆婆的笋干炖肉。”
    徐远霞哈哈大笑,对嘛,陈平安还是当年那个陈平安。他再次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手上力道有点大,豪迈道:“陈平安,你和张山峰都要好好混,以后有了出息和名声,让我在家乡那边都听得到,到时候我好跟人吹牛,让无数人哭着喊着请我徐远霞喝酒,与他们说你们两个的故事。”
    陈平安抱拳打趣道:“徐大哥,借你吉言啊。”
    徐远霞站起身,大笑道:“行了,之前胡乱晃荡不觉得有什么,这一惦念起家乡,就跟肚子里酒虫造反,不喝上一口就难受得要死。哈哈,家乡便是那坛老酒了,这就行去喝去!”
    陈平安跟着起身,道:“那我陪你去住处拿行李,再送你走一程。”
    徐远霞瞪眼道:“别婆婆妈妈的,这一点你要学张山峰,说走就走,多爽利。”
    陈平安白眼道:“就他?这会儿没哭就算有出息了,不如咱们赌一赌?”
    徐远霞揉了揉下巴,坏笑道:“那我赌张山峰偷偷一个人,背着他师父哭惨了。”
    陈平安也揉了揉下巴,一样笑道:“咱俩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徐远霞笑着大步离去,突然想起大晚上,说不定村庄里的妇孺已经休息了,便收了声,背对着陈平安,挥手作别,毫不拖泥带水。
    陈平安站在原地,有些离愁。
    约莫两炷香后,裴钱迷迷糊糊跑过来,找到了陈平安。夜间奔跑于黑漆漆的大小巷弄,有些吓人,所以她额头上便贴着那张黄纸符箓,一见陈平安便好奇地问道:“大胡子叔叔怎么跑路了?是不是欠了师父的钱还不起,没脸见人,才要大半夜溜走?”
    一想到可能是这个原因,裴钱就有些糟心,狠狠一跺脚,以拳击掌,恼火道:“这个穷鬼大胡子,也真是不仗义,没钱还债,可以私底下跟我借啊,我又不会跟师父泄露他这种丢人的事。”
    裴钱虽然觉得陈平安在遇到本事不高的年轻道士,以及嗓门极大的大胡子后,这一路就走得特别开心,仿佛比挣了许多钱都要高兴,可转念一想,其实从在山坳遇到那头黄色地牛开始,自家师父一直赔钱来着,这不先前就送了张山峰一只青色木盒,好像一方什么法印?然后就是请徐远霞喝好酒。可是从老龙城到蜂尾渡,师父哪里舍得每天拿出桂花酿和水井仙人酿?
    好像结交江湖朋友,么(没)得意思啊,从头到尾尽贴钱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你这位大胡子叔叔,只是想家了而已。以后我们可以找他去,哪天你自个儿闯荡江湖,一样可以找他,到时候你也应该可以喝酒了,记得带上些好酒。”
    裴钱摇头道:“江湖险恶,酒水太贵,我决定不闯荡江湖了。”
    陈平安拧着她的耳朵,佯装生气道:“小小年纪,跟我说江湖险恶?”
    裴钱踮起脚尖,求饶道:“老魏和大胡子叔叔都这么讲,我就是觉着特别像江湖好汉,所以随便说说的。”
    陈平安松开手,笑道:“六步走桩,回去睡觉。”
    裴钱如今走桩已经有模有样了,只是剑炉立桩依旧不得其神。至于那个天地桩,裴钱倒是很想学,就是学不会,因为目前连架子都撑不起来。
    一夜无事。
    山村鸡鸣极早,陈平安起床后,没有出门散步,因为再过两刻钟,这个村子里的习武之人就会聚众演武。这是村子里的惯例了,早晚两次,年复一年,雷打不动,只要是男子,无论青壮还是少年,皆是如此,便是女子想要参与其中,一样没有忌讳。
    毕竟走镖一事,没有一身扎实武艺,挣不来一块金字招牌,而按照学塾先生的说法,陈氏子弟行镖走江湖,靠着族长“陈牌坊”的名号,在青鸾国还是很有威望的。
    陈平安昨天路过陈氏家族的演武场,没有像藕花福地旁观武馆习武那样做,而是径直快步离开。不但如此,他还跟画卷四人打过招呼,尤其是卢白象和隋右边,最好不要携带兵器在村庄走动。
    入乡随俗。
    今晨一行聚在一起吃过早饭,就要离开村子,陈平安打算去趟青鸾国京城,见识那场唐氏皇帝倾力举办的佛道之辩再离开。青鸾国除了三国接壤的蜂尾渡,在东边国境线上还有座仙家渡口,据说比蜂尾渡还要稍大。先前在蜂尾渡,得知如今宝瓶洲中部大乱,山上山下都不安生,许多去往那边的渡船都已经暂时停滞,而且书简湖上没有渡口,而临近书简湖的两座渡口,分别在一国京师重地和一座山上门派,当下都遭了灾,给大骊铁骑踩踏得鲜血四溅,所以陈平安就想去东边渡口碰碰运气,不然想要走去书简湖,路途实在是太过遥远。
    众人围桌喝粥的时候,先后转头望向了屋外边的天井院落,一抹雪白身影从廊道阴影处飘出,站定后,那人笑容灿烂。
    是一个白衣神仙少年郎,比起陈平安,更有仙气。
    裴钱怔怔看着那位不速之客,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就拿出了宝塔镇妖符,赶紧贴在自己额头。
    陈平安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画卷四人都有些神色疑惑,此人除了衣饰容貌出彩之外,看不出修为深浅,就连是山上神仙还是纯粹武夫,都不好说。越是如此,四人心中越是没底。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门槛附近停步,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白衣少年热泪盈眶,嘴唇颤抖,向陈平安一冲而来,似乎想要一把抱住陈平安,诉一诉离别之苦,嘴里哭喊道:“学生救驾来迟,让先生受了这么多冤枉,弟子崔东山百死难赎……啊……”
    陈平安直接一脚将那恶心人的“弟子”踢出去。
    裴钱瞪大眼睛,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敢情是要跟自己抢师父来了?
    白衣少年在空中旋转无数圈,双袖飘荡,漂亮得像一团被仙人伸手推开的白云。
    崔东山站定后,抹着眼泪,又小跑而来,嘴里念叨:“先生这一路风餐露宿,远游天下何止百万里,辛苦了,太辛苦了。学生无法陪伴左右,为先生解忧一二,该死,真是该死啊。”
    卢白象心中了然,记得陈平安说过自己有位“不记名”弟子,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会下棋,有机会可以切磋切磋。
    陈平安转身坐回长凳。
    额头还贴着黄纸符箓的裴钱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位置空了出来,坐在隋右边身旁。
    崔东山大步跨过门槛,却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先是自个儿去灶房找了碗筷,然后跟卢白象坐在一条长凳上,刚要去夹一块下粥用的腐乳,蓦然放下筷子,又哀号道:“学生心痛得无法下筷啊。”
    除了陈平安,其余的人面面相觑。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是循着我寄给李宝瓶那封信上的内容,追过来了?可是你来青鸾国做什么,反正我也要去山崖书院找你们的。是为了这场佛道之辩?”
    崔东山破涕为笑道:“鸡崽儿互啄争食,有啥看头,我怕一不小心……”在众人眼中,口气极大的少年神仙突然甩了自己一耳光,骂道:“不吹牛会死啊。”
    之后陈平安没问什么,崔东山便只是下筷如飞,没少吃。
    饭后朱敛和裴钱收拾桌子,崔东山询问佝偻老人要不要帮忙,朱敛客气地说不用,崔东山“哦”了一声,就跟着陈平安离开屋子,往天井院落潇洒行去。
    卢白象冲他的背影问道:“稍后得闲的时候,能否与你手谈一局?”
    崔东山头也没转,摆摆手,道:“不会下。”
    等这个白衣少年离开视野,众人便不约而同感到如释重负。
    朱敛站在灶房门口,搓手擦拭水渍,望向坐在台阶上的魏羡,笑问道:“怎么讲?”
    魏羡淡然道:“察见渊鱼者。”
    卢白象则问隋右边道:“你觉得此人是觉得我没资格与他手谈,还是生怕自己献丑?”
    隋右边答非所问,道:“这副皮囊,有些古怪。”
    裴钱在正屋门口那边探头探脑,好像还要躲着那个白衣飘飘的俊美少年郎,生怕眨眼工夫他从廊道那边又跑出来,看来是真的很害怕此人。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就让裴钱将这个崔东山视为洪水猛兽了。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在村子里的巷弄散步,崔东山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两堵高耸墙壁之间的微暗巷弄,地上都是一块块光滑如镜面的青石板,先生和学生二人,就像两只白雀。
    崔东山加快脚步,与陈平安并肩而行,一手负后,一手拍打墙面,轻声道:“听说先生得了飞升境大修士杜懋的一副阳神身外身?这可是相当于仙人境修士的体魄,坚韧程度,足以媲美九境武夫,更别提这副仙人遗蜕,早就给杜懋打造经营得类似一座小洞天福地,谁能够鸠占鹊巢,谁就走上了一条必然跻身上五境的大道坦途。”
    陈平安问道:“听说?你听谁说的?”
    崔东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弟子自有门路。”
    陈平安径直问道:“你想要这具仙人遗蜕?”
    崔东山神色复杂,摇头道:“我当下这副皮囊,本就是上古遗留的仙人遗蜕,而且是古蜀之地的某种蛟龙身躯,比起杜懋这副阳神之身,珍稀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谁瞧见了不眼馋心动?若是先生可怜学生,大手一挥,将仙人遗蜕赠予学生,学生定当感激涕零,给先生做牛做马……”
    陈平安问道:“上哪里去找配得上一副仙人遗蜕的强大阴物?古代战场遗址的英灵?还是一些京观乱葬岗的鬼帅鬼王之流?”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原来先生对于鸠占鹊巢一事,颇为熟稔。但是学生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先生,无数阴兵阴将徘徊不去的古战场也好,埋葬几万几十万枉死之人的乱葬岗也罢,孕育出来的玩意儿,还是太小,若说修为,撑死了就是元婴鬼物,根本压不住仙人遗蜕,一进去,就是一口油锅、一座水牢,两者相互侵蚀,一个都落不到好。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先生的脸面和手气,找到天生根骨坚韧、骨头极硬的阴物,至于阴物鬼魅的境界高低,反而不重要。”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然后说道:“我们马上要动身去往青鸾国京城,途中有可能路过一座大都督府,未必会登门拜访,但是对方有可能会主动找上门来,这些先与你说清楚。”
    崔东山双手作揖道:“任凭先生安排,学生没有意见。”
    离开村子后的半旬光阴,上山下水,崔东山除了跟陈平安说些马屁话,与裴钱和画卷四人都无交集,几无言语。
    除了那日露面时的不同寻常,此后崔东山的表现,实在是碌碌无为,平庸至极,就像是只多出个终日游手好闲的跟班而已。卢白象和隋右边对弈之时,他凑都不凑过去,裴钱使出那套疯魔剑法的时候,他看也不看,朱敛点火煮饭的时候,他也从不帮忙。一天到晚,只是屁颠屁颠跟在陈平安身边。
    这天他们到了一座小县城,城里有文武庙,只是文庙香火黯淡,武庙香火鼎盛,说是能够保佑人发财,极其灵验,如此一来,香火怎么会不旺?
    文武庙不似地方上其他祠庙,一般都是夜不闭门,当天在县城歇脚的陈平安,就在夜色里带着崔东山往文武庙行去,让画卷四人留在客栈护着裴钱。
    两人先去了文庙,这里祭祀供奉着一位青鸾国历史上谥号文贞公的文臣,曾经在当地州郡为官,造福一方。不光是这里,附近的大小文庙,往往都是供奉此人。
    之所以在夜间拜访文庙,因为陈平安先前在远处山脊,俯瞰县城,依稀发现城内有两处地方的上空乌云密布,煞气升腾,然后缓缓弥漫县城四方。同时察觉到异样的崔东山随口点破其中的天机:“是文武庙遭了毒手,给修士当作强行转运、窃取某人福禄的过河桥。若是天生有些许修行资质的城内百姓,说不定要么最近去烧香的时候,能够在某个瞬间瞧见文武圣人的神像流淌血泪,要么在晚上睡梦中,已经被两尊神祇托梦警示。”
    只是陈平安和崔东山去了文庙后,除了阴气稍浓,神祇并无显灵迹象,死气沉沉,只是一尊香火寥寥的泥塑神像而已。
    离开的时候,崔东山笑着解释道:“咱们毕竟是外人,从来不曾在文庙上过香,这尊地方神祇本就灵性孱弱,已经日薄西山,便是想要现身,与我们对话都难,而且对我们又心存怀疑,还不如躲起来等死,总好过离开了金身,万一给心怀不轨的练气士抓住,以拘魂敕神的手法束缚起来,那就是自投罗网,下场说不定比金身被毁还要惨。”
    到了武庙那边,陈平安心一紧。白天闹哄哄的武庙在入夜后,就安静许多,虽然庙内当下已无一炷点燃之香,可陈平安定睛望去,依旧是香火袅袅的旺盛气象,只是其中却透着一股瘆人的阴冷气息。烈火烹油,非长久之计。不仅如此,陈平安从大香炉里捻出的一截残余香火,很快在指尖化作灰烬,并散发出一股微微的腥臭气息。
    崔东山早已径直跨入大殿门槛,双手负后,仔细凝视着那尊身高一丈的神像金身。到底是小小县城武庙所奉,没那么多金箔来装点门面,所以泥塑神像就不会太高。这会儿深陷泥泞的这尊神灵正处于沉睡之中,要么是在给当地百姓、父母官托梦,要么是在辛苦应付那些来路不正的香火浸染。
    崔东山在陈平安走入大殿后,伸手一挥袖,微笑道:“先生可以借此机会,看看这世间武运的显化。”
    话音刚落,陈平安就在心湖当中,听到“叮咚”一声,仰头望去,从高处滴落一粒金色水滴,最终坠入神像脚下的那个香炉当中,涟漪阵阵。
    只是陈平安苦等半天,再无金色水滴从天而降。
    崔东山嗤笑道:“这就是青鸾国唐氏的一国武运了,若是早年的卢氏王朝,任何一座武庙内,便都会是一粒粒水滴坠落,几乎连绵成线的景象。这与神祇神位高低并无关系,只跟一国国祚长短、武运厚薄挂钩。寻常练气士,任你是地仙之流,仍是看不见此景象,我不过是知晓些上古秘术,又跟药铺老神君学了几手关于神道香火的能耐,才能够让其显化。至于先生之前游历过的梳水国、彩衣国之流,还不如这约莫一炷香内一滴香火金液的青鸾国,说不定两三炷香才能凝聚出一滴。”
    果然在陈平安静等了一炷香工夫后,又有象征武运的香火金液像水滴坠下。
    陈平安有些恍然,当初在老龙城,剑灵说裴钱是“武运坯子”,当时是陈平安第一次听说这个称呼。
    联系崔东山今夜的说法,就有些清晰了,想来与埋河水神娘娘一眼看出每月精粹香火有几钱几两,山上仙家洞府多有灵草仙树用以帮助显化查看山水气运的多寡,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平安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问大骊武庙又是如何?”
    崔东山拱手抱拳,低头笑道:“先生世事洞明,此次出门远游不过短短数年,就有如此心性,不愧是天纵英才,神人也。”
    陈平安看了崔东山一眼,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拥有女子武神的中土神洲大端王朝,武庙气象,岂不是比于禄所在故国,更加壮观?”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是自然,不然皑皑洲财神爷刘氏,怎么愿意押注大端王朝?除了诸子百家当中的商家、纵横家,其实还有不少学问道统选择了大端王朝。”
    崔东山随即有些遗憾,叹道:“除了这‘地方武庙,滴水观运’一事,其实在一国京城的那座正宗武庙,还可以观看更多,甚至可以看到因为某人而发生的增减、起伏。”
    崔东山走到武庙门槛上坐着,抬头望向那尊处境不妙、光彩晦暗的武将神像,感慨道:“早年听闻大端王朝,冒出了一个武运吓人的少年,他被师父带回,加入大端王朝的籍贯当日,本就已经很夸张的各地武庙气象,直接从河水变成了一条大瀑布,宛如水潭的香炉,溅起无数武运水珠,以至于轰隆隆作响,只要是神灵,在庙外远处都听得到那份惊人动静。”
    陈平安笑道:“那人名叫曹慈,我在剑气长城见过,还跟他打了三场架,都输了,我输得心服口服。希望以后不要被他拉开太大距离,能有机会再打三场。”
    崔东山看着神色从容、笑意真诚的陈平安,伸出大拇指,由衷赞叹道:“先生厉害,志向高远……”这句马屁话说得最不奉承人,若是画卷四人在场,说不定还会觉得崔东山明褒暗贬,可陈平安心知肚明,这应该是崔东山最实心实意的一句话了。
    崔东山哀叹一声,满脸惋惜,道:“先生与此人同处一个时代,亏大了。”
    陈平安走向大门口,崔东山站起身,两人一起跨出门槛,陈平安突然说道:“是国师崔瀺察觉到了大骊武庙的武运变化,所以要你来当说客,因为怕我带着魏羡四人,转投别国籍贯,比如大隋?”
    崔东山这次没有溜须拍马,只是“嗯”了一声,道:“老神君那边得了消息,知道你要开始修行了,需要炼化本命物,咱们那位老国师大人,就提出了一笔买卖,只要先生让魏羡等四人加入大骊籍贯,大骊王朝可以告知先生宝瓶洲最终五岳选址,现在就可以为先生预定五色土,每一岳拿出十斤,足够先生炼化两次本命物了。”
    不等陈平安拒绝或是答应,崔东山就解释道:“五岳土壤,如今除了魏檗坐镇的北岳披云山已经名正言顺,范峻茂的南岳还只是苗头,其余中东西三岳,大骊宋氏虽早有意向,可最近十几二十年里,未必能够顺利敕封。但是先生不用担心这些,这反而是好事,如此炼化难度就会小了,而且先生如今刚刚修行,并不需要太高品秩的本命物,等到五岳全部得到大骊朝廷和儒家某座中土神洲学宫的认可,并与一洲气运稳固牵连,那时候先生的本命物就会随之品秩高涨。”
    两人走在夜幕沉沉的大街上,陈平安问道:“这是国师崔瀺要跟我做这笔买卖,那你崔东山觉得怎样?”
    崔东山停下脚步:“先生信得过我?”
    陈平安摇头道:“信不过,但是假话我也想听一听。”
    崔东山哑然失笑,思量片刻,道:“那先生就姑且听我些假话。在学生看来,那四人入了大骊籍贯,于先生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不妨就拿这个跟大骊宋氏开价,各十斤的五色土壤先拿来。至于先生自己会不会更换籍贯,从大骊变成大隋,或是其他乱七八糟的地方籍贯,等到大骊五岳获得宝瓶洲正统名分的那天,再做定夺不迟。在此期间,是否炼化五行之土的本命物,先生做与不做,都不耽误先拿了好处,落袋为安嘛。”
    陈平安默不作声,继续向前。
    走出数步后,发现崔东山依旧停在原地,陈平安回头望去,崔东山笑呵呵道:“今夜学生就捋一捋文武庙的变故。若是邪修魔头作祟,学生就替天行道了,为先生挣得一桩小小阴德。若是一方山水教化不善,致使当地百姓自作孽,希望先生容学生袖手旁观,由得这里香火自生自灭。”
    陈平安点点头,道:“可以。”陈平安转身离去,打算回客栈了。
    崔东山突然喊道:“先生!”
    陈平安转头,问道:“何事?”
    崔东山义愤填膺道:“那四个蝼蚁一般的纯粹武夫,身为先生扈从,对先生如此大不敬,学生这些天恪守师徒本分,在旁边只能看不能说,看得痛心疾首啊!恳请先生准许学生从明儿起,好好教他们做人!”
    陈平安笑问道:“你打算怎么教?”
    崔东山站在武庙大门口台阶下,大义凛然道:“自然是遵循先生学问,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陈平安不再搭理崔东山,径直赶回客栈,回去路上,一直在思考崔东山到底为何会突然离开大隋山崖书院,来到此地。
    杜懋那具令人垂涎的仙人遗蜕,老国师崔瀺提出的籍贯买卖,以及青鸾国京城这场暗流涌动的佛道之辩,陈平安总觉得这些皆是崔东山此行的目的,但又不是最主要的目的。
    身后远处,崔东山转身拾级而上,打着哈欠,重返武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