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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五纺路隔壁金鼎路73号胡同往里一家修手机的。”王雕道。包神星赶紧补充:“那手机老旧了,只卖了四百块钱。”
    啪一声,斗十方甩手又是一耳光,连着王雕的手机、钱,全部收罗起来。包神星的老人机太破,直接扔了,装起来时又扔出个五十块,然后脚一踢王雕的脚踝,踢掉了他的鞋,脚尖再一钩,钩着鞋踢了老远。钱加多一下子看明白了,这扔了对方的鞋,在这满是垃圾和水泥渣的路上那就别想追了。他蹲着一使劲,拽了包神星的鞋,使劲往远处扔去。
    三个人扬长而去。包神星伸着头看时,只看到了辆牌照被遮着的车。
    他蹲下捂着脸小声问:“雕哥,你在监狱不挺能打的?今天咋啦?”
    “去去,去捡鞋,唇典说这么牛x的同行,肯定来路吓人呢,哪能惹得起?”王雕怒道。
    包神星跳着脚去捡鞋了,边跳边骂着这仨孙子真损,别说追了,光脚踩这种地上都生疼生疼的,还得提防着别被什么东西扎了,捡回了鞋,递给王雕穿上。包神星看王雕惨兮兮的样子,好奇问:“雕哥,啥是唇典?”
    “就是切口,黑话,千子这行的黑话特殊,我们能听懂其他人的,其他人听不懂我们的,这是同行。”王雕穿上鞋站起来了,又一个趔趄。包神星赶紧扶着,小心翼翼地问:“我都没听明白啊。”
    “设托大年子,是做局逮大生意的意思,他说我上辈是挑汉彩力子的,意思是皮门或者变戏法的出身,我跟你说过的‘金评彩挂风马燕雀’八大门其中的两路。”王雕道。
    “那你不是变戏法或者什么皮门的啊,你不说你属于风门吗?也叫蜂,来去一阵风、一窝蜂的意思。”包神星看样子已经过了岗前培训,还没忘呢。
    王雕却懊丧道:“我有俩叔辈就是挑汉彩力子的,他怎么看出来的?还有你,扑风的雏什么意思懂不?说你是手脚不利索的蟊贼。”
    “诬蔑,这绝对是诬蔑……我已经是即将学成的骗子,不,千子,不是贼了。”包神星纠正道。
    看这蠢相,再想想刚才遇事的样,王雕郁闷地讷言了,不再和他说话了。不过包神星倒是殷勤,搀着王雕一瘸一拐地往村里的住处回。两人刚拐进村里,泊在村里不起眼位置,呜地开出来一辆破面包车,在两人身侧一停,车门哗一声洞开,露出来一个面相凶恶的男子的脸。包神星一哆嗦,作势又要跑。
    这回可是自己人。王雕拉着包神星上车,坐定。包神星要说话,王雕面相恭敬地说了句:“安叔,遇上了个硬茬儿,吃了个亏。”
    “唉,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用脑子办事啊?”前座被称为“安叔”的司机道,一挂挡,上路了。包神星赶紧解释着:“不是,安叔,我们是靠脑子办的事,骗了点钱应急,可别人不用脑子,用拳打脚踢报复啊。”
    “贼不空手,骗不回头,都被人找上门了,那不还是没脑子?行里行外都是一山高过一山,能人多着呢,都蹲几回了,还没学会低调,又手痒了是吧?”司机道。
    包神星再要解释,王雕一把摁住了,恭敬道:“是,安叔,我知道错了。”
    “你也就这德行了,知道错也没用。给你寻个活儿,自己个儿糊口去,新盘小年子练练手。”司机道。
    这回包神星听懂了,“年子”是生意的意思,“盘”呢,肯定是有做的局,那肯定是已经有现成的钱可捡了。想到此处,曾经对吃喝嫖赌的幸福生活的憧憬涌上了心头,憧憬得他根本没有注意到,王雕留恋地看着残垣断壁的村落,眼里竟然是和身份完全不相匹配的……愁绪。
    噔噔噔,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由远而近,俞骏起身,踩着点一拉门,恰巧是向小园僵在空中的准备敲门姿势。看着一脸急色的向小园,俞骏一伸手,制止了她说话,然后示意他坐下,那蔫样子一点都不急,慢条斯理地给向小园倒了杯水,放好,这才开口道:“傻雕跟丢了吧?”
    “你怎么知道?”向小园讶异问。
    “不都写在你脸上了吗?”俞骏笑道,回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向小园笑着解释道,“网络时代赋予这个世界通信便捷的同时,也给了犯罪分子同样便捷的消息传递方式,这个传递消息的途径是无解的,可能是人,可能通过网络,或者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江湖手段,借用一句广告词,叫一切皆有可能。”
    “所以这就是你悲观和一直不看好我们这个组的原因?”向小园问道。
    俞骏在椅子上摇着,说道:“悲观主义者是个人因素,和职业无关。不看好你们也是个人看法,和职务无关。你为什么总认为我有针对你们的意思啊?你知道这个反诈骗中心多忙吗?每天的诈骗短信拦截,峰值可以达到六十多万条,反骗宣传需要发到各种媒介五万次以上,我们的人工台每天警示群众的电话要有六千多人次……就这样,还是一直有人被骗。”
    “好吧,我理解你的苦衷,但也请你多关注一下我们,不管我们个人认知和层次有多大差异,但我们终结诈骗的目标是相同的。”向小园道。
    “同意。”俞骏一拍手,坐正了,直接道,“我其实是不想打击你们的热情,像王雕这种浑球儿用不了多久就会重新进来。你想想,他基本就是在犯罪、落网、看守所、监狱这几个环境里成长的,彻头彻尾的反社会性格已经形成,如果能从他身上找到线索,早就找到了,真以为那些刑警抓住他后会不下功夫审讯啊?”
    “所以我们才换一种方式啊。”向小园道。
    “没用。”俞骏摇摇头,“从他扔手机卡开始,就应该是联络到团伙了,很快他就会人间蒸发,你明知道他就是去干坏事,但没干之前你没法抓他啊!那,就像这样,想跟着都难了吧?”
    “对,他乘一辆面包车离开了,面包车出了村就拐小路,连进几个城中村,外勤无法跟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走了,车牌居然是假的……一辆套牌车,大白天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走。”向小园语气有点郁闷。
    俞骏笑道:“市里的都不行,何况城边?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这个人短时间内不会出现了,或者出现的地方可能不会在我们的警务区域。”
    “我觉得还可以继续。”向小园道,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俞骏的办公桌上。
    “太执着就成固执了,这种毛骗真的意义不大,往诈骗组织层面研判,他们知道的也有限。”俞骏道,没有翻开那一摞纸。
    向小园笑道:“是其他事,我打赌,会引起你浓厚的兴趣。”
    “是吗?”俞骏不信了,这才翻开,一看,皱眉,再看,眉头皱得更紧了,看了半天,刚抬头要问,向小园替他说了:“电脑根目录,x小组z字母打头文件夹,那里有摘取的全过程。”
    俞骏没吭声,果真是兴趣浓厚了,足足翻看了十几分钟,看完眉头都没舒展开,好奇地问:“这是被骗手机的群众,回头来了个反杀,把王雕堵在村口揍了一顿……红衣服的是请来的帮手?”
    “应该如此。”
    “咱们跟在背后都追得晕头转向,他们怎么一下子堵上了?难道认识?”俞骏判断道,判断得连他自己都不确定。
    “如果认识还勉强可以解释,但如果不认识就有意思了。从案发到现在用了八个小时吧,现在十五点四十分。”向小园道。
    “那肯定是认识,否则这种钻犄角旮旯的货色,真不好找。”俞骏道。
    “恭喜您。”向小园笑道。俞骏看她时,她脸色一变,成嗤笑了:“答错了,再看相邻的文件夹里,我们刚刚找到那辆宝马车的信息,而且找到了其中两位的身份。”
    俞骏不信邪地翻着联网共享文件,打开看时,眼一瞪,整个脸差点贴到屏幕上。找到的两个身份信息,一位是派出所的户籍警络卿相,一位更离谱,110指挥中心的接线员钱加多,那辆车是登记在他父亲名下的。
    “天哪,户籍警?接线员?查了没有?他们是不是未经授权登录天网了?是不是查过联网的犯罪信息库?否则那么短时间的骗局里,他们如何定位王雕的准确身份的?”俞骏瞬间怒了。这可能是警察借助社会人员办的黑事,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问题就大了。
    “查了,他们根本没有权限,也没有任何非法或者合法登录。王雕的信息已经被我锁定了,任何浏览都会在后台留下ip记录。”向小园道,脸上的笑意更甚,“俞主任,基于最新的消息,您不妨再做一次判断,您觉得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报仇了,应该庆祝一下吧……怎么,又错了?”俞骏不放心地问。
    “对,错了……他们在找手机,您信吗?那部被王雕已经卖了的手机,丢手机的钱加多同志根本没有报案,估计他也不好意思报案。”向小园道。
    “不可能。”俞骏不信了,直道,“这些丢的手机会被很快刷机、转售,即便找到收赃的,你没证没据,谁承认啊,就是传唤到派出所里,他们都敢跟警察吹胡子瞪眼。”
    “今天好容易看到您判断连连失误,我倒期待您能对一次。呼叫邹喜男,让他把信息传过来。”向小园道。俞骏直接电话呼叫着。片刻后,邹喜男干脆从微信上传回了现场影像。
    人来人往的街边,那辆宝马车刚刚泊停,三个人方下车……
    “这儿不能停车。”络卿相提醒着。
    “知道啊。”钱加多摁锁了车门,还就停了,不过多做了一件事,掏着口袋,一张纸往驾驶位置的车窗上一贴。络卿相惊得眼一直,居然是一张罚单。他瞅瞅钱加多。钱加多笑道:“十方教的,违停的时候自己贴个单,贴单的交警远远一瞅,已经贴上了,他就连车都不下了,嘿嘿。”
    钱加多心情大好,揽着络卿相问想去哪儿吃,络卿相苦着脸小声道:“这事干得我心里忐忑不安哪。”
    “我怎么觉得是大快人心呢?当警察当得都快把我憋死了……不跟你说了,瞧你这样,没出息。”钱加多训了几句,觍着脸追上斗十方,殷勤问,“十方,其实找不找无所谓啦,卿相说一般都会很快转手……不过没事,我现在觉得很爽了,今儿放开让你宰啊。”
    “吃多耽误事,改天吧,一会儿还得干活儿呢。也不一定就都转移,高档点的手机肯定转手,你用的那破手机没必要啊,丢了也没人找……哎,我说多多,好歹是个富二代呢,用手机这么抠搜,买个好的呗。”斗十方道。
    钱加多这就不同意兄弟的看法了,解释道:“装逼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你知道不?装穷……低调才是王道,我爸教的。”
    “你爸是越富越抠,不想给你买,还拿开了十年的破车糊弄你。”斗十方揭破道。
    “我妈说找上女朋友结婚就给我换车。”钱加多反驳了。
    “你爸妈合起伙来骗你呢,不信回去质问一下他们,是不是还想生二胎,给你找个争遗产的竞争对手?那样你可就惨啦,装着装着真跟我们一样成穷人了。”斗十方逗着钱加多。这孩子脑回路和普通人不一样,有点二,要不也不会经常不是丢包就是丢手机了。
    这不,把人吓住了。钱加多想了想,紧张地喃喃道:“是啊,会不会真有这种可能?”
    “别听他扯,你妈都快五十了,你不担心她还害怕呢。”络卿相提示了句。龇牙笑着的斗十方赶紧改口道:“那也不一定,问问你爸是不是有小三,万一有呢?万一小三生一个也有继承权啊。”
    “滚!”钱加多斥了句。
    “停!”斗十方马上捏着钱加多的脸,“就这个表情,一会儿进去就这个表情,别笑啊,别说话,千万别笑。你丑得有个性啊,不笑像奸雄,一笑就成奸商了,唬不住人啊……就这样,保你手机回来。”
    没想到是预演,把络卿相可看得云里雾里,好奇道:“这样也行?”
    “当然行了。严肃点……现在你们不是警察,是黑社会特派员,先礼后兵来了。注意要点……进。”
    说着,三人并排进去了,狭小的手机维修店差不多给挤满了。进来后斗十方顺手关上了门,正在耍一把焊锡的店主抬头愣了,问:“啥事?”
    乱蓬蓬的头发,胡子拉碴的店主,两眼无神得像纵欲过度,这种人络卿相了解,多数靠点手艺干点不黑不白的生意,这类人也未必好对付,又是这种没证没据不敢通公的事,只要牙口一紧,谁也没治。
    “上午有人来你的店里,卖了台手机给你,多少钱来着?”斗十方问。
    那人愣了,眉眼稍一动,不屑地嗤了声:“莫名其妙……马上走啊,否则我报警了。”
    表情严肃的钱加多第二幕戏亮相了,拿着手机一放,被踩着腿、脸上红肿的王雕在喊着:“五纺路隔壁金鼎路73号胡同往里一家修手机的。”
    声音戛然而止。那男子脸上没肉,连着皮抽了抽,忘了报警了,愕然看着三人,一个虎背熊腰有点吓人,一个流里流气摸不清来路。
    斗十方叩叩桌面,提醒道:“你自己看着办,通公架不住,我们也懒得去找警察,手机也不值几个钱,就这个人这样挨一顿,让兄弟们爽一把,咱们两清。”
    络卿相咬着舌头差点笑出来,这威胁可比报警厉害,明显见店主脸抽的幅度大了,有点心虚害怕了,估计心里在斗争。不过斗十方可不给他时间,嘭地一拍桌子,吼道:“说话呀!明明好说好办事,非让老子动手啊。”
    “哎,别别别……这儿,这儿……”店主一激灵决定了,赶紧弯着腰摸索,摸出了那台手机,紧张兮兮地放在店台上,紧张解释着,“这不手机在这儿呢,我寻思着这手机也不值个钱,都没刷机呢,不过没卡啊……瞧,这不完璧归赵了吗……那个,我那四百块钱……”
    别想钱了,斗十方早一把抓起手机,三人呼啦啦直接跑了。傻愣着的店主唉了一声,自认倒霉了。
    坐到车里,三人已经笑得不可自制了。络卿相说道:“我去,手机居然真找回来了!多多,手机、两千块都回来了,还多要了一千多……不对,十方还多拿了人家傻雕一部手机。”
    “你懂个屁,不拿等人家拍个照、留个影回头找你麻烦啊?”斗十方掏着手机。
    “多多,债务别给我转移了啊,都多找回一千多来。”络卿相道。
    “这个可以有……不对,得十方说了算。”开车的钱加多道。
    斗十方数着钱,严肃道:“债呢还是我欠着吧,不转移给你了,但是……你得写份认书,自拍一张传给我,以后在我面前再翘尾巴,我得有东西压着你。”
    “好的,没问题,为了钱,我可以忍受侮辱。哎,要不我多写几份,就按这个价换钱?”络卿相一听这么简单,直接突破下限了。
    “我替多多答应你,行。”斗十方严肃道,不过一扬手里的钱,话变味了,“不过得裸着拍啊,裸拍加认书,这钱全归你。”
    这话把络卿相噎住了。钱加多在后视镜看着络卿相的苦瓜脸,得意到放浪大笑。今儿这事,算是一爽到底了,他嘚瑟地乱踩油门,车冒着黑烟在街上蹿着走了。
    三人丝毫没有察觉到,已经进入了两拨外勤的摄录里,跟丢了王雕的程一丁一组和邹喜男一组,都在屏幕上看到了钱加多狂笑、斗十方甩钱的丑陋嘴脸,真像作案得手的罪犯,一个个都得意忘形了……
    [1]江湖上的切口,“名号”“大名”的意思。
    第二章 市井混混身份成谜
    光怪陆离,谜中生谜
    高速行驶四十多分钟驶下收费站,再走十分钟就到目的地了。
    这里已经出了中州的地界,具体属于哪儿王雕不太清楚。他下车环视四周,是一个坐落在稀落村镇间的厂房。中州的轻工业和小手工业发达,像这样简易廉价而且周边劳动力又好找的加工厂遍地都是,一点儿都不稀奇。
    不稀奇就对了,这是骗子做局首要守则,只有把你的意图掩饰得平淡无奇,才不会引人注意,掩饰得越好,骗局存在的时间才能越长,做局的收获也才会越大。
    哗的一声,门开,安叔和跟班带着王雕和包神星进了仓库,里面成箱的东西码了四五米高,几个垛堆得像小山一样。包神星看得云里雾里,由贼转骗时日尚短,他也不敢发问,生怕惹人笑话,只是贼溜溜地打量“安叔”。“安叔”是个四十开外的男子,皮鞋很旧,衣服样式有点土,面相有点木讷,脸色灰暗,不像做骗人的,倒像花圈纸扎店做死人生意的,有没有生意都哭丧着脸。
    安叔回过头来,打量了包神星一眼,顺口问:“扑风的雏?”
    嘶,包神星一吸凉气,心里骂了一句,今天是第二个人看出他的来路了。
    王雕点点头,介绍道:“憨炮,我们是上下铺的狱友,带着他寻点活儿。”
    安叔不置可否地“嗯”了声。连入行考验都没有,让包神星对骗子这一行大失所望了。仓库里,安叔招手示意两人近前,把箱子往桌上一拎,打开,瓶瓶罐罐十几种花样。他示意王雕去看,道:“新盘新生意,我打赌你看不懂。”
    “哟!安叔,这老一套了,忽悠老头儿老太太那活儿吧,弄俩钱还容易点,这美容、化妆、保健、护肤的,不好做啊。”王雕瞬间反应过来了,上回被逮着就是“非法经营罪”,就是因为拉了一车三无产品被警察给逮了个正着。
    “做局嘛,不是老瓶装新酒,就是新瓶装老酒,往根上还不都是击鼓传花那一套……嗨,小子,看明白了吗?”安叔说着,随口问包神星。包神星正拿着一瓶像洗发液的玩意儿瞅,他摇摇头:“我不认识字。”
    “那是英文,我也不认识,背面有汉字。”安叔提醒道。
    包神星为难地回答:“汉字我也认识得不多。”
    跟班和王雕噗地笑了,安叔却没有嫌弃,安慰道:“哦,别灰心,这行不讲究,总认识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