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做了大账房临时助手,里里外外跑前跑后,随着时日临近,越来越忙碌。他参与的是物资筹备,那大账房见他于武行兵器上头十分熟稔,便专派了他与两个会首联络,落实武行表演道具用品。其实多数玩武行的,都有自己惯用的行头,不过是新置衣服鞋帽、旌旗彩带之类,要一样样发放下去。合适不合适,替换调配,也是个细致活儿。颜幼卿小心谨慎,言语不多,腿脚勤快,其他人尽有忙中出错的,只有交给他的活儿,谁都觉着放心。
这天他将急赶出来的新衣裳送去给表演水火流星的崔师傅,等对方换上之后,道:“劳烦崔师傅舞几个招数。毕竟衣裳合不合身,还要动起来才知道。”
崔师傅抬了抬胳膊,又踢了踢腿,拎起搁在架子上的流星碗,笑道:“是这个道理。”说罢便舞了起来。舞到兴头上,将一套招数从头到尾演完,感觉衣裳并无束缚手脚之处,又向颜幼卿道谢。
颜幼卿一直看得非常用心,这时试着道:“我看崔师傅您手上功夫厉害,脚下也稳当得很。腾挪进退,与演武行五虎棍的师傅们相比,丝毫不差。”
崔师傅指着手里的铁环铜碗,不无骄傲道:“凡属杂耍技艺,下盘稳当,手上也跟着稳当。何况我这套行头几十斤重,脚底下不稳,可不就飞出去了么?自来练这门水火流星的,为了熟练把控行头,都得专门练下盘功夫。不瞒你小兄弟,我从前可是跟着师傅上过几年梅花桩的。”
“原来崔师傅练过梅花桩。”颜幼卿点点头,“不知崔师傅有没有试过,踩高跷演出这水火流星?”
崔师傅一愣,随即道:“这可没试过。不过要说起来,好像也不是不行。踩高跷不是难事,只是水火流星动作上边,势必不能像平地演出那般变化多端。还有就是,这套行头也重了些,在高处不似平地上好掌控。”
颜幼卿道:“若是崔师傅觉着可行,也许可以跟掌柜提一提。掌柜的这些日子一直发愁,高跷会没个能出彩的新节目。”
崔师傅本为闯名声而来,自然知道皇会上表现越好,之后的收获越大。闻言面露喜色:“多谢颜小哥,我这就去与掌柜的商量商量。”
王贵和听了崔师傅想要尝试将水火流星与高跷合二为一的主意,大喜过望。立时找来高跷会的会首,商讨如何操作。崔师傅吃水不忘挖井人,特地提了提颜小哥。王掌柜十分高兴,将颜幼卿也叫到一起说话。
高跷会会首头脑相当灵活,当即寻来一副合适的木跷,提点一番脚下诀窍。又提议从替换绳索下手,减轻道具分量。
王掌柜想起新近运到的舶来品中,有几卷花旗国刚刚面世的耐纶丝。这种丝线又细又韧,分量极轻,却极其结实。价钱贵是贵,能在皇会上斗倒同行,花点银元怕什么。叫颜幼卿跑去找大账房领了东西,拴上一试,果然合用。比起之前的皮索麻绳,不仅轻巧结实,且光洁白净,舞动起来一片亮白,如烂银素锦,煞是引人。
高跷会会首又道:“我瞧那火流星,到时候在场上舞动起来,必定又惊险又好看。只是那水流星,若不到近前端详,是看不出其中妙处的,未免可惜。”
王掌柜听罢,觉得有理,便问他有何主意。
那会首道:“若是把铜碗换成琉璃碗,碗中水着五彩颜色,舞动时好似彩虹,那才叫人惊奇哪!”
几人都觉得这主意好极。只是琉璃碗未免太过昂贵,一时半会也不好张罗。颜幼卿记得库房里见过不少西洋玻璃碗,说与王掌柜,立刻获得称赞。寻出大小合适的一套十只,盛上兑了颜料的水,望去轻薄透亮,绚丽缤纷,美不胜收。王贵和又紧急召唤工匠,以细铜丝将碗固定在绳索末端。崔师傅试着舞了一回,除去开始和结束时起落动作要格外小心,以防磕碰,其他均无障碍。
如此一来,崔师傅演出时则需两套行头,一套铜碗演火流星,一套玻璃碗演水流星。王贵和特地安排了一个做事仔细的伙计,专给崔师傅递行头,确保万无一失。
如水火流星这般分量足可压轴的节目,当然要留到正日子那天方才亮相。平日练习,也单辟一处地方,为的是消息保密,好到时候惊艳众人,拔得头筹。就连演武会会首,并店里其他管事,也是直到演出前三天,才借着全套演练的机会,大开了一回眼界。
相比之下,颜幼卿资历虽浅,论掌柜心中信任程度,却已是丝毫不弱于店中老人了。
到得三月二十一,街面已然远较平日热闹。一些寻常小皇会,通常不辞辛劳,连演三天,以便多博些彩声。许多势力不够大的商家店铺,甚至学堂会社,也借着头两日竞争不大,容易引起观者注意的机会而大力表现。
颜幼卿参与的是筹备事务,到这时候反而轻省。只要不发生意外变故,他大可以轻松歇个整天,或者上街随意瞧个热闹。因第三日自管事以上都要去娘娘庙为东家现场助阵,王掌柜便许了头两日让伙计们轮番告假玩乐。颜幼卿当然算不得管事,只是个大账房临时协理,但王贵和有心提携,特意叮嘱了届时随同出席。如果机会合适,让他在胡大善人面前露个脸。故而这两日他都留在店里,换别的伙计歇工,最多有节目经过时,站在门口瞅几眼。
一阵锣鼓喧嚣,自远而近。颜幼卿听一耳朵,应该是花鼓会或者地秧歌。今日已看了两回,没什么新鲜,便在柜台后端坐不动。另一个留守店面的伙计按捺不住,不等队伍到门前就奔出去了。过得片刻,又奔了回来:“嘿,幼卿,快去看,是你最喜欢的报纸,叫做《时闻尽览》那家,正免费发传单呢!”
颜幼卿一听,忙起身出门。只见一队花鼓在前,一队地秧歌在后,两侧几个报童,正往路人手里塞传单。颜幼卿刚抬脚,想起店内无人看守,又停下。看共事的伙计早凑上前,跟着队伍要了一沓子传单,不觉暗笑。遂站在门口等候。
传单拿回来,五颜六色,图文各不相同,铺了一柜台。两人兴高采烈挨个翻看。原来这《时闻尽览》报社颇花心思,将自家报纸上不同专栏的特色文章单独拣出来,譬如讽世漫画、坊间逸事、浪漫诗歌、传奇故事等等,每种一页,印了十好几种不同的传单。尽管都是读过的内容,这么拼凑起来一看,居然别有趣味。《仙台山历险记》赫然在列,颜幼卿的心情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微妙。忽然想到,如此阖城盛事,《时闻尽览》这般风头正健的报纸,定然是要派记者专程报道的,不知道安兄与徐兄两位会不会出现?自己如今这副样子,也不知人家还认不认得出来……
三月二十三这一天,颜幼卿换上新浆洗的棉袍,认真梳了梳头发,随同王贵和并几位管事,早早便到娘娘庙外等着了。娘娘庙在码头上游方向,相距不过两三里。好在距离近,否则如今天这般日子,为了皇会巡城游行,河滨大道只许行人通过。如王掌柜之流,也是没有特权乘车行进的。
庙门两侧插满了旌旗彩幡,庙前广场并不大,是两条斜街交叉形成的一块三角形空地。斜街上密密麻麻店铺林立,均设有二三层露台。这些露台,就是观赏皇会节目的贵宾包厢了。位置最好的,本身就属于各大商行,除去自家享用,往往还预留了座位给各方头脸人物。位置偏一些的,或可对外出租,亦是一座难求。
本地警备局巡捕房早派了许多巡捕在此驻守,维持秩序。巡城队伍还在下河口码头没出来,庙前广场及两条斜街上已是人山人海,都想占个好位置,一睹为快。
广源商行在此有个专卖舶来品的铺面,属于下河口码头分店。面积虽不大,却是难得正对广场的好位置。胡大善人及给面子接了邀请的几位贵客,将会到此落座。吃过茶点,进庙内参加祭祀仪式,再出来看斗会表演。
王贵和一帮人在铺面门前恭候,颜幼卿站在最末。大老板姗姗来迟,下了马车,也没工夫与手下寒暄,只顾着延请几位贵客上楼。王贵和忙招呼伙计送上果品点心,亲自上前泡茶添水。几位在大老板跟前挂了号的管事一一上前致意,颜幼卿照例排在最后一个,鞠躬行礼,抬头问好。
胡闵行看上去约四五十岁,身穿长袍马褂,戴水晶眼镜,十分儒雅。颜幼卿心中略微诧异。原本以为商行尽做洋货生意,老板怎么也得是西装革履洋人派头,谁知竟是这般模样。
胡闵行见他是个生面孔,向王贵和道:“这位是……?”
“这是码头分店新招的账房协理。先生别看他年轻,做事能干得很。今番皇会筹备,他可出了不少力气。”
胡闵行点头,温声勉励两句,转而用心招待贵客。不多久,到了进庙祭祀时刻,王贵和等送走胡闵行诸人,重新回到自家露台。巡捕们开始清场轰人,腾出地方,预备皇会队伍进场。庙中祭祀需半个时辰左右,这一段时间大老板不在,王贵和等人尽可以占据最佳位置,尽情观赏。颜幼卿也托福借光,得了一个偏座。
管事们议论起自家几个皇会,其中水火流星当然备受关注。王掌柜笑道:“这个节目新鲜又好看,不枉我天天亲自跑鼓楼,下手快抢回来。巡城这段没打算上高跷,就是随便耍耍。待会儿斗会开始,咱把高跷一上,演起那五彩玻璃水流星,焰光灿烂火流星——等着瞧吧,今年皇会高跷魁首,定属咱们广源商行无疑!”
话音未落,喧天鼓乐传来,楼下人群中爆出震耳的欢呼声。越过攒动的人头,能看见各色旗帜服饰如一条锦绣长龙,蜿蜒而至——皇会队伍终于来了。
阿堵的话:
尼龙的实际出现时间,在三十年代。比故事背景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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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艺高人胆大
半个时辰后,海津军政商学各界名流代表步出娘娘庙,预备登上露台观看斗会节目。王贵和会同广源商行其他分店掌柜及高级管事们,忙不迭下楼迎接胡闵行等人。
颜幼卿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望见那一群人当中,有好些西洋面孔。其中两位,竟然甚是熟悉——正是曾经在玉壶顶上住了两个月的阿克曼与其友人菲利普斯。跟随傅中宵谈判时,颜幼卿已经知道了此二人身份:一个是米旗国派驻海津租界的新任军事长官,另一个则是海津米旗国领事馆的新任秘书。这两个人地位颇高,与另外几名洋人一起,被围在最中间。颜幼卿远远向周围扫视一圈,又发现了约翰逊与科斯塔的身影。想来也并不意外,当初这帮一等座的洋人,本就是要往海津而来。
刚开始颜幼卿还有点儿忐忑,目光无意间与其中几位对上,见对方毫无所觉,遂放下心来。又看了两圈,再无其他发现,才回神跟紧自家掌柜,服侍好大老板。胡闵行邀请过来的贵客中,也有几个洋人,都是生意上有往来的洋行经理、贸易客户之类。胡闵行自己就说一口流利的西语,洋客身边带了通译也没用上。
大老板及贵客落座后,就是王贵和,也只有站着的份儿。至于颜幼卿,则贴到了楼梯拐角处,偶尔还要帮上下跑腿的伙计递递盘子。不过他所在的位置视野不错,前方再无旁人遮挡,整个广场尽入眼中。他目力又好,连跑旱船的老婆婆脸上化的什么妆都看得一清二楚。
贵客们对于皇会表演十分欣赏,甚是投入。越往后节目越精彩,各家都憋着绝招留在后头亮出来,好叫海津地界的贵人们品评高下。颜幼卿看得十分高兴。他长到这么大,说实话,还从没见识过此等热闹隆重的盛会。他眼睛盯着场中,偶有伙计经过,不必转头,纯凭感觉伸出手去,总能准确无误把盘子递到合适的地方。好在所有人都不是很专心,也没谁发现他哪儿不对。
斗会节目以龙灯狮子开场收尾,中间各色表演轮番上阵。不拘哪一行,每次至少两支队伍上场。技不如人者,或者干脆利落认输,自己退下去,或者被观众倒彩嘘声轰下去,再换别家队伍上来。
广源商行赞助的几家皇会,在各自的表演比斗中有输有赢,不算十分出彩,也不算丢人。胡闵行也没想与其他大势力比,只要压过老对手鑫隆商行,就算不虚此行。眼看太阳西斜,皇会渐渐接近尾声。最后一轮高跷比斗,正如众人所料,鑫隆商行一方上场的,恰是耍顶灯绝技的兄弟二人,并十来个配角。因为此前兵器节目上输给了广源商行,这一队人马上来,个个气势汹汹,摩拳擦掌。
别家高跷会都在之前几轮演完了所有的花样,知道斗不过这一场,压根没打算上去。观众纷纷将目光投向广源高跷会。
却见广源高跷会中只走出来一个人。此人脚踩六尺木跷,其貌不扬,手里拎的东西却极为打眼:一个大铁环,下方垂着十来根白亮亮的银索,每根银索末端吊着个透明琉璃碗,碗里边轻轻漾着五颜六色的水,望去便好似盛了仙家琼浆玉液一般。观者安静了一刹,随即议论纷纷,都猜不出是何机关。那顶灯绝技,再如何高超,好歹多数都看过。这广源商行亮出来的高跷节目,却如此新奇漂亮。可以说,还没开演,人气上边已然分出了高下。
曹师傅手腕轻晃,铁环开始转动,自慢而快,越来越急。那一圈五彩玻璃碗渐飘渐高,终成为一片彩虹幻影,无比炫目。人群中爆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表演顶灯的兄弟俩毕竟是老江湖,见此情景,并未慌乱,照样有条不紊演起来。上场的都明白,越是新奇的节目,往往难度越大,风险越高。不到最后,谁也不能说一定会赢。
为了在高跷上演好水火流星,不但行头分量减轻了,动作也有所改动,一些太过繁琐的变化便省减掉了。时间上却又不能比对方的顶灯短太多,因此事先做了编排:先上水流星,再上火流星,最后重上一轮水流星,加几个难度大的动作收尾。
第一轮水流星顺利结束,赢得彩声震天。等到崔师傅亮出火流星,指间藏着火种,单手划过,飞快地点燃十个铜碗。大白日里也能看得见火焰翻飞,果真如一圈流星在空中飞舞,观者情绪更是高昂。坐在露台上的贵人们都忍不住鼓掌叫好,几个好奇的洋人情不自禁站起来,从栏杆边上探身出去,只为看得更清楚些。
胡大善人面上大觉有光,一面看,一面不忘向王掌柜点头表示夸赞。
颜幼卿贴在角落里,看得正高兴。忽然目光一凛,上前两步,身体前倾,顺手拨开占据了栏杆主位的那个洋人。洋人身材比他高大得多,却随着他的动作不由自主让到旁边。似乎被这小伙计没礼貌的举动惹恼了,皱起眉头。他还没开口说话,王贵和与胡闵行都注意到了这边动静。王掌柜赶忙道:“幼卿,怎么回事?你是怕洋大人这么站着不稳当么?”颜幼卿回头,似乎根本没听到他说话,表情凝重,眼睛往几案上迅速扫过,一个箭步迈过来,动作飞快,抄起所有盛放果品的西洋金边玻璃盘子,堆成一叠托在手里。盘子里许多吃食,顿时尽数散落在案上,一片狼藉。
众人吓一大跳,谁都没反应过来阻止他。胡闵行神色一变,正要开口呵斥,却见他托着那一大叠十来个盘子,直接窜上栏杆,飞身便扑了出去。胡大善人一声呵斥就此噎在嗓子眼,和旁边其他人一样,惊呆在当场。
就见颜幼卿飞扑向侧前方另一家店铺,脚尖在二楼翘起的檐角上一点,人在半空,左手抱着整叠玻璃盘,右手单抽出一个,伸展胳膊,往空中一兜,接住了一只正燃着火苗飞过来的小铜碗。他将那托住小铜碗的玻璃盘顺手搁在这家栏柱上,身形闪动,轻盈如燕子,瞬间扑向另一个方向。
站在自家露台上的胡闵行王贵和等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故,那火流星上的小铜碗竟然脱离绳索,向四面飞射出去。观众中有那眼神好的,看见火苗蹿上了拴系铜碗的绳索,不过数息之间,又有几根绳索先后烧断,铜碗失去控制,飞射而出。
颜幼卿快如闪电,众人看不清他模样,只见一道青色掠影在屋檐、围栏、旗杆、石柱之间纵横。随着那身影挪移,一个个托住铜碗的玻璃盘被放置在不同方位,火苗跃动间,居然叫人觉着错落有致。有些不明所以的观众以为是特地加演的惊险节目,竟齐齐吆喝着鼓起掌来。唯有王贵和等人心里明白是出了意外,若无颜幼卿下场拦截,那燃烧着的铜碗四处乱飞,后果端的不堪设想。广源商行露台上所有知情者都绷紧了弦,死死盯住场中,不敢稍有异动。
第一个铜碗飞脱,崔师傅便察觉不对,马上放慢了速度。因绳索易燃,末端皆连接了一段细铜丝。碗中火油多少亦经过了严格计算,以控制火苗大小和燃烧时间。火会顺着铜丝烧上绳索,必定是行头出了问题。崔师傅急出一身冷汗,却无法可想。发现颜幼卿举动,惊喜交加,同时也愈加小心控制,只求对方能及时接住所有飞脱的铜碗。
最后一根绳索眼看就要烧断,因铁环已不再快速转动,铜碗在崔师傅面前数尺跌落,而颜幼卿却还在另一边。崔师傅心想实在来不及,哪怕拿手硬接也必须得捞住。便听颜幼卿轻叱一声:“崔师傅!”一只金边大玻璃盘子打着旋儿飞过来。崔师傅下盘功夫果然了得,抄手接住,踩着高跷连上两步,让那只铜碗又准又稳落在盘中。
这几下说来复杂,在观者眼中,不过瞬间而已,众人无不惊得屏息僵立,目瞪口呆。
崔师傅不愧是多年老江湖,内心惊涛骇浪,面上却几乎不显,端着盘子四方作揖,装出一副胸有成竹模样。被这一套惊险表演震住的观众们才回过神来,顿时彩声雷动。
旁边表演顶灯的人马因被飞出去的铜碗吓住,中途停下没动。都是江湖行家,到这时候哪里还看不出猫腻。奈何对方表面上圆得毫无破绽,非要捅穿说出来,没准还要被不明就里的围观群众起哄。再说对方明摆着有一流高手坐镇。虽说真正武术大家不下场,是不成文的规矩,但人家有面子请得动,能奈他何?
按照预先排练,还有一套水流星要演。崔师傅见顶灯人马摆出阵势,接着演起来,自然没有这时候下场的道理。那负责递行头的伙计早吓得三魂七魄去了大半,手抖腿软提溜不起来。颜幼卿走过去,拎起水流星,快速又细致地检查一番,为崔师傅换下了手里光秃秃的铁环。崔师傅顾不得惊叹他的身手,简直感激涕零,一边道谢一边接过行头。
为了接住那几只喷火乱飞的铜碗,颜幼卿可说使出了浑身解数,这时候才觉出有些后怕,棉袍里头的单衣湿透了整一层。他站在场中,等一轮高跷全部演完,才与崔师傅一同回到广源商行自家铺面。王贵和早站在门前,这时立刻将二人引入后堂,连带那递行头的伙计一起。来到后堂偏厅,竟是胡闵行亲自等在那里。
王贵和脸色铁青:“崔师傅,刚才是怎么回事?”
崔师傅一脸惭愧:“回禀掌柜的,在下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那火焰竟会自铜丝燃上绳索,只能是行头被做了手脚……”他抬头看了颜幼卿一眼。经手行头的人,除了他自己和那名伙计,剩下的就是颜幼卿。他不愿拖颜幼卿下水,却又无可避免。
颜幼卿见他犹豫着不往下说,遂道:“最有可能,是火油被人抹到了铜丝和绳索上。这动作眨眼工夫便能做到。火油色浅,急切间无从分辨,若非事故发生,恐怕没人能够察觉。”
崔师傅接道:“正是如此。”
王掌柜还要说什么,被胡闵行挥手止住,神色温和道:“崔师傅,幼卿,二位辛苦了。多亏二位技艺高超,化险为夷,胡某十分感激。二位的功劳,胡某记下了。”说到这,脸色一变,声音也冷下来,“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还须劳烦二位协助王掌柜,仔细查探,究竟哪些人有机会设下如此险恶阴谋,不单要害我广源商行,还要牵连无辜,实在可恨。抱歉客人尚在等我,这边就有劳你们。贵和,一有线索,马上来报给我。”
送走胡闵行,王掌柜立刻审问那负责递行头的伙计。伙计吓得眼泪鼻涕一把接一把,语无伦次说不清楚。崔师傅与颜幼卿两人在边上合计,过筛子般将这几日有机会接触到水火流星行头的人挨个点过去。那伙计终于冷静些了,忽然大叫一声:“啊!掌柜的,我想起来了!就在崔师傅绑高跷的时候,我一个人拎着两套行头,正好小吴在旁边,看我不方便,帮忙提溜了一会儿。他帮我拿的,正是火流星!”
三月二十三皇会正日子,与下河口热闹喧天的情景相比,旧城西南角外薪铺后街则显得格外冷清。其中一所宅院,门前挂块木牌子,上边刻印了几个朱红色大字:《时闻尽览》海津分社。
薪铺后街,顾名思义,位于薪铺街后头。前朝初年,薪铺街一带聚集了许多做柴炭生意的店面,后来发展到兼营粮油布帛,俨然海津城内仅次于下河口的繁华地段。而薪铺后街于闹中取静,便利舒适,遂成为许多达官贵人置宅之选。可惜世事变迁,曾经的前朝权贵烟消云散,宅子也纷纷变卖易主。徐文约运气不错,以十分划算的价钱,从一个老太监的远方侄子手里买下了这所宽敞气派的院落。
依徐文约心底的想法,若能在上河湾租界区中谋得一处地方,最好不过。可惜进租界门槛不是一般的高。他已经得了黎映秋外祖杜家不少助力,实在不好意思再开口。这薪铺后街恰好处于旧城边上,离上河湾下河口都不算远,最终决定将报社安在此处。
安裕容背着双手,欣赏院墙镂窗和门廊檐柱上精美的砖雕。望见横梁角上一只燕巢,咏叹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徐文约正往院中石桌上摆茶杯茶壶,笑道:“你倒是好雅兴。你既不去娘娘庙瞧热闹,有工夫来我这里闲晃,不如抓紧时间,多写几回《仙台山历险记》。”
他总觉得安裕容这诗念得意味深长,仔细端详,又仿佛纯粹即景抒情,泛泛而发。说起来,相识也快要一年了,因缘际会,彼此可说已经成了同甘共苦的知己好友。但有机会见面,谈天说地,十分相投。然而几乎从未听对方正经提过身世。除去听说拜祭了一回亡母,没见过半个亲戚故人出现。按说有母亲安葬在此,怎么也不该彻底孤家寡人一个才对。况且,只要不是故意促狭淘气,自己这兄弟论才学谈吐,风姿气度,足可媲美第一等世家子弟。那旧时王谢的感慨,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安裕容听他催稿,也笑了:“小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文思敏捷倚马可待,徐兄何必杞人忧天?徐兄若答应将圣西女中的招生广告免费连登三期,不但《仙台山历险记》保证按时供稿,小生还有尚在腹中酝酿的《西洋奇风异俗录》,同样让给徐兄独家连载。”
徐文约不由得笑骂:“你个雁过拔毛的骑墙派!当初不是你自己说的?《仙台山历险记》明明就是我替你给颜幼卿帮忙的谢礼。等到报社开张,倒成了你送我的贺礼,说什么为了兄弟,豁出脸面拉人气。如今又成了你占便宜的筹码了,我不给你免费登广告,你还打算赖帐罢工不成?一份稿子卖三回,我看你为了你家洋老板,才真是豁出脸皮不要了。别废话,愚兄我这会儿捉襟见肘,只出不进,哪里来的广告版面白补贴你?你既然这般热心教育,为国民谋福利,不如把你的稿费直接折成广告费。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给你打个八折。”
徐文约是个好脾气,这一大通数落下来,虽然开玩笑的意思居多,安裕容也知道是自己脸皮厚到把好好先生也惹急了。讪讪摸了摸鼻子:“我知道你这里有难处,你看我找了那么多老板赞助圣西女中,也没跟你徐社长开过口不是?”
徐文约没好气道:“那可真是多谢你了。”
刚到海津时,安裕容从铁路公司取回自己的大件行李,没地方去,曾经跟着徐文约厮混了两个月。徐文约问过他要不要在报社正式任职,却被委婉拒绝了,只答应写点副刊稿子。然后就看他卖掉了行李中从西洋大陆带回来的稀罕物件,累积起来居然也是一笔小财。安裕容知道约翰逊与科斯塔在海津的去处,上门拜会过一回。两位洋先生听说他没事做,都表示可以推荐职位,也被他拒绝了,拿着变卖东西的那点钱闲散度日。徐文约看见一回,便苦口婆心劝一回。谁知过年前相聚,忽然说找到事做了。原来约翰逊牵线,介绍安裕容认识了一个花旗国来的传教士冈萨雷斯。冈萨雷斯想要在海津办一所女子高中,正是缺人的时候,安裕容便给他做了秘书,陪着他到处化缘,给还没开张的圣西女中拉赞助。
安裕容因此一直忙,这是年后与徐文约头一回见面。看他正经起来,徐文约也就不再挤对,岔开话题道:“也不知道颜幼卿与他的嫂嫂侄儿如何了。”
安裕容一愣,随后道:“寄人篱下,能好到哪里去?”
徐文约便道:“我看他年纪虽轻,行事沉稳有担当,总不至于太坏。”
安裕容嗤一声:“那就是个傻小子。内宅后院,才最是搓摩人。身份不尴不尬的,未必比匪窝里容易。”不欲多说,转移话题,“徐兄,你这茶来了,点心呢?”
徐文约便进屋端点心盘子。这几天为了报道皇会盛况,人手都派出去了,连干杂活的帮佣也不在,去下河口看热闹兼打探消息。徐文约作为社长,只能自我牺牲,留守驻地,等记者们送一手消息回来。
他颇有些惋惜,无法亲眼目睹难得一见的海津皇会。他以为凭安裕容外向的性子,拘在此地多半为了特地与自己作陪,遂端起茶杯致谢。
安裕容道:“不用谢我。我是真不想去。”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我幼时看过一回。景初二十一年,也就是白莲红灯之乱前一年,我八岁,在海津看了平生所见最热闹的一次皇会。那年最出彩的是抬阁会,真个称得上金碧辉煌,花团锦簇。为了讨好太后娘娘,找了个长得极其水灵的五岁小丫头扮西王母,抬着城里城外走了两圈。那年天气也反常,才三月间,日头就毒辣得很。小丫头在上边不吃不喝不动,晒了几个时辰,人都晒虚脱了,最后听说也没救回来。”
徐文约手里正端着茶盏,惊得差点掉地上:“还有这种事?”
“因为这事太不吉利,都怕传出去掉脑袋,当然是死命瞒下了。”安裕容拿过徐文约手里的茶盏,与自己的一并放回桌面,道,“不过是劳民伤财,粉饰太平。有什么好看?”
徐文约被安裕容提及的惨剧吓得不轻,定了定神,才转念想到,既是当时死命瞒住的消息,也不知他哪里知道的?只怕是家中有人身居高位。
安裕容这时又道:“对了,一会儿你手底下人回来了,别忘了替我问问,广源商行有什么出彩的节目没有。”
徐文约闻弦歌而知雅意,道:“怎么?这是又要上门打秋风?”
安裕容笑了:“听闻胡大善人思想进步,胸襟开阔,慷慨大方。设立女子高中这等文明善事,想来定会积极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