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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第44节

      “我没有。”颜幼卿摇头,“我只是想先躲一躲。我一个人,总有办法躲过搜查。待风头过去,再设法联系你,或者去南边汇合。我从来没想一个人偷跑。”
    “嗯,我明白。也许你孤身一人,确乎更容易躲过搜查。又或者运气不错,终能寻得时机与我联络。甚至我们能分头出城,在南边重新汇合。这些,皆不无可能。只是……”安裕容将颜幼卿重新拥抱住,彼此正视,“幼卿,我所不愿者,唯离别而已矣。”
    颜幼卿听明白最后一句,心头巨震。仿佛春雷在耳边炸响,比以往峻轩兄说过的任何一句亲昵言语都更叫人心神激荡。他听见对方幽幽叹气,低低倾诉:“这世道离别何其容易,重逢何其侥幸,相聚又何其艰难。我经历过许多离别,多数已成永诀。也曾有过偶尔重逢。其中最幸运的一次,是在海津重逢了你。相聚时光,转瞬即逝,总觉太过匆匆,时刻担心不能长久。幼卿,你知不知道,那日你说,峻轩兄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我有多么高兴。平生乐事,莫过于此”
    颜幼卿怔怔仰头,望着安裕容,听见他嘴里说着高兴,表情却分明一片悲伤。他想要安慰他,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里有句话,一直没告诉你。那便是:幼卿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既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你许我生死相随,我报你朝夕相守,不过如是而已。因此今天你留下一个暗记,人却不见了,我哪里是生气,我其实是害怕呐。害怕世事难料,旦夕变幻,害怕聚散无常,孤独无依。幼卿,你明不明白?”
    颜幼卿直瞪瞪望住他,好似全明白了,又好似还有些糊涂:原来自己许了峻轩兄生死相随么?既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峻轩兄是在说他和我么?所以峻轩兄不是逗自己,不是闹着玩,不是一时兴起,不是浅尝辄止……他想每日与我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没我陪伴,他会难过,会伤心,会孤独,会害怕……
    仿佛风吹云散,月上中天,那一点糊涂犹疑彻底消融,只余心间一片明澈。
    “我、我明白的。以前不太明白,现在,现在都明白了。峻轩兄,你不放心的话,我、我起个誓罢!”颜幼卿略带慌张,急于表白,然而那什么“生死相随”“朝夕相守”到底羞于出口,只斩钉截铁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从今往后,峻轩兄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峻轩兄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福祸同当,甘苦与共,唔……”
    后面的话,被峻轩兄堵在唇间,再不得出口。
    安裕容坐在桌前,双肘支于桌面,笑盈盈瞅着对面之人埋头苦吃。
    颜幼卿将自己盘子吃尽,顺手拉过对面盘子,把剩下的食物一并打扫干净。腹中饥饿感消失,正觉口渴,一碗汤适时送至手边。抬头对上峻轩兄满面笑容,想起那个时候叫他亲得昏头昏脑,竟是被腹中如鼓饥鸣唤醒,当真无地自容至极。只是他先头好端端一顿饭没吃进去两口,确乎饿得很了,索性不去想其他,抄起桌上摆着的唯一一副餐具,大块煎肉横切几刀,囫囵吞下肚去。这时回过神来,羞恼之意更甚。接过那碗汤,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安裕容知道他一贯食量,倒不怕他撑着,只担心吃太快胃里难受。中间说了句“慢点儿”,反而把人吓得愈发狼吞虎咽,无奈住嘴。心想这后返劲儿的别扭难为情只怕一时半会下不去,虽危机未除,然心头畅美,收拾了盘碗,微笑道:“我去见公使大人,你就在屋里歇息。书架上的书若有兴趣,取下来看无妨。”说罢,带上门走出去。
    颜幼卿慌慌张张回答:“哦,好,好的。”
    待屋里只剩下独自一人,忽然有几分茫然失措。呆坐片刻,受习惯驱使,起身查看房间陈设布置。这套间外室一头放了餐桌餐椅,另一头布置了书架书桌。书桌侧面有张单人窄床,可坐可卧。往里一边是盥洗室,另一边是间小卧室。格局虽不同,用具物品及装潢风格,与海津所见大同小异。论细节,这花旗国公使馆比之阿克曼的联合警备队办公楼,甚至还要朴素几分。
    室内看一圈,又走到窗边观察室外。斜前方是一栋灰褐色三层洋楼,即公使馆主楼。自己所在附楼位于主楼侧后方。对面有一排类似仓库的平房。路灯光晕下,可见植物茂盛,花团锦簇。花园空旷处有洋人散步纳凉,一片安详宁谧。
    颜幼卿心知,纵然峻轩兄事先多有谋划,这宁谧安详也只是暂时。于今事态,入公使馆虽不易,出公使馆更难。听峻轩兄意思,分明是想借公使近期派人前赴矿山之机混出城去。此事不必细想,便知其中风险与艰辛。警备队与执法处固然忌惮洋人,但出城检查怎会马虎?若洋人方面起疑,又怎会甘于包庇政府通缉要犯?岂不见就连今日亲自开车接应的洋人,也完全被蒙在鼓里么?他相信峻轩兄既作此打算,必有可行之法。然而万一……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安裕容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两个玻璃瓶。眉毛轻扬,嘴角上挑,显见愉悦非常:“来,正宗花旗国冰镇汽水,比外头卖的好喝,尝尝。”说罢,递一瓶给颜幼卿。
    颜幼卿正忧心忡忡,被他既含情且含笑地专注瞧着,顿时忘了自己在想什么,傻愣愣接过去就喝。“咕咚”半瓶下肚,听见对方问:“怎么样?是不是还不错?”才慌忙回复:“挺、挺好喝的,呃……”急切间连打了好几个带着柠檬清香气泡的嗝儿。
    安裕容噗哧乐了,也不说话,只冲他笑个不停。
    颜幼卿脸色变幻如同这个季节盛放的红莲,然而羞窘之中更多的竟是欣然愉悦。莫名其妙跟着笑起来,收也收不住。
    两人在书桌旁的窄床上并排坐下,慢悠悠喝着冰镇汽水。
    颜幼卿找回神志,问:“峻轩兄,你和公使大人这么快就谈完了?”
    “是早有计划之事,不过之前没定具体日子罢了。上回咱俩见面之后,我便与公使说了,要请个长假。他叫我离开之前务必再跑一趟矿山。正好也要再送几台机器,带几个工程师过去。人多车多,多你一个便不多了。”
    颜幼卿大概知道安裕容帮威廉姆斯所做之事。起先花旗国公使大人私人投资冀州几处铁矿煤矿,杂务都委托给当地矿主,干拿分红,余事不管。因矿主苛待工人,出了几回乱子。恰巧安裕容出现,帮忙出了些主意。后来索性作为私人助理,代表公使大人赴矿山与矿主及闹事工人谈判。几番斡旋之后,整饬秩序,收回一部分管理权,且替换掉几个苛酷的头目,遂平息了事态。不仅如此,矿山利润亦得以提高。故而公使大人对他青眼有加。
    “公使大人同意你请长假么?”
    安裕容听颜幼卿这么问,脸上表情变了变,似笑非笑道:“我和他说,我要回乡成亲。”
    “成、成亲?”
    “嗯,他知我从海津来。我告诉他我祖籍南方,虽然新娘子是北方认识的,但按照华夏人的规矩,必须回乡祭祖。终身大事,不能马虎。公使大人一贯热衷华夏文化,自然同意。”安裕容转头往颜幼卿脸上看,“他问了好些关于新娘子和成亲风俗方面的问题,最后给我一个大红封。哈哈……”
    颜幼卿只觉这一晚上自己脸色就不曾正常过。顶着烧灼之感,硬起头皮道:“这样戏弄人家一番好意,不太好。”
    “我哪里戏弄他了?他听说我的戏娘子聪明可爱又贤惠,还会功夫,羡慕得不得了。”
    颜幼卿不知如何接话,“咕咚”喝完了剩下的半瓶汽水,生硬转换话题:“今天接我们的那个安迪,他是什么人?”
    安裕容笑意不减,但还是正经回答:“是公使的秘书之一。我那点股份便是卖给了他。这人性情不错,疏朗直率,很承我的情,因此愿意帮忙。之后矿山许多事,都将转到他手里,所以这一趟,他会跟我们一起走。咱俩要混出城去,就着落在他身上了。”
    颜幼卿想一想,小声道:“他是不是……比较好骗?”
    安裕容勾住他脖子哈哈直乐:“知我者,幼卿也。”
    “他是不是也听得懂夏语?”
    “听得懂不少,会说的不多。他很得公使大人信任,经常陪同交际,认得不少祁保善手底下的重要人物。当初若他能说的夏语多一些,跑矿山的活儿未必轮得到我。”
    颜幼卿听得这位安迪是如此身份,不由得对成功离开多了几分信心。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洗漱完毕,准备歇息。颜幼卿站在外间窄床旁,语气犹疑,神色坚定:“我、我想睡这里。”
    安裕容轻笑:“好。”
    “我、我是说,我一个人睡这里。”
    安裕容故作惊讶:“这么窄的床,两个人怎么睡?岂不是要挤在一处热死?”
    颜幼卿不说话了,默默躺下,侧身背过去。
    安裕容关了电灯,忽弯腰在他脸上轻轻碰一碰,以盎格鲁语轻声道:“晚安,宝贝。”低沉的嗓音如琴弦因风颤动。
    许久之后,颜幼卿慢慢翻身,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静候那发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缓缓平息,才重新把眼睛阖上。
    因机器运送准备工作较为复杂,又有新来的花旗国工程师要求京师观光,故等候数日,方整装出行。在这几天里,颜幼卿谨遵安裕容叮嘱,足不出户,把个羞涩拘谨小少年扮得十足十。
    出发这日清晨,颜幼卿洗罢脸和脖颈,闭眼坐在床边,十分乖巧。安裕容掏出一个极其精致的铜盒,打开来,里边是一块细腻釉白粉饼,看表面已经有使用过的痕迹。实际上,这些天每日清晨,都要来这么一遭。头一回颜幼卿纵然被说服,却无比羞恼窘迫,僵坐着一动也不动,装扮完之后,整日连房门都没开。连续数日之后,到底习惯了,心里亦知事关重大,不能任性。中间还应安裕容要求,特意走出房间,与外人打了一圈招呼,以便考察其化妆手艺是否过关。
    公使馆里除去安迪,都是第一次见他,无从比较。至于安迪,当日开车接二人回来,时候已近黄昏,看得不算真切。因此只以为是颜幼卿自然肤色,并未就他数日内突然变得白皙而产生疑问。
    安裕容一边往他脸颊、脖颈上抹粉,一边道:“黑是黑了点,胜在质地不错,滑溜细致。这洋人做的粉质量也好,抹上去自然得很,除非上手蹭,否则可真看不出来。”
    粉是花旗国上等舶来品。威廉姆斯夫人送给伊恩的新婚贺礼,专为新娘子准备的。
    关于自己皮肤黑与滑溜细致的问题,颜幼卿每日听安裕容说一遍,开始十分难为情,如今已麻木了,只当没听见。
    “除了安迪那厮,旁人也没谁会多手来蹭。记着警惕着他点。”
    以颜幼卿身手,除非自己愿意或惊骇太过,否则一般人休想多手蹭得着他,此话纯属多余。颜幼卿继续保持沉默。
    安裕容给他仔仔细细上粉,脸颊、脖颈,连同耳后、手背,无一遗漏。终于抹完,仿佛了却一件大事。端详一番,忽叹道:“好端端一颗黑珍珠,愣是敷成了白珍珠。啧,暴殄天物。”
    颜幼卿“噌”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开始整理床铺,收拾行李。
    吃罢早饭,众人登车出发。前面两辆小汽车坐人,后面一辆卡车装货。安裕容陪同两位工程师坐在第二辆小车里,打头一辆,坐的是安迪与颜幼卿。因路途遥远,另有一个夏人司机开车。颜幼卿皮肤变白之后,配上西装眼镜礼帽,整个人显得文弱许多,不但形象大变,更兼气质迥异。哪怕老熟人当面撞见,都未必认得出来。
    三辆车在城内一路畅通无阻,开到南苑门前,第一次真正被拦住。
    颜幼卿自车窗内露出半张脸,手里捏着一纸文书递过去:“花旗国公使馆,公务出城,这是通行令。”
    巡警中为首者仔细核对了文书,挤出一个笑脸:“全城搜捕通缉要犯,劳烦各位都露个脸,叫我的兄弟们瞧一瞧。非常时期,还请诸位体谅。”
    颜幼卿以盎格鲁语向安迪解释一番,竟然颇为流利标准。安迪从另一边车窗探出脑袋,以相当风骚倨傲之姿态冲巡警们挥手致意,又示意司机露头供对方检查。
    巡警看过第一辆车,又逐一认了认第二辆车上的人。把货车司机也仔细看过,终于放行。
    南苑门是内城门,之后还有一道外城门。车从城内来,表示已通过重重关卡。外城守卫巡警不觉松懈潦草许多,随意敷衍几下,便准许通过。
    汽车将巍峨的城墙甩在身后,颜幼卿暗中长吁一口气,悄悄放松了僵硬的腰身。由他出面与巡警打交道,是安裕容与安迪商量之后的结果,理由是锻炼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多多积累处世经验。为此颜幼卿日日关在房间里对着洋文台词勤学苦练。城门巡查虽严,绝不至为难公使馆车辆。而追查嫌疑人时,下意识忽略掉主动出头者,则属人之常情。更别说颜幼卿一身洋装一口洋文,愣谁也联想不到寡言木讷的前大总统卫队小队长身上去。
    安迪向颜幼卿道:“伊恩说你在学校盎格鲁语学得不错,果然如此。小朋友,表现很好嘛!”
    颜幼卿说一声“谢谢”,心道:“嗯,此人果然好骗。”
    第51章 嘤嘤以为逑
    中午,众人于途中临时歇脚,随意对付一顿午饭。当日傍晚,汽车进入京畿南面一个小镇。因此地乃京师至冀州林西煤矿必经之道,常有车旅通行,近旁更有铁轨经过,故得以迅速发展,颇具规模。近年来亦常有洋人从此路过,当地居民见多识广,旅舍饭馆之类档次亦随之提升。花旗国公使馆一行自然进了最好的旅舍,预备暂住一晚,明早再启程出发。天气晴朗,路况良好,如无意外,次日这个时候便能抵达目的地。
    作为夏人翻译,安裕容带着颜幼卿,负责出面与旅舍老板交涉,安顿车辆,分配房间,点菜吃饭。两位花旗国工程师初来乍到,离开京师公使馆,头次光临真正夏人地方,各种意外层出不穷。饭毕,安裕容在大堂与老板谈话,颜幼卿被一个洋人工程师拉进房间,满头雾水听对方叽里呱啦,终于凭表情动作猜出大约是在抱怨蚊子太多,没法休息。他问伙计要来艾条,连比带划演示明白如何使用。谁知不到一刻钟工夫,那洋人被熏得喷嚏连天,眼泪横流,逃也般冲出房间,冲到颜幼卿面前,又是一通叽里呱啦。
    颜幼卿一个字也没听懂,转头望见安迪在旁边看笑话,手往那边一指,向洋人道:“我听不懂,你问他。”
    安迪笑道:“嗨,好运男孩,你怎么会听不懂?明明盎格鲁语说得那么好。”
    因了要冒充洋人翻译,颜幼卿曾经的洋名“福尔”得以重新亮相。路上安迪曾问起这洋名来历,是否与夏文本名相关。颜幼卿想起当初峻轩兄用四当家“四”字之西文谐音,顺嘴取了这么一个玩笑式的名字,居然正经用了起来,心中感觉十分奇妙。这一段典故自然不能道与安迪听。颜幼卿想了想,解释说借了夏文福气之福,乃祈求好运之意。于是他便成了安迪嘴里的“好运男孩”。
    颜幼卿望着他,用盎格鲁语一板一眼道:“有准备,说得好。没准备,听不懂。”
    安迪看他满脸严肃,又追问一遍,确认对方果真只是凭借预先背熟伊恩写好的剧本台词,就彻底糊弄住了自己,目瞪口呆片刻,哈哈大笑,无奈摊手,自去安抚那被艾条熏得比蚊子还要狼狈的同胞。
    颜幼卿暗松一口气,脱身进屋。同行加上三名司机一共八人。毕竟只是个小镇,虽说是最好的旅舍,上房也不过四间。三位洋大人各自独占一间,剩下一间,毫无疑问归了两个翻译。司机则被安排去睡通铺。
    论与人打交道,颜幼卿自知帮不上安裕容多少忙,遂专注于力所能及之事。先将身上洋派十足的西装小心换下来,挂在衣帽架上,然后动手整顿床铺。开窗通风罢,点燃艾条,放下蚊帐。待蚊子不见踪影,又问伙计要来热水,将凉枕苇席重新擦拭一遍。诸般杂事做完,见安裕容仍被洋人缠住,不得清静,索性问了位置,前去浴室冲凉。这家旅社之所以号称高档,还在于有个颇为宽敞的浴室,独立隔间专供上房贵客使用。颜幼卿动作利落,不过片刻,便洗完出来。
    回到房间,安裕容正低头查看旅舍老板给的单据。闻声抬头,瞧见他黑发润湿,随意贴在额前,柔软却凌乱。未擦净的水珠停聚在眉峰与鬓角,昏黄灯光下闪着透明的光。看了一会儿,笑问:“粉都洗干净了?怎么不等我一起去洗?”
    颜幼卿原本心绪平和,举止坦然,且惦记着睡前要把旅舍周围前后左右都巡视一遍,以确保安全。被他冷不丁这一看一笑再一问,霎时莫名羞赧。吞吞吐吐应答:“我嫌热,趁着人少,就、就先去洗了……这地方没通电,涂没涂粉,晚上也看不出来,何必等你,等你一起洗……”
    安裕容仍旧笑吟吟瞧着他,那笑里头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意味。颜幼卿性格虽率真单纯,因经历丰富,论见识却相当广博。望着峻轩兄勾唇挑眉模样,分明是从前惯见的风流随性、玩笑戏谑,只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的缘故,忽然再无法等闲视之,每一眼都变得暧昧且蛊惑人心。说到一起洗三个字,猛然彻底明白过来内中是何乾坤,双颊爆红,手里东西往架子上胡乱一搭,转身就往外走:“我去外头看一圈,看看,有无异常……”
    安裕容目送他消失,含着笑轻叹一声,似愉悦,又似苦恼。拣出两件替换衣裳,临出房门,把颜幼卿匆忙间挂在架上的汗衫短裤摘下来,打算一并洗了。想想等小幼卿转一圈回来,发现换下的贴身衣物被峻轩兄拿去洗了,该有多么不好意思,顿觉格外舒畅,哼着小曲往浴室而去。
    此时外头已散尽白日余热,偶有微风拂面,可说凉爽舒适。颜幼卿步出旅舍大门,沿门前道路来回溜达一趟,再围着旅舍慢慢绕了一整圈。走到旅舍侧面用于停放车辆的空地,心情已完全冷静下来。三辆汽车并排停在靠近旅舍一侧,端的气派非常。货车时不常还有路过,崭新高级的外国小汽车却十分罕见。许多当地人正围在旁边指点议论。更有胆大的少年人或小孩子,凑近了伸手触摸。
    颜幼卿站在外围瞧了一阵,见众人并无过分举动,放下心来。正欲回转,忽见几个长者匆匆上前,一把拖走恋恋不舍的小辈,口里警告:“洋人出来了!别惹事!”回头一看,安迪正往这面走来。
    围观者如鸟兽散,当中只剩了颜幼卿及两三个大胆闲人。安迪看见他,道:“你去休息吧,我看看车上的机器,不用帮忙。”
    颜幼卿点点头,转身往旅舍大门走。快到门口,心中一念闪过:查看机器,怎么没带个工程师随行?不由得偏头回望,看见安迪在货车侧面站住,面向车上立着的几个大木箱之一,掀起油布一角,好一阵没动地方。正疑惑间,又见他直接走到两辆小汽车前,低头看见调皮孩子们留下的脏手印。暮色中瞧不清楚表情,仿佛不太高兴,往闲人们站立的方向瞪一眼,原路返回。
    颜幼卿心道,这安迪做事恁地马虎,幸亏不过几个大铁疙瘩,又是人人皆知属于洋人的东西,这般敷衍了事也无妨。那油布掀开也不扎严实,万一下雨岂不是要坏事?忍不住抬头,深蓝天幕上缀着许多星子,还好,丝毫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回到旅舍内,但见房门大敞,安裕容站在门前廊下,往晾衣杆上搭晾洗好的衣裳。走到近前,才发现对方手里正抖开一条深色内裤,颜幼卿脸上哪里挂得住,一把抢过。不提防动作过大,撞到支撑晾衣杆的木叉,“哗啦”一声,整排洗净晾好的衣裳尽数掉在地上。
    “这下可好,白洗了。”安裕容嘴里说着责备的话,脸上丝毫没有不悦之色,摊开两手,仿佛事不关己,站在旁边笑看颜幼卿满脸懊恼窘迫。
    颜幼卿急忙弯腰去捡,才发现不止自己和峻轩兄衣裳,还有其他人的,愈发不好意思:“我、我马上再去洗一遍。”
    安裕容拉住他:“算了,花几个铜板,叫旅舍帮佣收拾罢。累了一天,咱们早点歇息。”
    正好有伙计被惊动走过来,安裕容交代几句,从颜幼卿手里抓过那条幸免于难的内裤,搭到另一根晾衣杆上。扔下一地湿衣裳,拖着他径直进了房间。
    关好房门,回转身来,颜幼卿脸色依然红得不正常,半晌才低声道:“我自己会洗,你不用……”
    “不用什么?咱们既许了相依相守,自当彼此扶持,不分你我。况且以往哪回你得空洗衣裳,没顺便捎上我的?今日我一道替你洗了,又有何妨?”
    颜幼卿想说,我以往什么时候帮你洗过内裤?仅有的几次洗衣裳之举,还是因为白大娘告假不上工。心里却非常清楚,以往与如今的区别,正在此细微私密处。自己与峻轩兄心意相通,实不必如此矫情。一句反诘,既羞于出口,亦愧于出口。
    安裕容将油灯端至床头,掀起一边蚊帐:“赶紧过来,别放进来蚊子,闹得半夜睡不好。”
    颜幼卿于是听话地走过去,上床坐到里侧。望着安裕容弯腰吹熄灯火,也钻进蚊帐。一阵窸窣之声,似乎是在整理帐沿。旅舍炕铺极为宽敞,足可并排躺下三四个成年男子,然而蚊帐大小却有限,恰圈出一个二人小世界。为通风凉爽,房间没关窗户,适应片刻后,便可勉强看见朦胧轮廓,有鸡鸣犬吠诸般声响遥遥传来,衬得室内愈显宁谧。颜幼卿目力极佳,清楚看见另一人的身影如何缓缓躺倒,平卧在自己身前。旋即翻了个身,冲向自己这面,同时伸出一只胳膊向前摸索。他忽地有一点慌张,担心安裕容开口催促,更担心他触碰到自己,连忙躺平,却不想恰好将那只胳膊压在身下。
    耳边仿佛传来几声极轻的闷笑,比朦胧夜色更加暧昧黏稠。轻悄的凉风吹动纱帐,颜幼卿却陡然浑身一阵燥热。他忍不住弹起上半身,以便硌在底下的那条胳膊好抽出去。谁知身边人竟然将另一只胳膊从上方压将过来,弹起的身体不由得重新跌落。对方两条胳膊瞬间合抱成圈,随即收拢,如同锁扣般,把自己拦腰勒紧,禁锢在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中。
    他脑中“嗡”一声震响,便似那西洋汽车没了油般失去动力,四肢绵软动弹不得;又似那西洋机器通了电般得到能源,体温直升热汗上头。一面要昏厥,一面要爆炸。
    觉察到他身体僵硬而紧张,安裕容笑道:“怎的这般不自在?又不是头一回同床共枕。”
    颜幼卿找回一点神志:“以前,以前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