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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第73节

      颜幼卿心想:回头这把记得叫峻轩兄拿去防身,想办法再弄一把好用的,自己带着。手枪只能从洋人手里弄,不知道约翰逊有没有什么路子。魏司令这么个大人物,见着把盎格鲁手枪都舍不得松手,可见好枪多难弄。仗一打起来,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手里光有钱不行,还得有枪……
    琢磨一阵,收回思绪,又从挎包里掏出一身衣裳,蒙着油布换上。这身衣裳不是别的,却是河阳军军装,跟前头车厢里新兵一模一样。颜幼卿与安裕容住在军官宿舍楼里,凭他身手,弄一套军服简直易如反掌。北伐军草创之初,来源复杂,条件有限,故而装备规制并不严格。好比河阳军军装一项,上下级区分只在所佩戴臂章上。臂章一摘,便是普通士兵,臂章戴上,才知军衔军阶。颜幼卿将偷来的军装上的臂章收入口袋,随时能混入新兵队伍。
    火车从河阳到采珠镇,需十来个钟头,到地方差不多后半夜。颜幼卿准备妥当,考虑到入夜需要警醒,索性躺倒,睡一觉养精蓄锐。
    采珠镇位于河湖交汇处,多平地少山丘,自古盛产河珠,故得名采珠。本地居民以渔业为生,没什么机器工厂。因此火车站虽远不如河阳规模,不过一个月台,却是远近仅有的一处电灯明亮场所。
    物资需在此地分拨派发,人员亦需歇息安顿。士兵们下车整队,卸货的卸货,休息的休息,轮番作业。尽管无人喧嚣,也将小小车站搅得热火朝天。两名准尉官另有任务,进站内找人去了,安裕容借口方便,往月台侧面阴暗处走。
    直走到远离人群隐蔽处才停下。既是打着方便的幌子,索性畅快放一回水。正撩起衣摆,后腰叫人拍了一下。位置和力道熟悉无比,反手抓住对方胳膊,轻笑:“怎么知道径直往这儿找?果然心有灵犀。”
    往旁边让让,身形将颜幼卿整个挡住,低声问:“累不累?饿了吧?瞧见前边那个柱子没?最后一盏灯往后数两个,那块儿有个夹角,我一会儿趁人不注意,把吃的喝的放那儿,你寻机过去取。”
    颜幼卿也低声回答:“中午没少吃,不怎么饿。”顿了顿,“就是上车前水喝多了,有点憋得慌。”
    两人肩并肩肘挨肘解决问题,悉窸窣窣哗哗啦啦,被远处月台上人来人往、近处草野中虫鸣蛙叫遮掩,只有自己才听得见动静。不约而同笑起来,一个笑得戏谑,另一个尚有几分羞赧。夜色中看不清彼此面目,然而心里分明知道对方此刻是何模样。
    “哎,也没个地方洗手。别嫌脏,收好。”安裕容忽然塞了点东西到颜幼卿口袋里。
    颜幼卿摸摸,似乎是张硬纸卡:“这是什么?”
    “准尉官证件。万一杨兄不好见,拿它糊弄糊弄卫兵。”
    颜幼卿一愣,随即想通:“那人丢了证件,没关系么?”
    “一路上忙乱疲乏,即便发现也定当是不小心掉了。别忘了还有同伴,丢了证件也无妨,最多挨一顿上官批评。”
    颜幼卿心里向证件叫峻轩兄摸走那准尉官说声抱歉,将衣兜纽扣又检查了一回。上身猛地一紧,整个人扑进熟悉的怀抱里。一双手从后背往下探到腰间,前后摸索个遍,摸到那把小巧手枪,仿佛松了口气,顺手将另一把也塞了过来。
    “阿哥,你留一把……”
    安裕容不等他说完,狠狠亲上去。亲得人喘不上气,才道:“我用不上,我有魏司令派的保镖呢。你都拿着,万事小心。记住,什么都不如你安全要紧。”
    第85章 相逢是故人
    士兵们在采珠镇休整几个钟头,天色刚发白时,登上卡车,前往铜山驻地。本该所有人一道出发,不料安裕容天亮前突然拉起了肚子,最后一辆运兵车离去,才弓着腰慢腾腾从茅房里出来,脸色惨白,冷汗淋漓。
    “对不住,大约是不该昨晚上着急喝了几口生水。唉,大意了,平白耽误工夫,真是……”
    两个准尉官心里只觉这位玉老板不愧是老板,路上看他衣着举止,无处不讲究,果然身体也娇气。但一来此人大方随和,打过交道后颇有好感,二来司令有交代,对方才是事主,暗里固然要盯得紧,最好伺机探知药物下落,提前弄到手中,明面上却不必着急,且看对方意思安排。
    于是一个道:“听说玉老板是北边人,想来没在这河湖边上待过,难怪水土不服。”
    另一个道:“士兵们另有带队军官,咱们原本只是顺道,迟些再走也不妨事。铜山驻地与采珠镇之间,常有车辆往来,玉老板且歇息一阵,不要勉强。”
    安裕容被安置在车站乘务员值夜的小屋子里,里头有张窄窄的单人床。采珠镇虽无发达之工商业,却有许多干鲜水产,河珠也甚是便宜。两个准尉官闲下来,便打算去镇上逛逛,顺便买些特产。毕竟前线艰苦,此番找人少说也得滞留半个月,带点东西私下还能改善改善伙食。临行问安裕容,是否找个郎中瞧瞧。
    “郎中是不必找的,老毛病,我自己知道。有劳二位,若是碰见药铺,帮忙买几盒六合定中丸。若是没有这个,配几副葛根芩连汤也可。”
    两个准尉官应了。安裕容躺在硬梆梆的小床上,胳膊架在脑袋底下,琢磨着先补个觉。车站站长当他是贵客之一,倒也无人打搅。
    士兵们出发时并无特别动静,可见幼卿必是顺利混入队伍,上了运兵卡车。据旁敲侧击得来的讯息,此间路况差,三百里路程需七八个钟头。运兵车天擦亮出发,估计得午后才能到铜山驻地。采珠镇不方便过夜,非要过夜也不是不行,但未免显得自己这个事主不够诚心。待两位准尉官回来,吃过药再歇一歇,午后出发,还能赶上今晚到达,想必行得通。这七八个钟头的时间差,应该够幼卿寻到杨兄,将事情办妥了。
    铜山驻地再如何森严,怎么说也是自己人地盘,不必担忧。只是离开营地接应徐兄路上,不知会否发生意外。安裕容翻个身,睡不着了。来回烙了几趟大饼,强行安慰自己:幼卿厉害着呐,这点事,比起他曾经单枪匹马干过的种种丰功伟绩,实在不算什么。又想他那手点穴工夫端的好用,自己照猫画虎摁几下,当时就疼得差点嚷出声,逼出满头冷汗,比真拉半天肚子落魄多了,怪不得昨日晚上他教给自己时不肯先行示范一次……
    运兵车在野地里奔驰,车轮碾过野花杂草,车尾扬起黄土尘沙,正午的日头下,尘土沾上士兵们汗湿的脸,燥热而又粘腻。穿过几个空荡荡的村庄,房屋渐渐多起来,却不见人影出没。空气中传来一股奇怪的味道,焦灼里带着腥臭,越来越浓。新兵们皱起眉头,还有人掩住鼻子。带队的军官有经验,骂道:“捂什么捂,这就是打仗的味道,火药加尸体的味道!抓紧多吸几口,闻惯了,等明日进城打扫战场,才不会吐出来!明日谁敢吐出来,再回河阳去练半年!”
    这一批新兵错过了大战,只赶上打扫战场。能趁此机会适应适应,在军官看来,反是难得的运气。
    颜幼卿混在最后一辆车里。上车时他谎称是前头掉队的,蹲茅房迟到了。其时前面的车辆已经启动出发,领队军官完全没有怀疑,训斥两句,将人踹上车去。他换身军装,收敛了一年多安逸生活养出来的温和气质,想想从前总统府卫队操练生涯,行动举止顿时变了样子,站在河阳军新兵队伍里毫不违和。
    他低着头,装作打瞌睡。天擦亮就出发,昨晚在火车站席地对付了三四个钟头而已,不少人都是他这个姿势。火药与尸体的味道他都不陌生,但混合在一块儿,如此浓烈扑鼻而来,却是头一遭。军官几句话透露出不少信息,这批新兵的第一个任务既是进城打扫战场,想必城外战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而先锋营指挥部与驻地大约还没能搬到城里去。
    一路行来,纵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极其疲乏,纪律渐渐松懈。见军官开腔,有胆子大的士兵问:“长官,那我们今日歇在哪里?晚饭能不吃干粮了么?”
    军官大约也觉得需要鼓舞一番士气,道:“放心,今晚歇在铜山驻地,睡营房。晚饭不用再啃干粮。刚打了胜仗,司令犒赏队伍,有肉吃!”
    众人欢呼起来,打瞌睡的也都精神了。
    河阳军铜山驻地位于铜山西南郊外,原本打下铜山后,该迁入城里,但因战争拉锯多日,后期打得相当惨烈,城内建筑损毁严重,故而暂且原地不动。先锋部队阵亡人数不少,急需补充兵员,这一批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
    颜幼卿听见军官所言,亦放下心来。杨元绍身为先锋部队参谋官,理应留在驻地内。况且驻地人多,新兵入营,正好浑水摸鱼。
    又过得个多钟头,目的地到了。河阳军占下城郊一个小镇,作为驻地所在。早在开战前,镇上能跑的便都跑了,正好留下许多空宅子做了营房。跑不了或者不愿跑的,就地征召,给军队做些后勤事务,倒也便利。指挥部设在镇上最有钱的大户宅子里。倒不是别的,主要为了这宅子修得结实,一尺二寸厚的青砖墙,普通炮弹都炸不坏。
    卡车停下,颜幼卿心头一喜。指挥部设在镇子里,处处可遮掩,实在大大方便了自己行事。若是在荒野平地,必然难办得多。他意识到自己先前想岔了,江南普遍富庶,人烟稠密,铜山又是南北枢纽重镇,这附近原本也没什么荒野平地,军队必然驻扎在村镇。只是如此一来,战火所及,伤亡与毁损,亦难以估量。
    士兵下车,列队报数。颜幼卿缀在最后,闪身便躲藏起来。同车之人发现他不见了,也只以为是回了所属小队,并未在意。待士兵们步入营房,颜幼卿才掏出臂章戴上,摁摁口袋里的证件,开始行动。那臂章与证件并不完全一致,但因北伐军军制尚未严格统一,更兼许多士兵实际分不清各级军官标识的细微区别,因此颜幼卿并不担心被识破。他辨认一番方位,躲过巡逻的队伍,迅速接近指挥部,快到门口,大大方方露面,向岗哨亮出证件,声称有魏司令秘密指示,要求立刻面见杨元绍参谋官。
    一场大捷刚过,又是在自家驻地内,岗哨虽按章程核查了身份,然实在谈不上多仔细,直接将人带进去,叫他在侧面一间小屋内等候。不多时出来一个文职模样的军官,这回倒是盘问得具体,颜幼卿却不与他多话,要来纸笔,借口事涉机密,走开几步,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郑重其事叠起来,请对方递给杨参谋官。对方看他年岁不大,很是老练模样,不再多问,拿着纸条进去了。很快便再次出现,将颜幼卿带到参谋官办公的屋子,杨元绍正等在里头。
    “老弟,怎么是你来了?”杨元绍面露惊讶,旋即镇定,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出去。忽又想起来,追到门口,吩咐:“请刘达先中尉来一趟。”转头向颜幼卿笑道,“等过些日子,论功行赏,刘兄弟就该升了。”
    数月不见,杨元绍瘦了不少,精神倒好得很。原本十足书生气,如今添了几分军人的精干锐利。颜幼卿没有阻拦他传唤刘达先,行礼招呼过,回复道:“此番大捷,杨兄功劳必然也不小,且先祝贺杨兄。”
    杨元绍叹气:“须知兵者是凶器,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场仗打下来,铜山算是毁了。有什么可祝贺的?”
    颜幼卿不和他客套,闻言点头:“杨兄说的是。”
    杨元绍道:“我收到你们要找人的消息了。怎的就你来了,还……”指指颜幼卿身上军装,露出疑惑神色。
    颜幼卿四下里看看,以眼神询问此处说话是否安全。杨元绍正要开口,一声“报告”,刘达先到了。他这一回真正上前线浴血拼杀,从前残余的草莽匪气尽去,满身肃杀凛然。一眼瞥见颜幼卿,不觉惊喜交加。杨元绍不等他开口叙旧,叮嘱:“达先,你在门口守着,别放人进来。”刘达先只得拿眼神向颜幼卿打个招呼,遵令守到门外。
    颜幼卿见此,心里踏实了。指指军装上的臂章,又掏出口袋里的证件,抿嘴一乐:“都是悄悄借来的。怕不能顺利见到杨兄,不得已出此下策。杨兄放心,这番事了,肯定全部处理干净,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阿哥跟魏司令的人在后头,会迟些时候到。我先行一步,有点事要与杨兄单独讲。”
    杨元绍给他倒杯茶,跟他一块儿坐下,道:“你说。”
    颜幼卿将接应徐文约之前因几句话交代清楚,末了道:“魏司令肯帮这个忙,我们心里都是十分感激的。只是实在担心徐兄与杜兄安危,他们带的又是要紧东西,我脚程快,便先来找杨兄,看能否借几个可靠之人,尽快出发,早一刻是一刻。”
    杨元绍听他说罢安裕容与魏同钧的交易,当即明白他二人顾虑何在,何以他要设法摆脱魏同钧的人单独前来。见颜幼卿不点明,也不追问,只道:“虽说海州港到此,路程不算太远,但沿途岔道也不少,这般冒冒失失去找,可不是无头苍蝇一般?哪里是说接应便能接应上的?”
    “并非冒失。”颜幼卿看向他,“徐兄在电报里,给阿哥和我留了线索,只是旁人看不明白罢了。”
    “哦?原来如此。”杨元绍恍然大悟,心知这是连魏司令一并瞒下了,“也是,你们兄弟做事,一贯妥帖,也难怪你有把握。”
    颜幼卿道:“徐兄电报发出时,铜山战局还在胶着状态。若他按计划从海州港下船,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铜山大捷通电全国,大地方肯定当天就知道了,小地方却不然。加之路途上种种不便,他们不定什么时候能知道。因此阿哥和我猜测,徐兄应当会按原定计划,在说好的地方停留几天,探听战事最新消息,再做决断。只要我这边动作够快,应当能接应上。除非运气太差……”
    杨元绍却道:“若是知道了铜山大捷消息,就更不应该轻举妄动了。北新军向北败退,他们却逆行向南,倘若遇上岂能讨得了好去?还不如停下来,多藏些日子。”
    “杨兄说得有理。徐兄行事谨慎,当能想到此节。”
    杨元绍道:“借人不是问题,魏司令原本就发了电报,叫前线各部帮忙留意找人。这样罢,正好这两天本要安排人手,往北搜寻败退的散兵游勇。我叫刘达先的小队下午就走,你跟他一道,具体什么路线,你给他说。只是你的身份不好透露,他是个直肠子,你提醒他小心遮掩着点。”
    “如此太好了。多谢杨兄。”颜幼卿非常高兴。尽管早料到杨元绍会同意帮这个忙,但对方如此痛快,还是令人感动。他这时才把安裕容交代的另外一番话说出来,“阿哥说,徐兄他们带的东西,若平安无事,叫我寻机拿点出来,送给杨兄做谢礼。”眨眨眼,笑了,“反正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数目究竟多少。只是杨兄到时记得藏好,千万别露了馅儿。万一东西丢了,便看杨兄有什么别的短缺,回头设法给你弄来。”
    杨元绍不由得也笑起来:“你们两个可真是……”只要颜幼卿的行踪不叫人看破,传到魏同钧那里,他派刘达先小队外出执行任务,顺便寻人,光明正大,完全没有破绽。至于颜幼卿的本事,别人未必知道,作为尚古之曾经的头号心腹,他却是知道的。
    为安全起见,杨元绍没叫颜幼卿出去露面,让他就在自己办公室里吃了个饭,简单休整片刻。当午后安裕容喝了一大碗葛根芩连汤,蔫头搭脑与两位准尉官从采珠镇出发时,颜幼卿也伪装一番,混在刘达先的小队里,离开了河阳军铜山驻地。
    刘达先这一支队伍,大约三十来号人。原本他作为副手,协管着底下百余个小兵。因侦查败军动向,搜寻零散败军,兼探查道路交通地理形貌,被拆成三支小队。带出来的这三十多个,自是平素亲近信服他者。对于颜幼卿的加入,无人提出异议,只以为是长官关照相熟的新兵。
    徐文约电报给出的地点,在海州港与铜山之间,名唤三溪口的小城附近,一个叫做徐家坳的小村庄。徐文约本是南方人,少年时便外出江宁、申城求学,虽然没特地向友人细诉,安裕容、颜幼卿也知他籍贯大体方位。读到电文中三溪口徐家坳,便知他这是打算拐回老家去躲一躲。三溪口顾名思义,必是多水之地,不利于行军打仗,更不是繁华大埠,兵家必争,相对安全。
    刘达先手下有几个本地士兵,对道路方位还算熟悉,一行人未曾耽误,经过铜山城,从城外径直往三溪口方向行进。
    一路所见,十里之内,处处焦土,百里之内,几无人烟。北新军撤退速度很快,然溃败之余,不忘劫掠粮食钱财,抓捕壮丁,致使刘达先这一队人马,无从补给,竟时不时要深入山林打些野味,方足以果腹。颜幼卿对此可说得心应手,又因寻人任务叫士兵们额外辛苦,着意补偿,暗中动手,抓住不少鸟兽河鱼,统统算在刘达先头上,叫他得了下属许多钦羡敬佩。偶尔也提前探知少数掉队的败兵行踪,送给小队做了军功。
    如此一路前行,三日后,行出百里外。按照指挥部的命令,此番分小队搜索,以百里为限。百里之外,随时可能遭遇大股北新军,后方援军鞭长莫及,换作其他小队,就该掉头返回了。但颜幼卿目的地在徐家坳,刘达先有杨元绍私下命令,全力配合,故并不停止,继续往北前进。士兵们不知内情,路上吃野味抓败兵,诸事顺利,士气高涨,竟是一鼓作气,又走了两天工夫,距离三溪口地界只剩了十几里地。幸亏这条路并非主道,小城北新军驻军早已尽数调往前线,又有颜幼卿来去如飞,每每先行探路,可说无惊无险。
    然终究是深入敌方地盘,刘达先与颜幼卿越发小心谨慎,完全弃了大路,昼伏夜出,缓慢行进。士兵当中有机灵的,这才品出些滋味来。刘达先按照杨元绍吩咐,道是机密重任,事成重赏,反叫这些人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颜幼卿装扮成投亲的路人,问明路径,带领一行人避开村镇,在通往徐家坳路途附近一处野树林内驻扎。此时距离他离开铜山驻地,已经过去一个星期。颜幼卿并不着急。海州港至三溪口,同样是二百余里。徐兄与杜兄带着箱箧,又要时时警惕危险,书生出行,哪怕有车代步,也未必能快过士兵行军速度。
    刘达先选好驻扎地方,安置手下,颜幼卿则悄悄独自离队疾行。路上问了几回,因外头正在打仗的缘故,村人无不警惕戒备,竟是回回碰了钉子。终于想起兜里还有几颗吃剩下的薄荷糖,遂专找玩耍的孩童询问,总算准确找到徐家坳位置,且得知确实有远客刚刚抵达,留在村长家里。遂再不迟疑,叫得了糖的小孩直接领自己过去。
    此时正是晚饭时候,敲开村长家大门,院中两张八仙桌,竟是满满当当坐了十好几口。颜幼卿一愣,顾不得主人家相问,先把桌边坐着的人挨个扫视过去。但见一个个憔悴不堪,衣着凌乱,式样却时髦,显然不是庄户人。其中一个站起来,瘦高个头,黝黑面庞,满脸胡茬,颤抖着声音不敢置信:“幼、幼卿?”
    颜幼卿定睛细看一番,才算认出来:“文约兄!你们这是……”悬着的心顿时放下,左右瞧瞧,尽是陌生面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以为来到这徐家坳的仅有徐文约、杜召棠二人,却不知居然老老少少一大群。见这群人无不风尘仆仆,面黄肌瘦,大概迫于教养,面对满桌子饭菜眼里冒光,却还强忍着没下箸,忙道:“你们到了就好!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徐文约几步冲过来,双手拉住他,眼眶都红了。他虽想过安裕容和颜幼卿接到电报,可能设法出来接应,万没料到来得这般快,这般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忽然想起什么,往院门外瞅瞅,问:“就你自己么?怎么来的?”
    颜幼卿笑笑:“嗯,暂时就我自己,我脚程快。”别的话不好说,干脆道,“我也没吃饭,能和你们一块儿吃点么?”
    徐文约也笑了:“能!怎么不能!”招呼村长,“三叔公,这是我在申城做生意的兄弟,特地来接我!劳烦添副碗筷!”说罢便拉着他入座。
    颜幼卿落座,另一边扒饭的人咽下口中食物,特意冲他打招呼,才认出这满脸黑灰的男人是杜家大少爷,看其形容,路上想必吃了不少苦。徐文约与颜幼卿心照不宣,飞快填饱肚子,到屋后静僻处说话。
    互相交换完信息,得知有一队北伐军士兵在附近等候护送,徐文约惊得半晌没说话。忽地一拍大腿,当机立断:“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不如今晚上就出发!”随即露出为难神色,“你也看见了,同桌吃饭那些人,是自即墨蓬莱至海州港,一路同行到此者。南下航船停运,我们几家共同凑钱,高价悬赏,募得渔船冒险出海相送。所幸运气不错,顺利上岸。这些人都是要往申城、江宁等地去的,同舟共济一回,推了我做领路人,一直跟到此处。今晚要走的话……”
    颜幼卿明白他意思,道:“同舟共济到此,自然没有半途丢下的道理。只要愿意与徐兄同行之人,都可以一块儿走。阿哥跟魏司令的人,最多晚个一两天就会来,届时两方会合,再小心些,应当无碍。”
    第86章 狭路勇者胜
    徐文约与各家主事人密谈连夜出发之事,颜幼卿则找到三叔公,请他帮忙张罗点简单饭菜,再尽可能多的准备些干粮。他掏出银元答谢,三叔公坚辞不受:“德水伢子进门就拿了钱,尽够了,不要再拿了。你们在外头做生意,挣钱也不容易。这兵荒马乱的,还要到处跑……先弄饭菜,菜要荤素各半,再要两罐汤。然后弄干粮,不拘什么吃的,照五十个人做,对啵?放心,几个媳妇一起动手,快得很,快得很。”三叔公并不问他为何要这么多食物,径自下去安排。
    因刚招待完客人,饭菜出来得相当快。一大桶糙米饭,一盆笋干炒肉,一盆田螺肉炒芹菜,两大瓦罐青菜豆腐汤,再加上足量的碗筷,颜幼卿借用了三叔公家从山里往外运石头的藤编篓子,统统码在里头。三叔公正要找人帮忙抬,就见这瘦瘦弱弱年轻人两只手将篓子往上一提,轻松提到桌面上,问:“有结实点儿的绳子藤条之类没有?”
    “呵!小伙子好力气!”三叔公找来几根麻绳,颜幼卿将之拧成两段,在篓子上绑了两根背带,背对着穿过两只胳膊,当成背篓背上,交代一声,几步出了门。
    热饭热菜送到树林子里,若非刘达先强力镇压,三十多号士兵忍不住就要欢呼起来。拿起碗筷,一顿瓜分,顷刻间扫荡干净。刘达先问:“这小村子居然能张罗出这么多吃的,深藏不露哇。”
    颜幼卿道:“今年收成不错,又没有遭兵灾,看样子存货不少。主要还是我那大哥有面子,亲戚家里才舍得拿出来。”
    待颜幼卿背着一篓空碗盆回去,徐文约正等着他。
    “有一家家里女人实在太累,情愿在此歇息几天,之后自己设法去申城。听说铜山已经打完,他们倒是不紧张了。其余三家都想跟我们一道走,加上杜兄与我,共十一个。”徐文约说着,掏出钱袋子,看上去沉甸甸的,“三家一共凑了九十块大洋,钱不多,是个答谢的意思,你捎给那位刘兄弟,先给底下人分分。”
    颜幼卿不跟他客气,接过来塞怀里:“行。”
    徐文约又道:“干粮正做着呢,捏些咸菜饭团,再烙点葱香麻饼,几个婶子的手艺,保管好吃。三叔公说你要拿钱,都到大哥家里来了,哪里轮得到你拿钱?只是村里虽有余粮,却也不敢大手大脚,最多给我们带两三天的量,后头恐怕要忍一忍……”
    “明白,不过是几天的事,我们一路来也算有经验,无妨。”
    两人看厨房里还要忙一阵,索性和其他人一起,寻个地方倒头便睡,争分夺秒多眯一会儿。
    半夜,众人勉强睡了几个时辰。临出发,颜幼卿、徐文约、杜召棠三人,躲在三叔公自己的房间里,清点行李。
    徐、杜二人现银几乎花空,仅有的两身衣裳也脏得不成样子,干脆仍给三叔公处理,换了布衫布鞋,倒似早年间退居乡间的落魄秀才一般。唯有那些配安多芬药片,整整齐齐码在若干卡扣严实的小洋铁盒子里,装满了两个手提皮箱。尽管来不及细说一路经过,三言两语间,也能猜出从下火车到上轮船这一段惊险非常,许多狼狈,许多侥幸。
    颜幼卿直接要来那只送饭的藤篓子,底部垫些干草碎布,将箱子里的配安多芬小铁盒全部倒进去,再洒上秕谷填满空隙。这是乡间搬运新鲜鸡蛋的法子,防震静音,即使大力晃动篓子,外表既看不出端倪,也听不出动静。
    杜召棠一面往皮箱里装干粮,一面笑道:“哎,这法子好。还是幼卿厉害,脑子灵。”拍拍皮箱面,“谁能想到,这专门盛细软的朱合盛皮箱,里头装的竟然是咸菜饭团、葱香麻饼!”
    徐文约也笑:“真到了落难时候,什么金银珠宝,抵得上这两箱子咸菜饭团、葱香麻饼?”
    杜召棠点头:“说的也是。”
    徐文约又掏出两个铜制手电筒,递一个给颜幼卿:“多亏了杜兄,喜欢收藏这些精巧的洋玩意儿,还恋恋不舍随身带着,这一路可派上了大用处。最后几节电池了,希望坚持得久点儿,把咱们安全送到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