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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玄玞已经泣不成声,那些还未说出口的话像把刀子,在拉他的喉咙。
她交代完老四,又拉过了老二的手:“你呀,生性孤僻,不爱讲话,是你这四个兄弟里顶讨厌的。”
姬定桥凝了霜气的脸忽然放晴,含泪笑了:“娘,人家都是护着儿子说话,您倒好,专挑我的不是。”
“为娘是最了解你心性的,知道你属意段家四姑娘,可那姑娘不适合你,你该找个性子和缓些的,温婉柔善,方能长久。”
他想说什么,终究改了口:“听娘的,我定找个温婉柔善的姑娘。”
姬夫人这才笑了,枯老的手抚着他的脸颊:“这些年为姬家大小事务操劳,委屈你了,可你父亲老了,以后让你操劳的事情恐怕更多,扛不下去的时候就到坟前跟为娘说道说道,别忍着。”
最后三个字,让他嚎啕大哭,脸埋在母亲的掌间,止也止不住。
姬元锦和姬云灼,是老夫人最放心的两位了,知进退,懂分寸,从来不让人操心,所以只交代了翁老:“好好看顾着,别耽误了两个孩子。”
翁老的叹息被淹没在幔帐的啜泣里,那么微不足道。
夫妻两人到了此时,说什么都好,又说什么都不好。
翁来本想责怪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强忍着老泪纵横的狼狈,依旧是温厚的语调道:“别走太急,黄泉路上等等我,我随你同去。”
姬夫人想要应声,却有心无力,含着笑意阖上了眼,手掌也从姬定桥掌间滑落,此时正逢金光踱进帐子,像首无声的安魂曲,在吻着老人家的眉梢。
死如秋叶之静美,大抵如此。
帐外欢声笑语,帐内一片悲戚,仿佛阴阳两界,相隔相依。
死在这场浩劫中的人不止姬夫人一个,那些被洪流冲下山去的,被疫病夺了性命的,还有被活活饿死的都成了孤魂野鬼,游荡于山间寻找栖身之所。
可龙首峰上刺目的金光驱散了漫山遍野的血雨腥风,却唯独吹不散生者的余悲,欢庆过后,又是一场征讨。
雨休风止,所有人都把功劳归在了梦觉寺那活佛身上,以为他们能大难不死,全仰龙首近光普照。
可不曾想,这只是个巧合。
雨之所以会停,是因为月未央砍了冰夷神的行雨旗,水之所以会退,是因为月未央斩了冰夷神的……项上人头!
血染残阳,她猩红的长剑上还染着朵朵桃花,冷风拂过,那桃花成了黑色。
她颤抖的双手,提起冰夷神的龙头向回走。
杀伐,她习惯了,可弑神,还是头一遭。
说是过来谈谈,却提了长剑,本也没打算好好谈,偏逢冰夷神刻板,他若是知变通,也不会降下连月大雨,可见月未央知己知彼,没有过多废话,就手起刀落,依从最初的打算。
冰夷神到死都不相信,她,区区执笔官,竟有如此胆量。
提着龙首回到龙首峰的时候,她几近睁不开眼,万道金光纵身而过,月净尊者的金身就悬在梦觉寺浮云塔上方,莲花宝座上悲天悯人的慈悲那样干净,干净到遗世独立,干净到不惹尘埃。
时辰是她算好的,绝不会让千年前的悲剧重演,不会因为手刃冰夷神的罪孽而耽误主儿的修行。
此刻她喜极而泣,可眼泪洗刷不净她满身的血污,刚从修罗场上回来,怕不会玷污了此处的圣洁?
由不得她思虑,姬罗预就站在了她面前,眼角也挂着泪,却并非因为激动。
那怒睁的双眼,满满的都是悲愤。
不明所以的月未央还在与她分享此刻的狂喜:“你看到了吗?我终于等到金光普照龙首峰……”
姬罗预不回应,却含泪扔给她一个东西,打断了她的话,砸在她脸上,不轻不重。
她怔忪,手里提着的龙头滚落,也将剑插在脚边,捡起了那个东西,是本命策,记录了东都百姓生死寿夭的命策。
“你从哪找到的?”凉意顿起,虽然她早知会有这一天,却不想来的如此之快。
姬罗预咬唇,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狂怒,但却无法掩饰悲从心起的绝望: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对吗?”
☆、第 36 章
金顶佛光普照,云霓漫天,彩霞如缎,就连南飞的雁子也绕着浮云塔盘旋。
千年际会,万里风云,一时之间,仿佛换了天地。
可众生之相,种种幻化,又怎可同日而语?
念他生如蚍蜉,如蝼蚁,为求大难不死,方可心生欢喜,感我大道紫光,教化芸芸,却别见生离,而悲从心起。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月净尊者佛音在耳,是对她的慈悲,也是对众生的怜悯。
金光闪在月未央的发梢衣角,有着刺骨的寒意,她的大限已至,命途前再无转机。
可让她放下屠刀的,从来都不是诸天神佛,而是血雨腥风过后,已经了却完全的执念。
罢了,罢了,再无牵挂。
她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姬罗预,望着她在暗室中拼命翻找的背影,于门外,站成了个失了魂的木桩子。
“我的呢?我的呢?我的呢?”姬罗预面无表情,不断重复着三个字,手下没有停,原本就不怎么整齐的暗室,此刻一片狼藉,那些扔了满地的命策,每一页都是一个生离死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