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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不了解你的师父,”程云轻声说,“但我了解万岁。”
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就算是天生的圣人,也早已在一重重磨难之中消解了所有的善良。
皇帝…并不是一个和善的好人。
“我娘闺名阿翡,与先皇后和万岁同为青梅竹马,三人一同长大。”程云淡淡地说,“若不是母妃被先皇指给了我爹,依万岁对她的感情,她是必要入宫的。”
“听定王府的老人说过,指婚的消息传来,万岁喝得酩酊大醉,挥墨如雨,在承乾殿里赋诗一首。”
“彩云栖翡叶,晨光耀珊瑚。远山蘸秋水,明月忆佳期。”
“翡叶二字,嵌了我母妃的闺名。”
“定王府出事当晚,我记得母妃身边的老嬷嬷曾跪下求她,让她连夜进宫恳求万岁饶我们兄妹一命。母妃却连眉梢都不曾抬一下,冷冷道,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懂他了。”
懂他冷血,懂他绝情,懂他不分正恶,懂他颠倒是非。
“这十年来,朝政大权旁落,百姓民不聊生。仅在你我之间说一句,万岁他称得上…昏聩二字。”
三琯说不出来话。
她与李承衍青梅竹马。
万岁在她心中,一直是那个笑眯眯的、温和慈祥、对她宠爱有加的皇帝,是十一的父亲。
从感情上,她说不出万岁一个字不好。
可她虽生长在冲虚观,但也常与师父游历江湖,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内廷公主。那年江南洪涝、九江府长江决堤,死伤惨重,逃难之人一路北上来到晋鲁豫,却 遇上了连年大旱。
师父脸上不见笑容,着人搬空了华山派的粮仓,日日施米布粥。她那时诸事不懂,跟在师父身旁帮忙,见到逃难的人还指着他们询问。
“师父,他们不是饿肚子吗?为何又会那么胖?”
明明应该是瘦骨伶仃的灾民,一个个看起来面目庞硕,仿佛发了面的馒头,人人挺起大肚,如同吹胀了肚的河豚。
师父狠狠舀一勺稠粥,手背青筋立起:“那不是胖,那是长期营养不良,饿得人都发了肿!”
他一抬头,脸色铁青:“顺天府尹干什么吃的?说是日日赈灾,为何到了几天,难民依然只在我华山派的粥摊才能吃上一口白米?”
师父日夜焦虑,合不上眼:“…以往看金古梁温,以为郭靖黄蓉以命殉城,哭得我泪眼汪汪。哪知道真正苦难来临的时候,你什么心情都有,偏偏就是没有心情去哭。”
可第二日起床,三琯再去粥摊却不见了师父。
“万岁夜来做梦思念故太子,想得睡不着觉,早朝的时候闹着要建摘星楼替儿子祈福。如今年景,朝臣在金銮殿上跪了一地苦苦恳求。万岁回了承乾殿就召了师父入宫,要听故事解闷。”
故事都是江湖故事。
有陈家洛为复国大业奉上香香公主,亦有袁承志“不降鞑子,不害良民”的幻想磨灭后背井离乡。
师父日日与皇帝讲着那“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万岁听得泪眼汪汪,到头来却只挥手召唤画师,说:“朕思念皇后,便如陈家洛失却公主。你可记得先皇后样貌?速速画上一幅来!啊,务必记得要用金线勾边,方能使皇后音容于熹光之中。”
繁华尘世,芸芸众生,皇帝与庶民的悲喜并不相通。
晋鲁豫的灾民们挺着虚胀的肚子,倒在华山派赈灾的粥铺前;而宫里的皇帝却还心心念念,要用金线给爱妻的画像勾边。
师父人在局中,明明想做那悬壶济世的大侠,到头来却成了一个插科打诨的说书先生。
“万岁为人凉薄,并不容易相处。你师父承皇恩数十年如一日,个中难处,想必如人饮水。”程云说,“华山派也好,冲虚观也罢,是香火鼎盛享誉江湖,还是一朝倾覆断送百余条人命,都不过是皇帝的一念之间。”
伴君如伴虎,五个字,凝结三十年的心血苦楚。
“一开始,师父不告诉你那些烦心事,也许只是想让你有个快乐的童年。”
可是等到后来,就算是想要再说,恐怕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就像每一个在子女面前无法倾诉的父母。
三琯默默听着,原本温热的青石却随着越来越深的夜,变得越来越寒凉——直到程云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
“你在发抖。”他说,“你在害怕吗?万岁喜怒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