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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山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爱买不买”。
是财神爷见了能被气下凡的水平。
宋敬原“噔噔”地上了楼,给窗边一盆虎皮兰浇水,又洗了个手,才往书桌前坐。写了一会儿作业,心思就散了,左摸摸,右看看,最后视线落在桌角一处小小的豁口上。
这张桌子是红木的,宋敬原小时候不知道,削铅笔时失手给桌面捅出了这个小豁。褚方元第一次上门时见了,气得直跳脚,骂宋山怎么如此不知爱惜。
那时宋敬原初来乍到,事事心惊胆战,一时间以为犯了大错,瑟瑟地往角落躲。宋山护短,把他往身后一抓,严严实实地护着,冲褚方元嚷嚷:划就划了,就是再添三道,也比你家的废铜烂铁值钱。褚方元吹胡子瞪眼,说那你以后不准来找我要那些“废铜烂铁”。
宋敬原摸着那道小豁,不由会心一笑。
笑着,眼神就瞟向桌角相框。宋山不喜欢拍照,他也是,因此这是一张难得的合照。已不记得是谁拍的,约莫是两三年前,要中考那会儿,师徒二人在茶楼吃点心,有人喊他抬头,“咔嚓”一声,留下丑照。拍照时,宋敬原还叼着两根葱油面。宋山觉得好玩,留下来摆在桌上。
他一时有些出神。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没有亲人,宋山是他的唯一。
宋敬原是孤儿,没见过父母,名字也是后来宋山起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孤儿,又是怎么去了福利院,后来被宋山收养,向他打听,宋山也不说,只是抬眼看他:已经过去的事情,连连追问有什么意义?
但据宋山说,他是自己跑出福利院,在街上乱走时走了大运。宋山说这不能叫捡,叫鬼缠身——他好端端准备回家,不知怎的就被讨债鬼看上了。两人在江都市政府门口撞上时,宋敬原大概五六岁,亦步亦趋落在宋山身后三米,走了四条街,穷追不舍。
宋山只好带他回蓬山路。那天蓬山路恰巧开张半年。
十年前,宋山脾气还不大好。一个小孩儿跟他回家,他只当没瞧见。天儿热,站着不动都冒汗,宋山却只把风扇打到最低档。他自己身体虚,心又静,不出汗,小孩子却火力壮,杵在那儿心里害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汗就出得像个小瀑布。
可等宋山看书、洗笔、复勾、淡彩,夕阳西下,一副工笔花鸟将成,宋敬原汗湿了一身,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一雕石像,认真垂眼看着,一声不吭。
这个年纪的小兔崽子狗都嫌,难得有心定神静的,宋山才饶有趣味看他一眼。
半晌问:“你没有家?”
“有。福利院。”
“不回家?”
声音很小:“迷路了。”
“迷路?你明明是故意跑出来的。”宋山一语戳破。
宋敬原张了张嘴,没出声。他那时就不会撒谎。于是宋山瞥见他腕上一点青痕,浅浅的一道疤,刚结痂,是被打的,心里就有数。可世上不能入眼的事情多了去了,管不过来,因而没吱声。
宋山搁笔:“住哪儿?送你回去。”
那时宋敬原有些惶恐地抬眼看他,一双小鹿般的圆眼中写满了求饶般的恳请。
可最终没说话,低下头,宋山硬着心肠耐心等。
半晌,小讨债鬼忽地拾起笔,眼疾手快,不知道要干嘛。宋山没抓住,便见他在雀鸟眉心点了一抹白,是飞雪落枯枝。雪白缀于红梅,如画龙点睛,破壁飞去。明暗、松紧、浓淡都在此一笔中统一,宋山微怔。
这就叫天赋。
宋山愣了太久,小孩儿只以为他是觉得自己无礼,立刻惶恐起来,声音更小了:“对不起。”
又战战兢兢认命一般说:“我不知道我住在哪儿……福利院房间窗户很小,只看到半山腰。我找不到。”
说的太可怜,宋山在心里叹气。
他垂眼,盯着那一笔立定良久,知道天赋是锋芒,藏都藏不住,而他向来惜才,已经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只好回头没好气地说:“算了,以后赔我。你叫什么名字?”
就把宋敬原拐回家。
这么多年来,宋敬原从不过问宋山的身世。他知道自己若真是刨根问底,师父也会说。但他不愿意这样。不过日久月深,他多少猜到一点。
宋山自北方来,似乎是世家子弟。善书画工笔,善金石篆刻。耳朵好,戏迷。从没见过他家里的亲人来找,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不过按褚方元的话说,“你师父就是一只该入土的吞金兽,老古董,又抠又破,还吃石头,烦人精。”
宋敬原觉得很准确。
他趴在桌上,睡眼惺忪地对付完英语作业——要求120个单词写完的作文,他绝不多写一个字母——然后咬着笔杆算了两道数列,就听见宋山在楼下喊他吃饭。
下楼时,天色沉沉欲坠。
宋山挑食,别人做的饭这会儿咸那会儿淡,不能入口,因此总是操劳他自己开火。
桌上两碟小菜,都很清淡。一条清蒸鲈鱼,姜丝葱条点缀。
宋敬原走到桌边,看见是鱼,立刻垮了脸:“不想吃鱼。”
他小时候被刺扎过,闹到要去医院做喉镜,虽然事后宋山买了雪糕哄他做补偿,依旧留下了终生的阴影。
宋山拿筷子敲他脑门:“笨蛋就要补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