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页
高一没分科,期末要考九门,宋敬原的思路很简单,取长补短。
文科不担心,尤其历史,他倒背如流,考前扫一眼提纲就行。政治实在不喜欢,只能把这个原则那个四项记个大概,以勉强混上八十分为目标;理三门好说,背公式、看错题,掌握了也就算了。最后剩下英语,宋敬原希望出卷老师好自为之。
他窝在自己房间按部就班复习一整天,小憩睡了一个午觉,下午四五点光景,才打着哈欠从空调房里出来。噔噔下了楼,前堂却没有人,转了一圈,往后堂走。
蓬山路是一座园林式的小院子,分前后两部分。进门是“前”,小园,石桌石凳、假山鱼池,几棵竹松柳,挂三只白王鸽。院子主体建筑是一座小楼,三层,每层南向都有美人靠,灰瓦片上经常落着枯黄竹叶,师徒二人都是懒蛋,不爱扫,时间久了,吸引春燕作巢,后来就招惹野猫。
“后”则是后堂。前堂主要平日里开门迎客用,宋山生活起居多也在此,因此还有现代装潢的痕迹。可到了私人的后堂,就古香古气到叫人以为置身百年之前,仿佛画中楼阁。
前后堂由拉门隔断。拉门一推,是一处缘廊,可以斜坐其上晒太阳,连着一道短短回廊蜿蜒至后门。门上有锁,常年不用,长了青苔。回廊拢着一方小小天池,池中有水,养只小王八开心,经常乱爬,不见龟影。假山之下,水色潋滟,飘着卷卷荷叶、片片莲花,夏天时,天水相接。
宋山正靠在廊边柱上,懒洋洋,单执短毫,在熟宣上勾画修改,手边还放着一排生石料,断面不平,显然没来得及打磨。
他余光扫到宋敬原的影子绰绰地飘来,头也不抬:“舍得起床了?去,把石头给我磨了。”
宋山虽然不出风头,可因为褚方元嘴上没个把门的,总把他拉出来吹嘘,因而在文玩书画的圈子里,到底还是有些名气。褚方元曾经这样劝他下海:人有三急,衣食住行不都得要钱?你就当做生意,谁和你来求字画、做印章,答应几个,省得你徒弟跟着你喝西北风。
宋山一想这话确实没错,后来就立了规矩:画扇面、誊名联、金石玉雕,一月三件,先来后到。此话一出,闻风而来者不见队尾。宋敬原查过账簿,单子已经排到大后年。
宋敬原拿过石料,取来磨石青砖,在水边磨石头。做印章的第一步就要磨石,石面必须光滑平整,没有杂粒,走刀时才不会崩石,做出来的印章也好看。那块磨石青砖用了多年,一边已经光滑如镜,宋敬原又找来磨砂纸耐心打磨三遍,把石料交还给宋山。
前几日,宋山已然定好手稿,今日只需用笔将纹样临画上去。其中一位客人要的是一枚多字的大章,边款竟要求截取苏轼二赋之段落,很是复杂,宋敬原便蹲在一旁看宋山写字。
苏轼写字是古法,单钩斜执,为了还原字意,宋山也这样写。他临苏轼二赋,手腕稳而不僵,灵而不滑,笔走龙蛇,浑然天成。宋敬原恰巧由隶入行三年有余,平日里练字有瓶颈,立刻就有问题请教。
师徒二人一问一答,直到宋敬原蹲得腿麻,才起身。既不想打扰宋山的清闲,也不愿一头扎回书山题海复习,眼睛一转,想起先前勾好底线的画稿,飞快上楼去取。
宋山只仔细调/教宋敬原书画,未传篆刻。宋敬原问过原因,宋山说“各人有各人的秉性”。
宋敬原以为言外之意是天资不够,不必传,还消沉了好些时间。后来他实在太颓丧,天天无精打采,写悼文一般临碑,随手乱扔的漫天废纸还险些把宋山砸个鼻出血,宋山才气得骂他说:“书画同源,本是一家,还有高下之分?看不上别学,我还不愿意教。”
后来才规规矩矩学画。
这幅画的底稿,宋敬原好几日前便开始起草。此时两笔勾完最后的线条,就准备上色。调好颜料,软开画笔,宋敬原站在檐下,临案作画。
和他师父一样,一站就是小一个钟。
宋山这边题完苏轼,伸了懒腰泡茶,才发觉小徒弟已经跑去一边乖乖练功,十分满意,捧着茶碗绕到宋敬原身后打算随意观望一眼。这一瞥,却站住了。
那是一副工笔,画底是圆形,构图简单,但意趣十足。左上两枝盛开桂花,右下一只琥珀色猫瞳的长毛狸花猫,节令多半是早秋,小猫站在枝头上,伸长了爪子去扑蝴蝶。生动至极。
工笔不同写意,形神要具备。宋敬原从小练字,色感又好,灵气十足,“形”的基础是一点挑不出错,可偏偏在“神”上,少了一点魂。魂是祭侄文稿喷薄而出的“气”,也是仇英四季图“蕉荫结夏”的“趣”,古人吟诗题字作画,妙处都在“有感而发”,宋敬原年纪小、心思浅,还没遭受过社会的毒打,所以往往欠缺这点“感”。
宋山多次指出过这个问题,叫他作画要用心。可宋敬原也没有办法,总破罐子破摔地一摊手,说你徒弟就是个没有灵魂的喷墨机。可他丢的这缕魂,宋山今日在这只狸猫眼睛里瞧见了。
那眼睛画得极其灵动,仿佛下一秒就会微微一转,露出猫儿般的狡黠。
宋山觉得笨蛋徒弟终于开了窍,端着茶碗点评:“眼睛画的好。别人画龙你画猫,一点睛,眼活了,动势也活。又以金底选桂花入画,藤黄点蕊,淡赭加草色画叶绿,构图自然随性,比你之前画的都要好。有空和我复盘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