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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年混迹年级群的路拾萤和煽风点火带节奏的辛成英还在群里吵了一架。
    宋山说:“他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最了解。六岁以前,敬原都在福利院。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后来去过,因为虐待残疾儿童已被封查。去的时候,满地狼藉,床板薄薄一层,尽是爬虫,饭菜浸在涝水里,臭味熏天。——他和你说过这件事吗?”
    路拾萤说没有。半晌又想起什么,嘴唇一动:“他只解释过他不愿意戴手表的事情。”
    宋山摇头:“送到福利院的孩子,大多都是先天残疾的,只有他一个,身心都健康,不知道父母为什么那么狠心,丢了,不要了。他知道逃跑,可是他走了,福利院更拿不到钱,就拴着他……你没法想象那儿是什么人。先天的自闭症、脑瘫儿,看你的眼神像行尸走肉,直愣愣地盯你,目光像剑一样,能把人整个捅穿。记得有一个得‘玻璃人’病,浑身关节像木偶一样扭曲,连话都说不了,每天瞪着一处,动起来就像螳螂。只有敬原是正常的,每回有人来检查,就把他推出来招同情。骗到钱也就算了,稍有不对,动辄打骂。所以敬原从小不爱说话。”
    路拾萤肚子里的气悄悄消了。
    “他上小学的时候,我经常要去学校挨骂。今天老师告诉我他和谁打架了,明天又把谁的书撕了,我很烦。打过,骂过,敬原也不哭,就瞪着我,直到有一次,我气极了,把他关在这里,就在这个角落,狠心关了一整天。等我来找时,他蜷缩在这里发抖,嗓子哑了,咬破手腕,一地的血,只和我说一句话,‘别不要我,我会改’。我才知道他行为出格,只是野猫的习惯。习惯与人为敌,却又怕被抛下。”
    “后来我有意开导他,逼着他到学校里去做正常人。性格到底开朗一点,但还是防人。年纪没多大,心思比谁都深,一半人搭不上他的话。所以敬原到现在都是孤零零,伶牙俐齿,一点就着。十六年来,只有你一个人,让他有胆子和我撒谎,跑到酒吧去胡作非为。”
    路拾萤脸一红,觉得宋山还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于是先占当小辈的便宜,冲宋山嗷嗷地撒了个娇认错,又把话题一转:“辛成英不算吗?他们认识很多年了。”
    “成英是个好孩子,可惜不懂他。你送他印章,陪他练琴,他其实心里高兴,但是不敢说。怕自己一说,从此有了弱点。怕终会有失散的一天,会难过。”
    路拾萤这时才隐隐约约明白,宋敬原在生什么气。难道……宋敬原不希望他去太远的地方吗?想留他在身边,所以不爱听他说飞行员的事。心里有想:怪不得,当初他一听说自己曾和宋山、苏柏延有一面之缘,小炮仗就跟点了火似的,言辞极其不善地发难,大有一种谁敢靠近他师父就把谁剁了的架势。他心里缺爱,所以唯一有的一点人情维系,都要紧紧地握在手里。不然宁愿不和人来往。
    宋山在笔筒里翻找一阵,才从一排短毫中找出一只签字笔。甚至落了灰,宋山信手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看还有没有水。随手写的硬笔“试用”二字也行云流水,路拾萤一时看呆了,是很漂亮的行书,一眼就能瞧出写字者的功底。
    宋山注意到,失笑:“还没想清楚?”
    路拾萤反应过来,沉默片刻:“我不能接先生衣钵,但是一声‘老师’,自觉不会愧对。”
    “师父”和“老师”的差别,宋山比谁都懂。“师父”很重,重到一生侍之如父,如有血脉传承。“老师”却可以有很多学生。路拾萤到底不能放弃一切,心无旁骛传他的家学,最多的退步,也只是愿意跟着宋山做手艺。
    但他也是害怕砸了宋山的招牌,宋山心里虽然失望,只能体谅。
    路拾萤提前卖乖:“要是我太笨,您不要赶我出门……”
    “太笨就罚到聪明为止。”
    路拾萤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错误的决定。
    可宋山话锋一转,说:“我身体不好,不能陪敬原太久。留你是私心,万一真有这么一天……敬原不谙世事,别让他吃亏。”
    路拾萤愣住了。
    宋山又笑笑:“放心,还早着呢。不过这小王八蛋说话确实难听,随了我的坏习惯,要是听不惯,你就揍他。”
    路拾萤这才开口:“……我哪敢啊,老师。”
    宋敬原不揍他就不错了。
    于是宋敬原下楼时,便看见自己师父正领着路拾萤在柜边,教他认识石头品类、种相、色泽好坏。成堆的寿山、青田,芙蓉桃花鸡血田黄摆在一处,闪瞎了宋敬原的眼。
    宋敬原醋坛子打翻了,以为路拾萤蹬鼻子上脸,入了自家师门,生拉硬拽宋山到一边说悄悄话,才明白只是教他篆刻,以免断了手艺。
    宋敬原心里愤愤:凭什么传他?我师哥苏柏延还在呢!可到底没说什么,算是认了这件事。
    于是两人被宋山赶去后堂练字时,就互相看不顺眼地生气。
    路拾萤想起老师的指教,“小王八蛋说话难听,别和他一般见识”,又想起宋敬原的悲惨童年,心里暗暗道:算了,再原谅他一次。于是好心好意来和宋敬原说话:“老师要我雕一枚青田,品相很普通,重在练习。你想要什么?”
    宋敬原垂眼看着自己笔锋,冷着脸写完回笔,阴阳怪气地说:“什么破东西,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