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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拾萤正在扫前堂落叶,顺便和大咕人言不通鸟语地吵架,回身拉开大门:“哦,吴老师又来了。”
阴阳怪气的,吴孟繁不和他一般见识。
宋敬原做完三楼藏库的日常保护工作,一边摘手套一边下楼,低头对上吴孟繁的眼神:“这回比什么?”
“这回不和你比。”吴孟繁说,“我带了一副山水来。是我画的,只想给你们看看。宋先生在吗?”
宋山不在。
三个人各怀心事地在前堂等。等着等着,难免搭上话,才知道吴孟繁是一中的学生,也是要升高二,准备学文。
年轻人有了共同话题,针锋相对的狠劲儿消散一空。
路拾萤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非要拜宋山为师。吴孟繁十分中二地回答:“为了比别人都强。”
路拾萤被可乐呛了嗓子。
宋山进门时,三个小孩如雨后春笋一般“腾”地立起来。
听了吴孟繁的说法,宋山接过画轴,在桌案上徐徐展开。
展开的一瞬,宋山两手微微一顿。他垂下眼,饶有兴趣地瞥了宋敬原一刻。
那是一幅极其雅致的小山水。
选取的景色并不恢弘,散点构图,后景以寥寥几座远山为主,前景一颗枯石。枯石上,别出心裁地横起一根老竹。竹叶纷纷,向右下落去,白描笔法寥寥勾勒一只石桌,三个人影。
这三人十分眼熟:最高的那个嘴叼毛笔,横卧桌边,神色散漫。中间那个面容庄重,俯身案上,似在作画。最矮的那个捧着一卷古书站在一旁,严肃若有所思,似是在偷师学艺,马上要频频点头一般,可谓灵动活现。
宋山点评:“长进不少。”
宋敬原也一眼认出,这画的正是他们三个小辈。
吴孟繁面无表情,不见一点雀跃地答:“最后一次拜访,总要拿出全部实力。前两次我都输了,但是有很多收获。回去反思许久,又看了很多图卷,才领悟褚老爷子的意思。所以有了这幅画。”
宋山问:“你说。”转向宋敬原。
宋敬原沉默片刻:“画不出来。”
宋山笑笑:“真有自知之明。吴孟繁这副山水,不拘泥于构图,笔法轻松处诙谐,厚重处有力,画人取法梁楷的《李白行吟图》,线条寥寥而准确生动。确实在你之上。”
吴孟繁这时脸色才微微发红,半喜半羞地回话:“哪里哪里……”
但宋山打断他:“可我还是不能收你。”
吴孟繁一怔:“为什么?”
宋山收起画卷:“一是我收徒看缘分,你锋芒已露,不合我的喜好。二是眼下我有徒弟学生,没有剩余的心力,收你只会害人子弟。至于第三点,便是……”
他话音未落,有人接他的话。
“三是你从一开始便错了。”
声音如早春冰雪融化,泠泠落于山谷。
宋敬原一愣,脱口而出:“师兄!”
众人回头看去。潇潇小雨下,蓬山路门口赫然立着苏柏延。
他依旧一身灰黑色西装,极其儒雅平和地站在那里。手中一把伞、一只背包。
苏柏延说:“字也好,画也好,古人有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想要和敬原一比高下,本来就是错误。宋先生,我能进来吗?”
路拾萤眼尖,注意到宋山轻轻搁在桌案上的手虚虚握拳,不住颤动。宋敬原也看见了,心里想:他几乎很多年未曾见过师父如此失态。
宋山声音很低:“你来做什么?”
苏柏延沉默片刻:“公事。”
见宋山点头允准,苏柏延收伞上前,进入堂下。
吴孟繁好奇:“这是?”
宋敬原一时不知如何解答。他想说这是我师兄,但宋山又在眼皮子底下,不敢拂他的面子。路拾萤替他解围:“这是江都博物馆的苏老师,也做字画研究。”
苏柏延拿起那副《山中行笔图》,垂眼凝视片刻:“你年纪小,能写、画到这个水平,想来付出了极大辛苦努力,十分不易。可是你们都弄错了一个事情,”他看了宋敬原一眼:“学书写画,从来不是为了和别人比。中国书画向来与西方体系不同,不重透视、结构、光影,也不管逼真与否,只讲求一件事:表意之有无。”
“《书赋》里有,‘情凭虚而测有,思沿想而图空’;孙过庭亦有‘五合五乖’之说;问及柳公权之用笔,柳公权答:‘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所以书画讲求的‘气韵生动’、‘无意于书’,指的是心思的沉静,若禅宗之所言。以字见人,以画论心,你一生眼里不需有旁物,只是自己。只看见自己,所以可以专于纸墨,只看见自己,所以知道来路和去处。”
“只和自己比,比的是心智的成熟、思想的开阔,从前不能想透彻的,如今可以看明白;从前不能释怀的,如今可以坦然放下,然后字画上的凝涩便会豁然开朗,境界也将更上层楼。——宋先生,我说的对吗?”
堂下一片寂静,只有大咕不知好歹地张开大嘴,“咕”的打了个鸣。
清风徐徐,宋山终于开口:“我是这个意思。”
路拾萤这时才明白,前不久,宋山说的“敲打”之意。
原来宋敬原连日来的颓废沮丧他都看在眼里,知道徒弟是掉进了“争强好胜”的陷阱。便正好借吴孟繁的举动委婉教育宋敬原:你大可不必和人比,只要走好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