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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93)

      这个世界很吵闹,只有顾羿坐着的地方那么安静。
    宁溪送走了薛林海,回来后顾羿一直枯坐,顾羿没让宁溪走,宁溪就守在顾羿身边。
    宁溪在观察顾羿,这是他十年来养成的习惯,最初他希望能观察到顾羿的弱点,可顾羿的弱点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他并不遮掩,谁都知道,但也谁都不敢妄动。
    顾羿沉沉坐着,坐到烛火熄灭,然后完完全全沉在黑暗中,他是一个跟黑暗很配的人,有限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轮廓,他面无表情,宁溪无法猜测顾羿在想什么,是为了什么呢?徐云骞的手真的有问题?如果顾羿想利用这个弱点那为什么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顾羿一直坐到第二天天亮,光亮从窗格照进来,脸被切割成几份,他的瞳孔因为光线微微收缩,然后眨了眨眼睛,好像之前只是一具躯壳,灵魂一夜之间飞走,现在才回到主人的身体。
    顾羿捏了捏拳头,审视一样看着自己的左手,他好像第一次仔细看着自己的身体,感觉那只手根本不属于他,而属于别人,他只是把这只手暂时征用。他把左手翻来覆去看,发疯了一样看了好几遍,只看到手心里的疤痕。
    当年徐云骞在沈书书的医庐里给他包扎,这里留下来几个伤疤,徐云骞总是上文渊阁,顾羿想他的时候总是看自己的手心,摩挲着上面的疤痕来想自己的师兄,甚至连自亵用的也是这只手。顾羿在善规教这些年结仇无数,一直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缺胳膊少个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现在反而徐云骞的左手废了。
    当年在悔过崖下,徐云骞是用左手教自己练剑的,那是很漂亮的一只手,那么好看的一只手现在废了。
    顾羿突然间觉得很可笑,哪里都出了差错,事情不应该是如此,从生死崖一战之后事情就变了。
    顾羿找到了徐云骞的弱点,但无法对这个弱点干任何事,因为顾羿同样找到了自己的弱点,他永远有个无法下死手的人。
    为什么徐云骞十年只在文渊阁,为什么徐云骞拜莫广白为师,为什么他左手有异常。
    为什么顾羿能活到现在?
    十年前顾羿的功夫并不强,他没完全吸纳王升儒的九落诀,也根本没有掌握善规教,如果当时祝雪阳想杀他轻而易举,正玄山举山上下,甚至不需要整个门派出动,三位长老加上一个殷凤梧想杀个十八岁的顾羿绝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退一万步来说,这群满口仁义道德的道士不能动手,正玄山还养着极乐十三陵,莫广白亲自出手,当年的顾羿必死无疑,他会死在顾家灭门案同一把刀下。
    他能活到今日全拜徐云骞所赐,是他废了自己的手,让顾羿能获得十年的命,不然他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顾羿突然觉得很无力。
    顾羿当年愿意跟曹海平走,在善规教那样的地方的苟延残喘,他受了十年钻心之苦,把自己折磨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他是想让徐云骞一直当天之骄子,他们两师弟,顾羿已经废了,他希望徐云骞能好。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太奇峰,他是这么熬过来的。
    他想让徐云骞永远端坐在云端之上,而不是现在这样落了个残疾。顾羿缓缓站起身来,然后走到宁溪面前,那一刻,宁溪以为顾羿要杀他,顾羿最恨别人欺骗,更恨手下人叛主,宁溪两样都占了。可是顾羿只是站着,站了一会儿又笑了,仿佛在自嘲自己十年到底在干什么。
    宁溪皱了皱眉,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今日可能会被顾羿一刀宰了以儆效尤,可是顾羿掠过了他,那一瞬间宁溪猜到了徐云骞和顾羿之间的关系,宁溪进来之前遇到徐云骞,徐云骞说不论顾羿问什么问题都让他如实说,宁溪才敢放心让薛林海面见顾羿,徐云骞这样建议,是知道顾羿不会对宁溪下手。
    砰地一声,顾羿手背磕到桌角,鲜血如注一样流下来,顾羿看都没看到一样。
    天光已经大亮,顾羿脸色一片惨白,他声音沙哑,问了宁溪最后一个问题,徐云骞住在哪儿?
    宁溪一时间芒刺在背,顾羿已经知道徐云骞的弱点,这时候去找他干什么不言而喻。
    顾羿又问:他在哪儿?
    这次他根本没有给宁溪拒绝的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知道真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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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握手
    白麓城地处肃州, 此地干旱一年下不了几场雨,今日的雨有些怪异,突然就来了, 雨水像豆子一样砸下来,空中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儿。
    六大派四支几乎全灭,来的时候有两百多人, 如今只剩下五六十,其中有些死在生死教, 一大半都被顾羿伏击, 新仇旧怨一起叠加,停山书院对顾羿恨之入骨,除妖魔杀顾狗, 围剿善规教是迟早的事。
    这件事比徐云骞想的麻烦太多了, 顾羿活不久, 也没想过什么善终, 正道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真被逼到一个份儿上,徐云骞可能要亲自出手。
    他们暂时在一处院落修养, 明日启程回正玄山,徐云骞去看那个从生死教带出来的新徒弟, 他原本仅有一个代号名叫戊十三, 徐云骞给他取了个新名字,伏城。
    伏城没说过自己喜不喜欢新名字,他接受一切安排, 好像叫他二狗子他也应。伏城人很沉闷,他不笑也不说话,警惕心很强,枕头下常常放置匕首, 任何人接近他三米内,他都能立即醒来。
    他对危险有种可怕的直觉,并且,他武功天赋极高,仿佛天生就是要走武道这条路。
    徐云骞听说他有个外号叫三刀封喉,不论什么样的对手他只需要三刀就能取了对方的脑袋,这么小的年纪能有这样的造诣不多。
    徐云骞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床边,冷冷地看着窗外,他穿着一丝不苟,哪怕入睡都是和衣而眠,徐云骞从未见过他松懈过一刻,徐云骞站在门口没有进去,道:明日启程,你收拾下行装。
    伏城回头看他,他大概有些西域血统,五官尤其深邃,特别是额头上绣着一从诡异的火云纹,但他毕竟只有十二岁,脸上还带着稚气,不论怎么样冷淡,都像个孩子。
    伏城只说了两个字:没有。他没有任何行装。
    徐云骞想了想也是那一回事,他孑然一身被徐云骞从生死教带出来,人如其名一无所有。
    徐云骞沉默,伏城问:正玄山练剑的?
    他总算是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丁点的好奇,徐云骞嗯了一声。
    伏城又问:我学刀的,你带我回去干什么?
    一个人学刀还是学剑早就定了,正玄山的名声那么大,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宗,六百年来出了三个剑圣。伏城已经十二岁,现在改去学剑已经来不及了,他在这条路上也不可能走多远。不仅如此,他是魔教出身,从小学的都是歪门邪道,正玄山若是教他什么正义凛然的天下大道,他学不了也不想学。他一出生就是为了杀人而活的,进了天下第一道山总是有些可笑。
    徐云骞道:我师弟也是学刀的。
    伏城抬起头看他,他对江湖事没什么兴趣,并不知道他师弟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头,只是觉得挺有意思,一个剑宗里怎么养出了一个刀客?
    徐云骞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少年相处,跟伏城一时间也无话可说,走时嘱咐他好好休息,他今年才给人当师父,有些不大习惯,原来王升儒当年那样难。
    徐云骞出来时遇到了一个人,那个在生死教救下来的小书生白离。他来自停山书院,停山书院没进白麓城就被袭击,白离运气很好,提早跟着青城山进入小镇免了一劫。儒释道三家,正玄山占了一个道,停山书院占了个儒,被顾羿重创后,停山书院以善规教为敌,已经在牵头谋划围剿善规教。
    白离跟顾羿是死敌。
    白离看着有些恹恹的,他的门派死了太多人,一批又一批的尸体被运出去,此时站在屋檐下等雨停,只不过看见徐云骞之后眼睛亮了亮,叫:徐道长。
    徐云骞应了一声,想了想还是走向前去,问:带你一程吗?
    白离点了点头,小鸟一样钻进他伞下,他今年才十八岁,身上带着一种少年人的天真,顾羿在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少年意气了,十八岁的顾羿很苦闷,白离经历这么多事还能笑得出来,从小应当被保护得很好。
    徐云骞很冷淡,没什么话可说,眼看这条路已经走了半程了,白离才问:徐道长新收了徒弟?
    徐云骞应了一声,白离又问:他还好吗?
    名门正派大多看不上这些魔教余孽,生死教被灭,留下了一千多个孩子,徐云骞收留了一个当徒弟,剩下也只有几个大侠容留。大多数孩子都给了点银钱,让他们自己寻个出路。
    名门正派看血统,魔教的孩子入了正道也并不自在,伏城若是上正玄山估计也要遭一遍这个罪。
    徐云骞有些头疼这件事,道:还好,他说完这句话,想了想又问:你知道怎么跟孩子相处吗?
    白离道:不知道啊,我看见也头疼,上树下海又捣乱的我可降不住。
    徐云骞突然想起顾羿刚上山那会儿,顾羿上正玄山第二天就敢夜闯文渊阁,门派长老都没认全,先招惹上了刑司堂的百里玉峰,徐云骞听从王升儒的嘱咐保他,两人还住的隔壁牢房,那是徐云骞一生中唯一一次被关刑司堂。
    徐云骞想到这儿忍不住笑了。
    从此之后就跟招惹上了一样,顾羿不想放弃顾家的功夫,偷偷练两门心法险些走火入魔,大名鼎鼎的承运书斋老板前来刺杀,徐云骞为了保他中了三刀,两人又在沈书书的医庐里住了一个月。
    牵绊越来越深,看他被心魔所困,由着他抱着自己喊了一声娘。
    徐云骞养过顾羿,这辈子应该碰不到什么更难养的了。
    白离没见过徐云骞笑,徐云骞一笑下雨天的阴霾好像都没了,不由跟着傻笑起来。可徐云骞的笑容很快就收敛,徐云骞脚步一顿,望着一个方向,白离不明所以,顺着目光望过去,只看见街对面站了个男人,冒雨来的,身子被淋湿了,他面目阴沉地站在屋檐下,透着雨帘望向这边,好像本来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白离怎么也不会猜到站在对面的就是善规教的教主顾羿,他没见过顾羿本人,顾羿要是出现那派头应该很大,而不是这样狼狈。
    顾羿隔着老远就看见了徐云骞,他正在给一个书生撑伞,书生眉目清俊,大概只有二十左右,雨伞朝白离倾斜,好好地把他罩在伞下,而徐云骞的左肩被雨水淋湿了。
    徐云骞跟他侧耳交谈,随后笑了笑,笑容平和自然,像是寒冰消融,连眼睛里都带着笑意。重逢后,徐云骞从不这么跟自己笑。
    书生看着徐云骞的眼神同样也带着笑意,抬头仰望着徐云骞如同在看自己的神明,他永远不会忤逆徐云骞,永远仰望他,尊敬他,喜欢他,不会给他添堵,让他继续顺遂。
    远远望去,他们如同一对璧人。
    徐云骞人这么好,有人喜欢他很正常。
    同出名门,不论是样貌还是才学,白离都跟徐云骞极为相称。
    一对仙人,两人一起飞升算了。
    顾羿没有打扰,他也不是来抢人的,他等待那边结束。徐云骞转身便看见他,笑容一瞬间收敛,连一个笑不愿意赠与,看到顾羿下意识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顾羿身后一个人都没有,背后隔着一条胡同就是六大派的住所,这个正邪不两立的时刻,要是被人认出来群起而攻之,顾羿现在的体质要丢半条命进去。
    顾羿没有再看少年,他不在乎徐云骞是不是爱上别人,他也不在乎徐云骞余生要跟谁在一起,他只在乎一件事。
    把手给我。顾羿一把拽住徐云骞左手腕。
    白离被顾羿的鲁莽吓了一跳,这是
    徐云骞皱眉道:故人。
    顾羿从屋檐下钻出来,像是一条落水狗,徐云骞压低声音问:你来这儿干什么?重逢这么多天,顾羿的态度一直是尊敬有礼的,总是叫他徐道长,恨不得两人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今日像是放弃伪装,连个称谓都没有就来让他做这种不合情理的事。
    这儿不是个适合顾羿出现的场合,到时候人一多,徐云骞根本就保不住这个人。
    顾羿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有点逼视,一字一顿道:把、手、给、我。
    徐云骞一瞬间猜到了顾羿要干什么,这事儿又不是什么绝密,顾羿要是真的想打听总能打听到。
    徐云骞没有回答顾羿,对白离道:你先回去,我跟他说两句。
    白离还想多说,徐云骞交友不广,怎么可能会在白麓城这样的偏远小镇遇到故人?可他没本事去管徐云骞的闲事,雨已经变小,他小跑到房檐下,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雨幕中顾羿握住了徐云骞的手,徐云骞都没有甩开的意图,他心沉了沉,总觉得徐云骞和男人的关系很不一般。
    顾羿没撑伞,浑身都湿透了,徐云骞把他纳入伞下,反手扣着顾羿的手腕,把他一路拽进胡同里,下雨天街上人本身就少,尤其是在这个小胡同里,确定没人之后徐云骞才压低声音问:你发烧了?顾羿的手掌烫得吓人,他现在相信顾羿是真的不要命了,他现在的身体状态还敢瞎来。
    顾羿脑子里就一件事,手。他重复道。
    徐云骞拗不过他,叹了口气,他松了手劲儿,顾羿毫无阻碍地握住他的手。
    两手虚虚贴合,顾羿不再看徐云骞,只看着他的手,道:握紧我。
    徐云骞一言不发,竟然真的左手微微使劲儿。
    顾羿在发抖,徐云骞还能握住他。
    顾羿感觉到他的手掌和自己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握着他虎口的拇指是有力道的,尽管徐云骞之前用这只手可以轻而易举捏碎对方的骨头,现在可能用尽全力都只有这点力道,也就是拿一双筷子,十斤以上的重物想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