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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永远难见光明的严寒之地,一日之间只有几个时辰是能看见一丝微弱阳光的,更多的时间都是浸在不分白昼的深沉夜色里。
江殷穿着满身铠甲戎装,站在狂风骤雪里站岗,厚重的白皑压在他的肩膀,风如刀剑般刮着他的面孔。
他熬着。
就这么咬着牙憋着一口气地熬着。
不论是熬着风雪守夜站岗,还是熬着鲜血淋漓用手上的刀在与蛮真人的一场场交战当中疯狂厮杀。
多少次狂风呼啸的雪夜里浑身冷得如同冰窖里的冰柱,多少次在锋号里与跟前重重凶神恶煞的蛮真敌军拼杀成了血人,多少次刀剑加身,多少次身陷险境,多少次倒在死人堆里,多少次,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他都熬着,咬着一口气不放,吊着自己的命。
但总也有自己熬不过来的时候。
这样的时候,总是相随身边的何羡愚与容冽伴着他,撑着他,搀扶他,把血淋淋的他奋力背出来。
或者,他就想起记忆里她为数不多的笑容。
每当他觉得无论如何都撑不下去的时候,濒死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中的她的笑容。
她的笑意,那般沉静柔美,像是一折新雨后的栀子花,又像是浸润在鳞波池潭中的月色,虽然缥缈如云烟,不可捉摸,但却仍旧是他心底最后的一点坚强意志。
那无数次的风雪里,他握紧了手中沾满鲜血的刀,总是她的笑容支撑起他的身体,唤醒他一点一滴的求生之欲,让他一步一步,在这片山脉之下走过了更长的岁月。
*
嘉熙三十七年转瞬即过,年关将近,除夕将至,军人亦是人,在这万家灯火明亮、千万人团聚的时刻,心中也难免思念故土上的亲人、妻室与儿女。
除夕时岁,江殷并未轮到站岗守夜,于是便回到自己的营帐当中休息。
军营当中不拘小节,三十余个臭老爷们儿都挤在一个大帐底下,也都睡一张大通铺。
参军的人五湖四海,什么样的人都有,除去江殷何容这般少数自愿捐躯赴国难的,基本上都是穷苦人家的儿郎,他们只为能够吃一口饭,甘愿将自己的生死做赌注押在这燕云之地上。
江殷一开始还不习惯与这些同袍们相处,但是渐渐相处下来,觉得这些人虽然粗俗,但是真挚真心,都是些热衷肠之人,因此与他们也渐渐走得很近,连带着何羡愚跟闷葫芦容冽亦是如此。
因着齐王并不特殊相待江殷,甚至还让身边知情的亲信压着消息,兼江殷也从未提及自己特殊的身份,身边的人也只当他是碰巧与国姓同姓氏而已。
一帐篷底下的儿郎们年纪最大的二十七八,最小的便是江殷这十八|九岁的。
这些出身穷苦的同袍们亦多有自家的亲兄弟,见到江殷年纪与自己兄弟相仿,于是私下相处时也将他视为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总是对他多有照应,从不因为江殷与大周人稍微相异的外表和琥珀色的浅瞳而对他有所排挤,与京师之中谈他色变的贵族们大相径庭。
江殷感觉得到,抛却其他因素,在这里,确实比在京师的时候生活得舒心太多。
他拂开遮挡风雪的破门帘。
身后的暴风雪被阻断在外,进入相对温暖的营帐当中。
今夜这个帐篷里的人不用去守夜站岗,因此江殷进来的时候,大家正围坐在地上一个升起的火堆旁取暖,相互传递着手里的一个盛着烈酒的羊皮水袋喝酒暖身,谈笑晏晏。
感受到因为门帘掀动而吹进来的雪花和风,原本正围火炉谈笑的一帮男人们回过头来。
见到来人是江殷,他们脸上的笑容放大:“怎么才来!快,哥还给你留了一口酒!”
江殷站在门前,看着面前虽然清苦但和乐融融的气氛,被冰雪吹得青紫的俊容上也幻化出了一抹和煦温暖的笑容。
何羡愚与容冽都已经在火炉前坐着,何羡愚赶紧伸手招呼江殷,笑意道:“殷哥儿,过来啊!”
江殷嘴角的笑意挥之不去,只道:“你们先喝,我一会儿过来。”说着,朝自己的铺位走去。
一众同袍看着他的背影,都偷笑着转过身,互相笑着打趣道:“咱们还是别打扰殷哥儿,他一回营帐就要躺在床上思念他的佳人,你们这些没相好的光棍真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那人的话一说,二十多岁的一帮儿郎们都忍不住哈哈豪爽大笑起来,揶揄而没有恶意的笑容直逼得躺在铺上的江殷翻了个身,隐藏自己渐渐透出红晕的脸庞。
“哎,人家参军都有相好替他绣个荷包睹物思人,咱们这些没人疼没人爱的,真是可怜唷!”人群当中另一个汉子举着酒壶,看着江殷的方向佯装啧啧。
坐在他身旁的一个身材精装光裸着半身的青年哈哈大笑,一巴掌拍过去,打趣说:“你也不看看你长什么样,别人长什么样。咱们殷哥儿那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你那王八绿豆眼配个大饼麻子脸,哪家的姑娘能瞎了眼看上你?”
这话一出,在座的人都忍不住了,皆放声大笑,那个被说绿豆眼的青年满脸通红,气哼哼地说:“我就是绿豆眼大饼脸又怎么,我以前在我们乡也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嘞。”
大家被这一阵斗嘴弄得笑个不住,终于还是帐篷里最为年长的青年出面调停,众人方才渐渐平息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