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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等。”
    莫先生发话了。
    他一发话,人群顿时诡异地寂静下来,而师父也停了步,回头。
    似乎莫先生是个很重要的人。
    “常说天家薄凉,原来果是如此。”莫先生咬文嚼字,说得很慢,橘皮老脸上目光冷凝,众人都不敢与他对视,“莫说杀父杀母的私仇,便连灭国灭家的国仇,你也不顾了吗?”
    未殊没有做声。
    莫先生盯着他,许久,许久,竟尔发出一声绝望的笑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你真是狼心狗肺,数典忘祖——你逼得敬毅皇帝投海而死,我们竟还指望于你,我们也真是瞎了眼!”
    轰地一声,仿佛脑中有什么炸开,未殊的身子微微一晃。阿苦连忙扶住了他,朝莫先生怒目而视:“你在说些什么啊!”
    突然间有人跑了出来,对着他俩狠狠啐了一口,大声骂:“你怎么不去死!你爹知不知道你在伺候舍卢人!”
    阿苦怒了,低下身子捡起一块石头就扔了过去:“不准骂我师父!”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臭丫头还打人?”“你怎么还有理了?”“你是不是汉人,跟了舍卢狗有脸了?”……
    滔滔骂声之中,天不怕地不怕的钱阿苦终于也发憷了,她往后缩了缩,突然竟有人挥出了拳头。
    那人本想偷袭,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然后冷冷一扭,腕骨碎裂。那人的双眼如死鱼一样突了出来,连痛都喊不出了,旁边的人更大叫着一哄而上——
    “你还要杀人?”莫先生大怒,“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
    “你疯了?”晏澜不可理喻地横了未殊一眼,而后者正面无表情地将伤者扔开,面对莫先生道:“我并不曾……”
    却又顿住。
    我并不曾杀人。
    可是头很疼,疼得让他无法继续说话。
    禁卫官兵在他们身前拦出了一道墙,明晃晃的刀枪将他们与外面的人阻隔出来,他抬眼,那刀尖上隐约有血痕,交映着漫天遍地的水光,在龙首山的关隘间,在赤海的波涛边……血红,一片血红,日头渐渐从黑夜里挣扎出来,放晴了,融化的雪混着昨夜的雨水汇流成一道道泥在街巷间肆意纵横,却渐渐被鲜血和尸体所堵塞……
    “师父!”阿苦拼命地唤他——师父可不要在这个时候做噩梦啊!
    他猝然一凛,环顾四周,原来竟还在这小小堂屋之中,顽民们虽动作受阻,却显然看出了晏澜不敢杀人,口上骂得愈无遮拦,粗鄙得不堪入耳。
    “什么师徒,私相授受了吧?看那奸夫□□的样子,一起去给舍卢人……”阿苦还在想这是谁啊骂得这么文绉绉,不料未殊忽然拉起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他的手指纤长而冰凉,像是刚在冰水里浸过,还在微微地发抖。
    他说:“上回教你的,怎么忘了。”
    话音很平淡,浑然不顾四周一片倒抽凉气之声。他的步履加快了些,拉着阿苦一路走得急促,阿苦看着那素白背影,世路嚣嚣,日光之下尘埃遍地,雨水洗不到的角落里泛出腐烂的气味。
    她跟着他走,没有迟疑。
    ***
    大雨过后的天,清澈如倒扣的白玉梨花盏,太阳温煦,驱走了二月的春寒。司天台的西厢房里,阿苦扒着窗栏往外看,有燕子双□□过眼前去了,细尾如剪,在冶叶倡条间互相追逐,渐渐便望不见了。
    未殊负袖站在门边,黎明空透的辰光自他背后投过来,将他的表情隐在阴影里。他们之间隔了些许距离,她又是背对着他,谁也看不清谁。
    “我今日——昨日,看见太医署屋檐底下有燕子在做窝。”阿苦漫声开了口,“春天到了,什么都吵得紧。”
    未殊没有说话。
    阿苦又道:“太医署西边的荷花池你去过没有?那算不算皇帝的地盘?”
    未殊静了片刻,终回答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阿苦眨了眨眼睛,并不回头看他,“那大历皇帝又是怎么便没了王土了?是圣上偷了抢了他的,还是他自己丢的?”
    未殊又沉默了。
    她其实很聪明,聪明得尖锐。在外人面前她装傻,可一到了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她的聪明劲儿就不管不顾往外冒,也不怕伤人,也不怕伤己。
    不知沉默了多久,阿苦竟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牵肠挂肚,好像能把人的心都血淋淋地挖出来,却偏还那样云淡风轻。她低下头来,手指绞弄着衣带上的碧条穗子,“我是不懂你们说了什么。我被关到那样的地方,是因为你吧?”
    他终于不再望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他们想逼我出来。”
    “逼你做什么呢?”阿苦笑了一下,“往常你也去过九坊,他们那会子对你可不这样。”
    “他们大约知道了什么。”
    “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未殊轻轻地道。
    阿苦静了片刻,又笑了一下,“是啊,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有些不敬,但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心情去计较。他似乎已很倦了,他想上前,她却又开口了:“他们是不是想利用你——造反?”
    他微微蹙眉。
    她却笑起来,很欢快似的,两眼弯成了两条细细的月亮,“就他们那样,卖杂耍的,开妓院的,说书的唱戏的,居然想造反?你说这好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