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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阿秋才相信莫问说的话——宣宁是真的不想要活了,以至于明细风下令将他关进洞牢按规行刑时,她隐约看见他微微笑了,竟一点不觉得意外。
宣宁的病情这一日才刚刚好些,在寒石院养着都嫌不够妥帖,何况终年阴寒的洞牢。阿秋不放心,说尽了好话终于能给他送进去一碗汤药,可他醒转过来便将他的九翎牌塞进阿秋手里,托她下山去找苏小冬。
他从没想过要将苏小冬重新卷进来,相反,他要阿秋找到她,护着她,离他越远越好。
可是阿秋不是宣宁,她不在乎苏小冬的自由喜乐,她只知道宣宁就要死了,而能让他有机会活下去,并且愿意活下去的人,可能只有苏小冬了。
想来鸾凤阁的人大多都是一样的,心里眼里只有自己在意的人与事,而在那之外的一切都是可以毁灭可以牺牲的,也包括自己。
阿秋握了握苏小冬的手,低声道:“你是不是在想他杀人如麻,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这确实是他说的,也是在他接管天字组之后,才将困兽洞给填了的。”
“困兽洞?”
“是,那是无回峰上最残酷的地方。”阿秋点头,“困兽洞是专为天字组选拔功夫最好心性最坚忍冷酷的人的。每开一回关入二十人,每日仅提供一餐饭,还会不定时往洞中投入蛇虫猛兽,每日都有人死,一直到最后只会有一个人活下来,而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便可以进入一组十二院中尖尖上的天字组。困兽洞里,有人为了一个馒头可以打死昔日并肩作战的同伴,有人为了脱险把手足兄弟推进财狼口中,为了活下来,人人不择手段。”
听着阿秋的描述,苏小冬不寒而栗:“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阿秋笑得风轻云淡:“不仅有,少阁主还在里头待过。”
苏小冬心里一凉:“他,他杀了所有人,赢了?”
“是,也不是。”在苏小冬困惑的目光中,阿秋继续说下去:“少阁主不是从小在无回峰长大的,被找回来的时候才六七岁,为了磨掉他在外头被世间人情软化了的心性,一接回阁里便被阁主丢进困兽洞。”
“我与阿春那时是送餐食的小丫头,见过困兽洞开合几回,却从没见过少阁主那样的人。他是与青鸾使一起被送进去的,少阁主那时才六七岁,青鸾使也比他大不了几岁,受了伤几乎走不了路。他们一进去,少阁主便找了处墙角将青鸾使安置好,扛着快跟他一样高的大刀守着。一开始连野兽都不去关注角落里的两个小娃娃,他们抢不到吃的,少阁主每天都去从别人打死的野兽身上偷偷割兽肉下来,和青鸾使两个人混着血生生吃了。等困兽洞里只剩了四五个人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们,阁主只想磨他的性子,自然不可能让人真的要了他的命,暗里有人替他解决掉了其他几个人,只有他和青鸾使两人活着。”
“可按规矩,最终只能有一个人活着,于是他就那样一声不吭地熬着,不给他们饭吃,他门便去吃兽肉,后来兽肉也快吃光了。青鸾使那时伤得比他重,没了食物,早早便坚持不住陷入昏迷,他便割开自己的手腕把自己的血喂给他,这样过了三四日,他自己也撑不住了,困兽洞的管事怕真把人折腾死了,一层层报上去,阁主亲自带着大夫来了,他偏偏倔得跟头驴似的,不肯吃饭不肯治伤,非要大夫先给青鸾使看诊,驻着那柄刀摇摇晃晃地站着,像只被逼急了的小兽,吵吵嚷嚷地说,若是青鸾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就一并给他们收尸吧。”
阿秋笑笑:“听说困兽洞设了四十年,只有那一回,从一个洞里走出两个活人。”
鸾凤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苏小冬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猜到了宣宁能活到这么大很不容易,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不容易。她心里还是责怪宣宁滥杀无辜的,可她对宣宁的心疼也在阿秋的故事讲完后卷土重来且越加深重,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过的日子,她忽然很难过很难过,想要回到小时候把藏在枕头下的一把糖都拿出来送给宣宁,让他想起他小时候的日子时,能有一丝丝的甜。
“那后来呢?他自己长大,是不是很不容易?”
阿秋轻轻叹气:“说不容易,也总比别人舒服些,说容易,确也是不见得。双风居的那位待他倒是挺好,可谁知道他眼里,少阁主究竟是他的亲弟弟,还是一株人形草药呢?好在青鸾使是一直陪着他的,一直到他当上天字组首领,与青鸾使都是能将后心交托出去的过命交情。”
闻言,苏小冬轻轻舒了口气:“幸好有岑溪。”
阿秋也赞同地点头,道“总之,在无回峰上多得是踩着同伴的尸体爬上高位的人,可他是不同的,也许是因为他生来便是阁主的儿子,又也许在无回峰下的那几年当真让他觉得人世间温暖美好,他至少是在杀戮中留存着一点温情的,也幸而有他的一丝温情,我们才能活下来或好好死去。你若要怨他手上沾的血腥太多,也是有道理的,可天下那么大,他毕竟没办法有那么大的胸怀,只能顾念得到眼前的人。”
苏小冬心念一动,觉得阿秋说的是对的,宣宁的心不是恶的,只是在衡量善恶时,听不到远处的哭声。那么,他应该不是个坏人,可他就是个好人了吗?
好像也不是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阿秋心里明白,苏小冬与宣宁之间的恩怨不会因为她一个故事几句话便一笔勾销,可她看见苏小冬脸上纠结彷徨已觉得心满意足:“走吧。我送你去见他,还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你自己同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