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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事了结,往后两三日内,无回峰上各分部的人渐渐散了。
尘埃落定,长平军也将在人群散尽后撤走。此次带兵来的将军是当年跟在平王云淮晏身边陆小勇,他本驻军在北境离无回峰最近的一处营地,得了皇帝秘旨说靖北郡主被困在鸾凤阁,务必全力营救将她毫发无损地护送回京都。可陆小勇却没想到前往无回峰的半路上就遇到了小郡主本人,更没想到大伙看见活蹦乱跳的小郡主刚刚松了一口气,小郡主便举着平王府的印信,要求他们就当做没遇见她,以最快的速度打上无回峰去。
没人知道小郡主要做什么,一直到带着她打上无回峰,看见她抱着重伤之下仍不肯放下兵刃的那个年轻男子又哭又笑,陆小勇才隐约明白过来他们看着长大的小丫头也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他突然便想起当年平王在北境的最后一年,与王妃一同被困巨石阵,大伙破阵进去救他们时,王妃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又心急如焚地将浑身浴血的平王抱在怀中。
他偷偷观察那个男人的样子,其实很怕他们费尽心思宠大不识人间疾苦的小郡主重蹈王妃覆辙。可当他辞行时,那个叫做宣宁男子不顾伤病在小郡主的搀扶下执意相送,陆小勇看着他与小郡主相望的目光,想着他身后仍是一片狼藉的鸾凤阁,心里竟对这个不过相处几日的年轻男子生出恻隐,不忍带走支撑着他的最后那一点力量。
其实王妃暗暗交代过他,小郡主自小顽劣,若是不肯回来,绑回来便是,不必留情面。
可是陆小勇将袖子里的绳子抽//出来又塞回去几番,终究没有让那根绳子派上用场,只带走了小郡主托他送出去的两封信,一封转给王妃,一封则特别要他一下山便让人快马加鞭送到澹州给苏槙。
众人散去,鸾凤阁表明上终是恢复了平静。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有人递上来一张拜帖,说是想要上山来吊唁明细风,落款处端端正正地写着颜瑾的名字。苏小冬不敢将拜帖给宣宁看,但她心里藏不住事,几句话便被宣宁盘问了出来。她坐在床边,看着宣宁持着那张拜帖,气得手指都在发抖,连忙将纸页抢走,替他抚胸顺气道:“不让他上山来就是了,你生什么气啊!”
宣宁看了一眼被苏小冬随手丢到地上去的纸,冷笑道:“我答应过你不再杀人,杀我母亲的人,可以不死,但却不能平安无事地活着。”
“你是说,颜,颜韧之?”
宣宁点头,眼中的杀意一闪即逝,却道:“我不会杀他,可我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我明白,可是……”
“你信不信我?”宣宁打断她。
信不信他?其实苏小冬并不知道。她依然耿耿于怀,年初与他同去五毒谷途中,他也是这样信誓旦旦地同她承诺过不再杀人,可后来,她还是眼见着他生生剖出南溪的骨头,眼见他毫不犹豫地一掌杀死赵昂,手起刀落,又是两条鲜活的人命。她相信他不是穷凶极恶的坏人,可是他深陷狠戾杀戮中太久,兴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情绪激愤时,他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杀念?
可杀母之仇,她确实不能要求他平静温吞。
苏小冬深吸口气,只坚定地说了个字:“信。”
宣宁像是松了口气,将她揽进怀中,轻轻吻着她额角的碎发,道:“你与颜氏渊源太深,别陪我去了,留在这里等我,听话。”
怀空谷的人撤到无回峰下,却没有立即折返堰州,颜瑾包了一座客栈住下,想着事态平息后能寻着机会上山送明细风一程。那日在无回峰上闹得那样难看,颜瑾心生应是无缘再上无回峰,却决意再在无回峰下的小城里守上一个月。
没想到,在这一年下起雪籽的那日,竟然等来了宣宁。
宣宁独身一人去见颜氏父子,连岑溪也被留在马车里,等在城外。
他在客栈里只待了不到一个时辰,没人知道那日//他与颜韧之父子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是那之后再没有人见过颜韧之。一个月后,颜瑾领着怀空谷众弟子回到怀空谷,称颜韧之枉顾怀空谷规诫,以少谷主之名挑起事端,累及江湖同道,活罪难免,废去其一身武功挑断手足经脉,革去少阁主之名,关入后山静思己过。
这些都是后话了。那日回无回峰的马车上,宣宁裹着苏小冬给他备的毯子半支起窗子看外头突然落下的今年的第一场雪。无论在是什么地方,第一场雪总是下不大,细细小小的雪籽落在手心里顷刻间便化作一点潮汽,像是压根儿没有存在过似的。
今年的雪似乎下得比往年要早得多。
当年他被宣凭千里迢迢带去了南方,那是在大梁南境,到了腊月也不会下雪。宣宁第一回 看见雪,就是在无回峰上,在双风居里,在明英身边。那时明英腿疾还未因为雨夜去寻他的那场意外而无可扼制地恶化,他的大哥还是个能走能跑的长身玉立的清朗少年,他也还没被从双风居赶去萧索荒芜的寒石院,他和大哥站在院子里,看了他七岁那年的初雪。
他没见过雪,伸手去接空中洒出来的一把小小的细细的轻飘飘的白色冰粒。小孩子的手心暖得跟六月的太阳似的,雪粒落在他手掌里顷刻间便化了,兴奋的小孩儿便有些委屈,吸吸鼻子,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向他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