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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47)

      不过是在榻上小眠了一会儿罢了,事情又怎么会这么快地发展到这个地步?
    然后当聂秋放轻动作, 轻轻落在汶云水院落中的时候,却又发现,一切变得就是这样快, 美好的摧毁有时候只需要一瞬间。
    噩梦中的景象出现在了现实中,他所惧怕的一切都发生了。
    他只是因为心情烦闷,所以才和汶五汶二没说上两句话就离开了, 走的时候或许语气差了些, 总之是脑子一热就离开了, 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要是再重来一回会如何?
    聂秋压住剑柄的手指微微颤抖,浑身战栗。
    他会留下来,即使自己的心情不好,即使汶五和汶二之间的打闹让他觉得太吵, 他也该留下来,就算只是看着也好, 就算只是听着也好
    可惜一切不会重新来过。
    汶云水的院落中和常灯的院落不同,闹声一片, 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即使只是背影, 聂秋也认得出那个低伏在地的沉云阁弟子是汶五。
    遍地的血迹和汶四的尸体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旁人,这里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汶五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 好几次想爬起,双腿却颤颤巍巍的, 脚一滑就又摔倒在地他的腿是被打断了。他被强行揪着头发仰起了头,看着面前身着黑衣的陌生人们,看着他们手中染上的同门弟子的鲜血, 眼神愈发灰暗,再也不复往日里的开朗善谈。
    他经常与汶二打打闹闹,却与汶四关系最好。
    汶二也狼狈至极,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肉是完整的,他好像身体发软,即使手里拿着剑,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发抖,尽管如此,他还是极力想要过去救下汶五。
    黑衣人并不理会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等等!汶二嘴唇发颤,大声喊道,求你饶了他,求你饶了小五
    汶二,住口。
    一旁的汶一面色铁青,厉喝道:不许向他们求饶!
    他手中的乱盏名剑断成了两截,一半深嵌在地里,一半握在手上。
    大家都说汶云水门下的五名弟子,学到武艺的是汶二,学到风骨的是汶一,汶三学到吟诗作画,汶四和汶五分别学到的是阴阳两套剑法。
    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常灯都会感叹,最像汶云水的还是汶一这个大师兄。
    聂秋奇怪,汶一师兄温和得很,待人也好,哪里像寡言少语的汶云水师父了?
    于是常灯就说,是风骨啊,别看他们表面上瞧着不同,内里却是很像的,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肯轻易低头,即使是身负重伤,生死关头,也挺着脊梁,绝不求饶。
    他真的很像汶云水。
    刀锋砍下,划破长夜。
    聂秋咬了咬牙,再不犹豫,深吸一口气,将手里那个装着伤药的瓷瓶扔了过去。
    瓷瓶稳稳地砸中了黑衣人手里的长刀,他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出手,惊愕之间,刀口一偏,划断了汶五垂在肩头的长发,当啷一声敲在地上。
    什么人?他又惊又怒地问道。
    周围的黑衣人瞬间散开,每个死角都不放过,誓要找到这个打乱他们计划的人。
    与他们的表情相反,汶一和汶二却是一脸的惊慌。
    聂秋没有看见。
    他扔了瓷瓶后就谨慎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在回廊中穿梭,时而越过房梁,时而躲进厢房,暗中观察着那些人的动作,想找个机会将他们一个个干掉。
    汶一和汶二的反应不慢,在瓷瓶碎裂声响起的时候就冲了上去,趁机杀了几个人,可惜的是人太多了,当黑衣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被强行按在了地上。
    执刀的黑衣人也只是惊慌了一瞬,看见汶一和汶二被按在地上,就啐了一声,以防出现变故,既不等那个砸中自己刀刃的人被找出来,也不和他们废话,手起刀落。
    心狠手辣,毫不拖泥带水,和那些贼寇一样。
    聂秋登时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也随着刀落而停了一瞬。
    他再也顾及不了那么多,拔出刀,从藏身之处狂奔而出,心里还不断祈祷着,希望自己能来得及。
    身在商贾大家的聂家,聂秋受到聂迟影响,从来是不信鬼神的,然而他此时此刻却真切地希望它们存在,能够回应自己内心近乎疯魔的祈祷。
    世上是没有那么多奇迹的。
    如果说进入沉云阁是奇迹,认识他们是奇迹
    上天或许是觉得给他的太多,就将往后的所有都剥夺了。
    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柔软的手,虎口处的茧很少,薄薄的一层,用尽毕生力气拉住了聂秋,然后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那个声音轻轻说道。
    汶云水门下唯一一个学习吟诗作画的弟子,是汶三师姐。
    那双手将他重新拉回了黑暗之中。
    聂秋没有挣扎,任自己的身体沉入黑暗。
    他觉得自己可能哭了。不然,为什么汶三师姐的手是湿漉漉的。
    他听见汶一汶二的怒吼声,还有重重的哽咽,物体落在地上的闷响。
    我原本是被他们藏在这里的,但是我看不下去了。聂秋听见师姐的声音好像带着点哭腔,她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这些人下了药,让我们浑身无力,却又和蒙汗药不尽相同,我,我看了很久,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出解药,我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到。
    她一下子就哭了,我浑身没力气,手连药草都拿不稳。
    可就是这双手将聂秋从深渊的边缘拉了回去。
    聂秋想让汶三放手,他就算是怕见这些,也要亲眼看看他们最后一面,但当他摸到汶三微微颤抖的手指时,又说不出话来了,只能问道:师父他们呢?
    全都被掌门叫过去了,大弟子们也跟着一起。本来汶一师兄也该去,可汶四这夜病了,他就推辞了。她顿了顿,是寒山来传消息的。
    他听不出汶三是什么情绪,只感觉心头像是被猛锤了一记,几乎要裂开了。
    聂秋师弟,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没有受到药的影响,但是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你快走吧。汶三说道,逃离这个地方,逃离沉云阁,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那你怎么办?
    汶三放开手,聂秋却看见她满面泪痕的脸上有一点笑意,我得和他们同生共死。
    他们找不出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更何况,就以我现在这副无力的身体,也跑不了多远。汶三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轻轻拍了拍聂秋的头,为他指了出去的捷径,然后不再多言,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与聂秋擦肩而过,我走了。
    聂秋抬起手,却只摸到她扬起的衣袖。
    黑衣人见到汶三走出来,纷纷看了过来,聂秋只好往后退去。
    他听见汶二骂她怎么这么傻,听见汶三强掩哭腔的声音,最后只能咬了咬牙,转身沿着师姐所指的方向跑去。
    寒山。
    是寒山。
    常灯当初说,他这个年纪正是当初聂秋刚入沉云阁的年纪。
    分明都是一样的年纪,聂秋和沉云阁的弟子们打成一片的时候,寒山却一声不吭地在深夜中站在竹林前,一点点琢磨阵法的破解方法,在水中下药,将外面的人接应进来。
    聂秋只想得到四个字,引狼入室。
    他们是好心,怕寒山一个小孩在外头无依无靠,受了欺负,所以才接进了沉云阁。
    掌门分了个厢房给他,其余弟子们多多少少也会照顾他,而自己,自己甚至在他琢磨竹林阵法的时候误以为他是迷路了,亲手将他送了回去。
    一想到这里,聂秋就觉得胃里一片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整整半年时间,寒山都在做这种事情吗?
    丝毫没有将其他人的好意看在眼里,只是拿出了他那个年纪不该有的耐性,固执地,悄无声息地站在黑夜中的竹海前,望着眼前的茫茫深绿。
    他到底想的什么?
    聂秋站在掌门的院落附近,停住了脚步。
    晚了,都晚了。
    都说一步错,步步错。
    他这是一步迟,步步迟。
    门口的黑衣人比之前任何地方的都要多,黑夜中连成一片的火光,几乎要把穹顶都要烧出一个大洞来,里头缠斗的声音,聂秋在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耳朵尖,能够清晰地听见里面的对话。
    你为何要这么做?是掌门虚弱的声音。
    我求你带我走了吗?寒山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冷得出奇,我姓李,和山寨寨主一个姓。他是我爹,也是最后一个死在你手里头的人。
    你们觉得绝望吗?
    他忽然笑了,我在他们的掩护下躲进暗室里时更加绝望。窝在一片臭烘烘的牢房里,自己亲手一刀刀在身上划出伤口,拿尘土强行止血,做出一副旧伤的模样,你知道有多痛吗?我却喊也不敢喊出声,泪都不敢落下一滴。
    掌门,你觉得你做了好事情吗?亲手把我带进沉云阁,让我日日面对着这些与我有血海深仇的人,我还要假装听话,假装单纯无辜,你知道我夜夜都做的噩梦吗?
    他夜夜做了噩梦,就一个人溜出去,站在竹海前静静地看着。
    他本来怕黑,现在也不怕了,只有黑暗才能让他感觉安宁,只有黑暗才能让他感觉有地方放置自己漂泊无定的魂魄。
    寨里的人都没什么文化,他爹也是,取不出什么好听的名字,无非是富或贵。
    就在那天牢狱被打开的时候,他们问他叫什么。
    姓李的男童想了想,说,寒山。
    他从没觉得这山上像今天这般寒冷过,是彻骨的冷,好似他坚硬如磐石的心脏。
    进入沉云阁后,他没有哪一分哪一刻是忘记了仇恨的。
    在你们眼中,我们是恶,在我们眼中,你们是恶。寒山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这乱世不分善恶,只分生死。你们只是一厢情愿,被自己所打动罢了。
    不要负隅顽抗,我给你们个痛快。
    他说:这是这半年来我唯一能够剩下的心慈手软。
    聂秋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有愤怒,也有悲哀,还有,或许与寒山日日夜夜所感觉到的,一样的强烈恨意。
    但是他没有进去。
    他在悄悄绕着掌门院落,思考如何进去的时候,发现了墙角处掩在灰尘下的两柄刀。
    熟悉的很,一冷一热,是含霜和饮火。
    饮火刀上系着一个刀穗,深色的珠子上刻着一个卿字。
    常灯和殷卿卿早知道他会来。
    也许只是赌一把,赌他胃口不好,吃得晚饭不多,吃进去的药少,所以有力气。
    常灯活了这么久,看事情看得透彻,他大抵也猜到了自己和殷卿卿走不掉。
    于是师姐将自己的刀穗当作护身符系了上去,师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避开了其余人,把这两柄刀扔了出来,落在了尘土里。
    真真是孤注一掷。
    那两柄刀静静地躺在那里,很不起眼,聂秋却明白,这分明是在向他说
    走吧,拿着师姐的护身符,拿着师父当初承诺给你的长刀,离开这里吧。
    聂秋的眼泪彻底决堤,顺着眼眶流了出来,滑到了嘴角处,他尝出来是咸的,却没办法发出半点声音,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伸手将两柄长刀拿了起来。
    然后他果真离开了。
    在汶三的催促声中,在汶一的嘶吼声中,在汶二的求饶声中,在汶五照不进光的一双眼中,在常灯和殷卿卿无声的信任中,离开了沉云阁。
    聂秋所能够留下的,只有一句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再会。
    毫无月光的夜晚山谷,聂秋心想,是真的很冷。
    其实天气是很热的,但是他那颗滚烫的心就像是被一盆冰水淋过一样,热不起来了。
    江山此夜寒。
    不过如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江送巴南水,山横塞北云。
    津亭秋月夜,谁见泣离群。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王勃《江亭夜月送别二首》
    第61章 、断刀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聂秋将自己从泥沼般的记忆中抽离。
    他现在不是十五岁, 也并未身处黑云笼罩下的沉云阁。
    他现在的这副身体二十岁,正身处邀仙台,举行祭天大典。
    痛苦吗?
    痛苦过的。
    聂秋重生的那天, 在望山客栈的屋檐上坐了一夜。
    他想他大概是幸运的,三壶月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又想,他大概也是不幸的。
    如果不是二十岁这年就好了。
    如果能更早一些, 在十岁那年,就算是十五岁那年也好,赶在剿灭贼寇之前, 赶在寒山被带入山谷之前, 赶在沉云阁覆灭, 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之前。
    至少他还来得及改变一切,常灯,殷卿卿,汶五, 汶三他们都不会死。
    这漫长的几年时光珍贵又美好,对他来说就像是耗尽了一生, 然而他只不过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来回忆。也无人知晓这个端坐在祭坛上的大祭司,内心实际想的是什么。
    聂秋垂下眼睛, 静静地听着耳畔的鸣鼓奏乐, 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这背上的伤口是他逃离沉云阁的时候留下的。
    或许是因为背负血海深仇,所以那些身着黑衣的贼寇没有一个懈怠的。
    就在他四处逃窜的时候, 被人发现了。
    身后的追兵跑得很快,把距离咬得死死的, 即使聂秋想要借助自己对沉云阁的熟悉来甩掉那群人,也只是徒劳之举而已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的情绪大起大落, 又没有吃晚饭,拿起含霜饮火双刀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腹中空空,浑身无力,没办法和他们周旋太久。
    沉云阁三面环山,剩下一面是有人把守的竹海,想要甩掉身后的追兵,唯有翻越那座沉云阁背靠的高耸山脉,宛如天堑一般的连云山。
    连云山崎岖陡峭,山上的毒虫猛兽数不胜数,正常人都不会想到从那里逃走。
    但是他现在只有这个方法了。
    慌不择路的逃亡。
    兵器相接声,骂声,叫声,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