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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话,外头有些喧哗,便让人去看问。回来道:“今日梨香院的小戏子们歇假,都往园子里玩来,正同几个婆子们吵嚷。我们说了两句,已分劝开了。”
李纨点点头不置可否,常嬷嬷便道:“一说来呢,也是可怜人。小小儿年纪,六亲无靠的,卖了去学这劳什子。起早贪黑地不说,不下点功夫还真练不出来。只是那样地方养出来的,性子有几个好的?眼睛也只能看见鼻头,一日两日地为块糕儿果儿都能挣出闲气来。还不知道往后怎么个了局呢。”
众人都点头称是,闫嬷嬷也道:“那教习不是现成的例子?她们那时候的风光可不是眼前这些能比的。便是如此,风华过了,又如何?要配小厮,世仆家里都不爱要这样出身的,嫌事多不好过日子。往前凑的多是些轻浮浪荡儿,真是一个得着好的都没见着。也不知她们素日里教习,说不说些古话旧事来听,也好多长点心,知道些规矩,往后就见着好处了。”
常嬷嬷指着她笑:“果然是三句离不了本行,总要想你自己那一套。那些人连自己的日子都过得一团糟,还能给旁人说出什么好的来?”
闫嬷嬷道:“你这话却也没理,照你说来,帝师也没得请了,大人们学问再大也没有做过皇帝,如何能去做帝师。”
常嬷嬷摇头:“这却是你放赖。帝师教的是为帝之道,恰是人臣们希求的有道之君所行耳。你又听那个帝师最擅教授帝王心术的?”
两人你来我往,素云便看李纨,李纨在一旁点头:“两位嬷嬷越发厉害了,如今口舌都能争到这样大事上去,咱们在一旁听听都十分体面。”
常嬷嬷忙住了嘴:“好嘛,如今奶奶的嘴才是越发厉害了。打住打住,咱们这才叫‘黑猫挠瞎影儿’呢!这辈子也没见过个活的帝师皇帝,还真说得挺热闹。才是自打自嘴了。”
正这时候,黛玉同迎春来了。上了茶,坐下说话。李纨前两日又从珠界里弄出些书来,因对二人道:“我这里又有些新得的书,你们自捡了回去解闷。”迎春一笑便起身去挑拣自己爱看的,黛玉只坐在那里摇头:“不看了,我如今看《集语》呢!”
李纨失笑:“那是摘抄了各家各门的零散好词句,原是初读书的娃子们入门背诵使的,你倒越长越回去了?”
黛玉叹一声:“大嫂子,你说说看,什么叫‘身外之物’?”
李纨随口道:“于身无用无碍者,可谓身外之物。”
黛玉便摇头又叹:“既有身外之物,那又有哪个是‘身内之物’?心肝肚肠同这身到底相关多少,那断了胳膊少了腿的人,便不成个人了?”
迎春也不挑书了,回来坐一边看着她。
黛玉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妫柳那丫头说的。她说啊,素日里处处皆有道,问我上回说‘无事可沉溺’是不是太懒的缘故!我让她打个比方,她就说了那个‘身外之物’。我细想来,果然字句常日里只在舌尖翻滚,好似真没有怎么咂摸过这个滋味。”
李纨笑:“你这就看起《集语》来了?”
黛玉点头:“一词一句都有其道,好不容易呢。”
迎春细想着,片刻忽道:“果然是个妙法!”
黛玉回身看她,迎春仰了头自言自语:“原来这一词一句中也有不同意味,这各中所得,却又要因人而异了……因人而异……”
贾兰便在一旁插话:“姑姑说的这个,我先生也讲过呢。叫做‘同口异心’,是以言语文字所能传达者不过是个模糊的东西,言者所言与听者所得,相差十万八千里者亦有之。更别说,一样话说出来,其所根植之心境更可差十万八千里的十万八千里了。”
迎春同黛玉都看着贾兰,贾兰哈哈一乐,晃着脑袋道:“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也。姑姑们请看,我也能说这话。只是我心里感知到的,同老子写那句时的心境,说是查了十万八千里大约还是往我自个儿脸上贴金呢。
华章妙句,读来时到底得着些什么却是得看个人的心境的。是以先生说许多人读书,那都不过是死读书,读死书。任是读个汗牛充栋,也仍是个书呆子。就如同书蠹一般,倒是字字句句都吃进肚子里去了,最后还是变成泡……嗯、嗯。”忽而觉过来是在同自家姑姑说话呢,赶紧把后头的话掩过去。
他娘却笑:“嘻嘻,你怎么把后头的给咽了?”
嬷嬷们都掌不住笑起来,指着李纨不晓得说她什么好,还有这么欺负儿子的。
黛玉迎春也笑得难停,却又都道贾兰这话十分有理,都道回去要细细琢磨琢磨。
待送走了客人,众人闲坐又说家务。琐碎不必细表,只碧月却偷偷蹭到贾兰身边,悄了声儿问道:“哥儿,你说舅老爷家铺子里头,可有吃了能通人聪明管子的药丸?”
贾兰笑:“你嫌哪个笨了?要去通人家聪明管儿?”
碧月摇头:“哪里有旁人,我是嫌我自己笨!嬷嬷都说懒得再教我了。我倒是铁了心跟定了素云,只是怕往后自己太笨,还连累了她。像方才哥儿说那样一通话来,姑娘奶奶们人人点头,我是分开来字字听得分明,连一处却真不晓得哥儿说的是什么呢!”
贾兰又笑:“我说的那些个不过是转述我先生说的话,连我自己也不过是囫囵吞枣呢。哪里就能因这个断人贤愚了。我同你说,这人若是总做些笨事,多半是心里有什么隐约的惧怕。这惧怕她还说不出来,故此总有些意外的行事。你倒是想想,你究竟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