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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存是八月十号通过特殊航路回到上海的,他在重庆,同时见到了陈老板和几位沪上报端常见的高官,他们在同一间会议室里开过会。他陪同陈老板下楼时和那几位先生在楼梯上打了个照面,他们彼此不说话,擦肩而过。
他回沪的当晚已经夜深,白露夜场的演出刚结束,几乎和愈存同时进门。她一脸欣喜地站在门厅的黄光下面转头看他,“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问完了又觉得,管他晚不晚,回来就是好事。
愈存一边跨上台阶一边扫了她和阿听一眼,没什么异样,一切如常。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进去再说。
他们坐在客室的沙发上,白露忙着甩掉高跟鞋,在酒柜里找酒喝,一边头也没回地嘴里说着:“愈存,你往重庆一趟,有没有带回点儿好消息,”她没等他开口,自己接着道:“我跟你们说,今天在后台,刘爷可说了,东洋鬼子要撤了,逃不出这个月去。你说说,上面有啥新指示?等赶走了东洋人,咱们是不是就能解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愈存坐在沙发一角,一手搭在扶手上,垂眸的样子和白露的轻松语气相反,他没接她的话茬,另起了头,“阿听,你再接到上面传达下来的指令,都要我看过再定夺,白露,你也记住。”他简短地强调,没有多言也没有解释,说完匆匆上楼回书房去。
白露在楼梯口望向他上楼的背影,撇了撇嘴,永远这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切……
玫瑰园的小楼,一早电话铃声大作,厨房的阿妈出来听电话,“哎哎,好的,我去叫先生下来。”
等她上去了一趟,又独个儿走下来,拾起听筒:“哦,先生一早出门去了。嗐,是我起晚了,没看见他,还以为他在家,他不在,等他回来我转告他奥。嗯嗯,好的,再会。”
这电话是从小田家打来的,小田太太是第几次来约愈存,阿妈记不清了,先时他是真的不在家,后来几天,倒是天天在家,但是都回避了,不肯去接电话。
阿妈挂断了电话,自己疑惑地朝楼上望去,奇怪!先生明明在家,却要她撒谎说不在,从前这家日本人家的电话,他都是一次不拉地来接的,现在怎么了?是和那边的日本太太闹别扭了么?
愈存从重庆回来后,刻意减少外出,连宏恩也连续许多天没有去,只和几家洋行有些走动,为的也是药品运输的用处。
白露有时半夜演出回来,看见书房里亮着灯,悄悄问阿妈,“出去过么?”阿妈摇头。
这么大热天,在家孵小鸡呢!她不解地走上楼去洗澡,专门弄出咚咚锵锵的声响,书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云澜这些天下了班仍旧准时去伯特利上课,六叔上礼拜来接她时,说:“我明日要去天津一趟,大概得有些时候,我交代阿钟来接送你,你看可好?”
他自云澜出院以来,都是这么说话,有时像长辈说给小辈,有时又像朋友之间,他保持在界线之外,但也绝不走远。
云澜摇头说:“我自己可以,不必麻烦别人。”
非寅开着车,专心看着前面,摇头感叹:“云澜,你专会拒人千里!”
“六叔是不怕拒的人。”她说。
“嗯,那倒是。”他点头。
这年的八月中旬,上海街道上骄阳烈烈,白亮得空无一人,连街面也是干渴的。闷热的天气持续了好多天,不知在酝酿什么。
云澜一早一晚,固定的两个时间站在办公室窗边,看街口的动静,偶尔有黑色的汽车驶过,“哗”的划过一道黑线。她想,这个夏天真长……
忽然听到隔壁秘书处传来很大的无线电声,呲呲的杂音因为调高的音量,变得更加刺耳。然而里面发出的声音,却是这闷热午后最动听的声音,沁若凉风、甘如醴酪。
播音员在反复播报着日本投降的消息,反复的第几遍,没人在意。宏恩六层上的办公室里爆发出短暂的欢呼声和久久不散的广播声。
云澜自窗边转身来看向庄教授,正伏案做文章的庄教授抬头来,保持着静听的姿势,一再地确认隔壁的声音。
“云澜,是真的吧!”他紧皱着眉心,唯恐不真。
云澜朝他点头,眼睛里放出晶亮的光,“是真的,终于公告了!”
教授抬手把握着的钢笔投在桌面上,抬头靠上椅背,长长舒了一口气。呼出的是长得,等了太久的一口浊气,吸进来的却是从没有过的新鲜空气。
云澜含笑看着他,一起一伏的大肚皮,脸上露着抑制不住的笑纹。他站起来搓着手,兴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蹲身往身后的柜子里去找什么。云澜眼见着他弯着胖腰掏出一个黄瓷的小酒坛来。
“云澜,快来,咱们喝一杯,瞧我预备的,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呢,上好的女儿红!……”一边拿桌上的搪瓷茶杯出来倒,一边念叨:“哎呀,这么好的时候,愈存不在,我听说,愈存的酒量可好了,我还没和他喝过酒咧!”
云澜端着茶杯和教授在窗边对饮,心里却是无尽的怅惘。她甚至有一刻,想打电话到他家里去问,可是问谁呢?问白露么?
她一根手指轻轻敲着茶杯的边沿,想起一个人来,也许该去问她……
第七十九章 毓征
云澜推开红圣诞树的玻璃门,“霍啷啷”一阵铜铃声响。店堂里三三两两的顾客在挑选玻璃柜台里的西点。云澜目光穿过人群,直望到窗边去。窗边火车座的第一格里,丽惠如常坐在着看书,夕阳西下的一段柔光围绕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