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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宁突然心中一动。他试探地问,
“这样小的地方,弄错了也不稀奇。只要节庆庆典时候别太敷衍,别把仪式都搞错,那就行了。不然,大燕传承数百年的这点东西,可就糟蹋了。”
“那没有的。春阳红鸾,秋祭冬典,上元中元,年庆时令,他们都很认真地过。虽然是边陲小城,仪式简陋,礼器礼服也都没那么精美,可是毕竟是大燕人。根扎在大燕,怎么会随便敷衍呢?”
李广宁慢慢坐了起来。他已经明白了。
一座小城,确实没什么好看。不过是民居,大街,庆典和集市。
可那是建在大燕的城,生于大燕的人。
那民居,是大燕百余年不曾变过的样式,杜玉章从小就在这种形制的宅子里长大;那商铺,卖的是他曾最熟悉的衣料,零食,鞋履和用具。而那些人,操着他的乡音,是他的同胞父老,是他曾用一整个前半生去守护的人。
谁说他不思念大燕,不思念故土?
他是不是每一个庆典节日,都默默站在那城池外的山上?孤零零一个人,看着同胞们的热闹与喜庆。而他自己就像是一个漂泊在外的游魂,有家难回。
李广宁慢慢坐直身体,从后面抱住了杜玉章。
他顺着杜玉章的视线看过去——窗外,是一片又一片金黄色的小麦。
已经是秋日,农耕立国的大燕,快到了收获的季节。他们已经进入大燕腹地,正经过一片农庄。车轮滚滚,路边是翻滚的麦浪,农人弯着腰,挽着裤脚,在地里劳作。
这是秋日里,大燕最常见的景象。
看那麦子低垂的麦穗,杜玉章眼睛弯弯,带着温和的笑意。
“陛下,你看,今年会是个丰收年。”
“是啊。西蛮人淬炼钢刀很有一手。叫他们打造钢刃农具,果然比我们原来那些生铁铸成的强了不少。若不是与他们边贸,这边的庄稼就不会长得这样好。”
李广宁很关注与西蛮贸易的成果,所以对这些如数家珍,
“所以这丰收,也有你杜玉章一份功劳。玉章,这三年你不在大燕,但是大燕百姓依然因你而获益良多。”
“嗯。”
又静默片刻,两人一同看着眼前的风景。风吹起来,带着泥土和麦秸的气味,扑在他们脸上。灰尘很大,但两个人都没有将窗子关上。
“玉章。”
“嗯?”
“我们先不回京城了。朕要带你到处走一走。我们一起看一看大燕的河山,听一听各地的民生风土。”
李广宁已经从后面抱住了杜玉章。感觉到那人的嘴唇温柔地从自己耳侧滑过去,杜玉章微微一笑,回答道,
“好。”
他答应得这样痛快,李广宁倒有些惊奇。
“我还以为,你一定会顾虑朝廷政务,劝我回去做个明君,可不能为了玩乐耽误朝政,更不能为了情爱不要民生。”
“陛下不会。“
杜玉章说话时,依然凝视窗外。明明是平常的农耕图景,他却看得那样痴迷,像是舍不得挪开眼睛。
“我的陛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才不会为了玩乐不顾朝政,更不会只顾着情爱就不顾民生。我的陛下本来就是明君,我当然要相信他了。”
“这样啊。”
李广宁在他身后低低笑了。他的目光也越过杜玉章,投向外面繁忙的收获景象。
他的王朝,他的伟业,他的巍巍大燕,辽阔的疆土,壮美的河山……都在这农人们手起镰刀落,一簇簇倒伏地面的麦穗之中了。
一捧粮,一碗饭,一家老小,一脉存亡。最平凡的子民,在大燕广阔国土上生活着。有了他们,才有了那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帝王将相,那些动人心弦的悲欢离合。
“玉章,我突然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陛下你说。”
“不如我们先不要回京城。我们可以去玉陵城……”
车子轻快地驶过,车轮滚滚向前。
他们交谈的声音也淹没在车轮转动的声音之中,听不清楚了。但最终,车子向着玉陵城而去,开始了青史留名的一段佳话——“布衣巡疆”。
大燕靖帝以九五之尊,轻车布衣,不辞辛劳,亲自走遍大燕每一郡县,查探官场利弊,民生疾苦。然后一封封谕旨雪片一样飞到监国使韩渊与宰相白皎然的案头,迅速成为一道道雷厉风行的政令,以雷霆手段整饬官场,却以菩萨心肠哺育民生。这就是靖帝李广宁一生功绩中最为人称道的一项——布衣巡疆。
但没人知道,当李广宁最初做出这个决定时,他的想法其实很单纯——他要带着他的良相,他的爱侣,一同走遍大燕的秀美山水,壮丽河山。他想让心中所爱不必拘于深宫,如养在花盆中离了大地的树,被精心修剪成规定模样,被那么多人品头论足。
他希望杜玉章是肆意的,自由的。可以和他携着手,顶着灿烂阳光,踏在青青草地上。
——当然,这一趟,他们也可以顺路去亲自品查百姓疾苦,民间冷暖。这是先朝历代帝王都做不到的事情,但是李广宁不一样。
——李广宁手中,有即将成型的监国机构,还有两个可堪信任的治国良才。
——他可以试一试。
这真的只是一个临时的决定。此时此刻,连李广宁本人都想象不到,这一个临时的决定,竟会给大燕朝百年中兴,悄悄地标下一个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