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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修低头在清水中淘洗着软巾, 为君王擦拭着后背:“您以为永平二十二年那场兵乱,母亲当真一点也没有察觉么?那年废太子顾潭引一万西戎蛮兵入京烧杀抢掠, 是您把京郊守军派去换防, 只留下汴京城内的三千禁军。母亲带兵冲入皇城的时候废太子与先帝皆已身死, 究竟是谁诛杀先帝?那时候,母亲他盲目的信任您。永熙二年,边防守军三万因无衣无食而葬送边关。其实以那时外祖手中的军权,想把您从刚坐稳的龙椅上拽下来简直易如反掌。但是他为何没有?那是因为当时天下并没有一人可以再堪重任,杀了你,便会死更多的人。”
顾修起身,从身后宽大的木制衣架上解下了那身庄重的袞服,由里衣开始,一点一点的为君王穿戴。
“所以,外祖只能用他的命去祭奠了那些因他而死的边军。母亲和云氏宗族在北荒辛苦挨过的那些日夜,都是在为了那些枉死的边军赎罪。您可知他们都是国朝男儿,是各家各户的支柱?”顾修别过头去,稍稍平静了一下:“您当然不知,您为君二十三载,玩弄权术,刚愎自负,信宠谗臣,滥用生杀,毫无悲天悯人之心。您心中无百姓,无江山,只有您困顿之时历经的那些旧恩旧怨。所以您在手握权柄之后就只会报复旧日的不公...”顾修语气愈冷,几乎一字一顿:“认真说起来,您根本就不配为君。母亲于北荒之上悉心教养,儿臣在前朝发奋立功,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取您而代之。”
顾修拖起一旁宽大的封腰,系在了君王的腰间,双手为君王整理领口:“您在世时,常说儿臣不知经营。一个真正的君主,何须经营权术?君主治理天下,并不是为了这方寸之间的一点荣华富贵。君主是要用功绩来让人仰望的,而不是靠滥杀无辜来让人畏惧的。”
顾鸿的身体已经僵硬了,顾修的动作便更加小心,声音也更加坦然。
“那日,您问儿臣是否因为少年苛责而怨恨您。儿臣说不怨恨您,这话是当真的。因为儿臣从来都没有将您视为父亲,也从来没有抱着父子亲情的包袱在与您相处,您于儿臣来说只是国君天子。您的责罚只是让儿臣受了些皮肉之苦,儿臣心里其实并不难过。儿臣从来没有您想象的那般单纯,儿臣让您看见的孤立无援,还有与您相处时让您感受的那些天伦之乐,都是为了让您踏下心来,说的谎而已。”
顾修略显讽刺的闭了闭眼,摇了摇头:“您为何不想想,天底下可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一个人被毁去了信仰,折断了骄傲,就连军武人家最在意的忠诚名节都被踏入尘泥。夫妻之情,少年恩义都敌不过朝中物议。您对母亲信爱皆无,十数年不闻不问,凭什么母亲要对您念念不忘?自儿臣回宫您对儿臣忽视冷漠,苛责重罚,猜疑忌惮。您何以自信儿臣会把您视为亲父子?但是儿臣如此说,您便信。您自来都是如此,只愿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所以这几年,儿臣给您造了一场父慈子孝的梦。眼下梦醒了,儿臣和您都解脱了。”
许久之后,顾鸿的衣衫穿戴整齐,顾修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口气顾修憋闷了八年。
孝礼完毕,膝行退至顾鸿床边恭恭敬敬的行了三个稽首大礼,恭敬道:“父皇,儿臣今次孝礼是为谢您多年信任,让儿臣能在军中立足立威,大展拳脚,为我国朝武装驻军一百七十余万,保得四境安清,天下安宁。今日孝礼已成,你我父子恩怨两清,缘尽到此。儿臣恭送父皇早登极乐。”
顾修站起身,抬脚在砖地上跺了三声。
外间跪候的顾锦,顾攸带着一众妃嫔与内眷,皆入内室,跪于君王榻前。
顾修也汇入了众人的跪列之中,无声的叩头落泪。顾修的眼泪是真的,方才说出的话也是真的。
说不怨,其实也怨。只是多少而已。
说不恨,其实也恨。只是深浅而已。
说不是为了报复,其实本心上还是一场报复。
顾修用他的伤痕和绝望唤起了君王的自责,用纯善的忠诚加重了君王的悔意。用皇家最为难能可贵的骨肉亲情激发了君王的愧疚。
君王临死前的那段日子,都是在悔愧中度过的。
只要在世为人,谁都不可能当真那般洒脱。
一场孝礼,算是顾修与他心头的担子做了最后的诀别。
他顾修有亲有友,有挚爱,有江山。
至此以后,前路无限光明。
君王大敛入殡,宫内丧钟鸣响。
丧钟一响,便意味着一场更大的风波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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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露,风雨宁息。
乌云散尽,朝阳当空,合宫上下皆服缟素。手脚利落的宫人们已经将这座宫城都披上了令人哀伤的素白。
秋风乍起,秋雨寒凉。
顾修负手立于含元殿正殿云台之上,韩墨初周身重甲身负长剑,立在顾修身侧。含元殿四周两千名精兵悍将皆全副武装,手持虎头盾牌,严阵以待。
熊虎怀抱九环大刀,在第一排护盾之后来回踱步。
顾攸怀中抱着一个托盘,托盘内是一身孝麻,才刚在顾鸿的榻前哭过一场,顾攸的眼圈通红通红的。
“七弟。”顾攸神情凝重且复杂的看了顾修一眼,唤了人一声,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今日,他和顾修不光死了父亲。还要和另外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有一场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