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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老宅里,大雨淅淅唰唰。院子里早已经累积了好一汪潭子,闪电划破阴压的天空,把墙角一颗老树击得摇摇晃晃,那光影忽明忽暗之间,就好似无脚的鬼魅一般,只看得人心中惶惶然不安。
鸾枝侧躺在床头,指尖掂一支精致雕花小银烟杆来来回回,脑海中忽而是旷野下只差一步便掀开的帘子,忽而是长廊上对面而过的模糊侧脸,忽而是富春楼下那道蓦然转身的背影……
萧风……萧风……
“哗啦——”
天空忽然一个闪电划下,天地间豁然一亮,她好像一瞬间看到马背上他的另一半侧脸——“沈老板长话短说,快些上路,仔细天黑山路难行。”
啊,凤萧!鸾枝脊背飕飕一凉,猛然从床上坐起身子。
春画急惶惶地跑进来:“二奶奶可是嫌风太大,那奴婢关窗子喽!”
鸾枝把她手儿摁住,不安道:“后半夜了,砚青…你们二爷回来了没有?”
沈砚青是和他一道出城的。那样的深仇,一群狼狗险些要把他撕碎,他曾经说过的,终有一日要找沈家报回来。
“…我睡不着,梨香,你去给我把伞拿来!”鸾枝穿着鞋子要下地。
那嗓音虚浮,眼神幽幽,仿若魂游象外。春画看着鸾枝手上紧攥的烟杆,不由有些害怕,这个屋子曾死过两个奶奶,该不会是那鬼魅不甘心,又像上回洗澡那样跑回来作祟。
赶紧让梨香把屋里的几盏灯全都点亮,又大声应道:“没有呢,一直没消息,老太太那边也睡不着,一直让人掌灯等着呐……二奶奶你,你刚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鸾枝蓦地回神,这才看到手上的雕花小银烟杆,连忙一把将它扔开。
如果不是他嫌自己‘吃烟的女人不干净’,是不是那一回他就会把帘子掀开?……都是这个东西害的!一口、一口,抽着抽着,命就被它钉死了。不知不觉的,心甘情愿沉沦到这个老宅子腐坏的气息里来,爱它的荣华,爱它所给的地位,以丈夫与家主的荣宠为荣……
“是,我看到了脏东西。”鸾枝说。
梨香很慌张,哆哆嗦嗦地拾起来,在袖子上拼命擦:“二奶奶可是还…还想抽几口?…您放心,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您不睡觉,小少爷和小小姐会休息不好呢,二爷回来了一定又要心疼的。”
“不好了,不好了!”话音未落,却见陈妈从院子外头急惶惶地跑进来,脚上溅着水花,沾湿了半条裤管:“二奶奶,爷,爷被背人回来了,听说脸上都是血……老太太都快吓晕了,让奴才喊您过去——”
鸾枝赶紧接过伞,挑着油灯二话不说出了门。那青石窄巷漆黑,脚底下光滑,看不住魂魄,还人未到,心已经糊里糊涂被勾去了前方……
老太太听见门房风声,连忙从榻上披衣而起。才跨进门槛,便看到一名黑衣青年背着自己孙子,魏五扛着一个女人,两个人浑身湿答答地站在正厅里。
沈砚青凤眸紧闭,薄唇微抿,头部与袖子都是血,滴滴答答。
老太太差点晕过去:“这,这是怎么了……快、快去请秋老大夫!轿子、错了,马车,赶紧打马车去!”
语无伦次。
这是凤萧头一次见到老太太,那个雇佣了爪牙对自己赶尽杀绝的老女人,那个用鞭子抽打小桃红、哄骗她吃烟膏的老女人,想不到却生得这般鹤发慈眉……呵,真是好讽刺。
不想看。
凤萧把沈砚青放下:“人没事。女人帮他挡了,只伤了胳膊与额头,摔晕了。”
魏五后怕地咋着舌:“那土匪窝甚至难走,亏得萧兄弟一路背着少爷回来,不然指不定迷路到什么时候!现在车队还在山洞里歇着,被石头砸伤的几个弟兄先回来包扎。邓小姐把少爷挡了,只怕伤得最重。”
老太太却没心思查看邓佩雯,只上前一步握住凤萧的手,连连感谢:“这位小哥儿受伤了,包扎了再走不迟。大雨的天,一出门就容易破伤风……来人呐,快让鸾枝拿几身少爷的衣裳过来,给恩人换换,再去厨房端碗热姜汤!”
掌心暖暖的,把他当恩人看待,就像一个慈善的祖母……这一瞬,她可知道先前对自己是如何的往死里逼迫?
看到林嬷嬷端着姜汤出来,那面相刻在骨子里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凤萧转身要走,不想给鸾枝惹麻烦。
“伤还没包扎呢,小心着了伤风!”老太太才端过林嬷嬷手中的碗,便被凤萧孔武的臂膀撞碎在地板上,竟也不恼,又问二奶奶怎么还不来。
那个女人却已经来了,她看到了他,不敢进来。
凤萧凝着雨中花伞下一娓呆愕的红裙,滞滞地对视了一眼,心一酸,低头迈出了门槛。
凤萧哥?!……竟然真的是他!
鸾枝蠕了蠕嘴角,她想追出去,可是一低头,却看到自己西瓜一般隆起的少腹,那里头有两个沈砚青的骨肉……才半年多,她就迅速地怀上了别人的孩子……他说过她脏。
双脚竟是灌了铅一般,再走不动一步路……魂魄都被抽空了,没有力气。原来那封信是假的,他没有成亲也没有做成老板,他果然是那个破了相的黑衣土匪……她的阿娘又一次算计了她!
为何三番五次遇见,却偏偏要等到没有退路了,才忽然发现过来谁是谁?明明上一回她都想,如果帘子外头的是他,她就义不容辞地随了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