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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 第79节

      本朝女子,凡缙绅之家,无不知书,自小识字习文外,女工当然也必不可少。虽不必像汉朝女子那般熟练掌握纺织裁衣技能,但基本的绣花做鞋做荷包,还是要学的。
    宝鸾所受教育,是本朝正统教育,通音律算术,熟诗礼女工,习儒明经,是基本修养。
    和李云霄一样,宝鸾六岁始诵《孝经》《论语》,同年始习女工。及至成人,宝鸾能诗会文,女工亦精通。李云霄连朵花都绣不好的时候,宝鸾已经可以单独绣一幅山水图。
    圣人贴身的衣物帕子鞋履,除了爱用皇后做的外,时常也用宝鸾孝敬的针指。几位皇子处,也有宝鸾做的东西。精致程度,自然无法与宫制的相比,那是专业的,几十年的针指功夫练就而成,但就业余水平而言,宝鸾的针指算得上体面。
    班哥贴身的衣物都是郁婆经手做,他现在想要宝鸾做。
    妹妹给父兄做针线活,是家家都有的事。皇家亲情薄淡,正常的人情往来还是有的。
    班哥想着该如何让宝鸾给自己多做件里衣,多做双袜子鞋子,再就是他佩玉的宫绦,也要宝鸾来织才好。
    这种时候,他是不会考虑宝鸾为他做针指是否会累,因为宝鸾不给他做也会给别人做,而且他要的确实不多,没有一定要宝鸾几日内做好。他看重的,不是那几件针指,而是背后的心意。
    让亲近的人为自己做针指,是古人之常情。班哥将自己想要的样式告诉宝鸾,是比较简单的花草纹,宝鸾嫌太素净,另外找了花样子让他重新选。
    案前新添五台银灯烛,照得帐篷里如白昼般光亮。两个人对坐着,班哥膝上摊开描花样子的图册,偶尔用金簪挑一挑蜡烛,宝鸾在绣花棚子上起针,说起白天李云霄的事。
    “……今天绝交了三回,明天肯定也要来上一回。”对于李云霄嘴里不中听的话,宝鸾已经不生气。
    她不想成亲嫁人,宝鸾能够理解。
    班哥眉头紧蹙,从听到话起,面上就没好脸色:“你不要理她,她疯里疯癫的,你远着些。”
    宝鸾叹气:“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门亲事势在必行,别人帮不了她什么。她来缠我,无非是想心里好过些,找个人和她一起闹一闹。”
    “这是能闹的事吗?”班哥对李云霄很是不满,连皇后都怨上:“皇后怎么教出这么一个女儿?”
    宝鸾连忙捂他嘴,惶恐道:“小声些!她是娘娘的亲女儿,娘娘疼自己女儿,是应该的。”
    班哥拉开她手,眼里有了微微笑意:“别担心,我只在你面前说这话。”
    宝鸾继续拿过绣花棚子,嗔道:“她乱说话,你也乱说话?那我要不要也远着你呢?”
    班哥捏捏她小脸:“你试试。”
    “哼。”宝鸾将他往旁一推,笑意盈盈:“知道你心疼我,多谢你。我自有分寸,只听她说话,不会和她一起胡闹。再说……”
    班哥佯装迷惑:“再说什么?”
    宝鸾脸一羞,轻声揭过:“没什么。”
    班哥不肯放过,眼中有深意:“是不是想到你自己的亲事了?”
    “没有。”宝鸾矢口否认,再次岔开话题:“唉,我要是二姐姐,我肯定也不愿意这么早就成亲嫁人。”
    “还早?不早了。”班哥深沉的视线掠过宝鸾小脸,她摇摇头,不同意他的话:“民间未及笄年便适亲的也有,多数是迫不得已。二姐姐虽已过笄年,但她和别人不同,圣人疼她,皇后爱她,她自由自在地做她的公主,何必早早嫁人,受人拘束?”
    “她在夫家也可以自由自在做她的公主。”班哥停了停,加一句:“只要她安于本分,谨记三纲五常。”
    是公主,所以不说三从四德,只说三纲五常。
    嫁人的公主,婚后行事放荡不羁的人也有,要么是死了丈夫的,以寡妇身份为所欲为,养几个面首都无人说。要么是夫家软弱,只能唯唯诺诺。
    简家,行伍出身,不会随便强硬但也不会软弱,更不会让自己的独子死于妇人之手。
    “你不懂。”宝鸾不知该如何解释,她现在才真正有些为李云霄伤心,喃喃自语:“妇人日子,你怎会懂呢?”
    班哥一心放在她身上,她话说得再轻,也能听见,也能明白:“你以后会逍遥自在的。”
    宝鸾不接话,她还是觉得班哥不懂,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专心手上的活计,帐篷里安静得能听见外面林间草地上的虫鸣声。
    班哥不便呆坐,随便拿起案边一本书,书皮是《春秋左氏传》。男女习文看书,书目大多一致。只不过男子念书能致仕经济,女子念书却只能掌居家之事。
    自古男尊女卑,自汉朝起加固,其后延续几千年,大体未变。今人之进步,是前人不可想象的幸福。本朝,虽讲究女子有才,以能诗会文,通古博今为荣,贞操观念也没有深入人心,但阴阳理论处处皆有。比如皇后干政,做出再多的政绩,也不会有人称赞她能干。
    宝鸾绣了一会,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拿过班哥手里的书,看清里面的内容,立马客气地还回去。班哥不明所以睨她一眼,宝鸾眉眼堆笑,有讨好的意味。
    两个人仍是一句话没有,班哥时不时从书里抬眼,往宝鸾那边看一看。宝鸾知道班哥没有发现她用正经书书皮伪装的话本,心里松口气。那是她在街上乱买的一本书,从来没去过的书坊,秋狩带出来翻看,才知道是她不能看的书。
    里面淫曲艳词,没有一句正经话。原本打算秋狩路上拿来解闷,知道不是自己能看的书后,打算找机会烧了。
    昨晚忘记烧,今晚她一定烧!
    宝鸾不自在地往班哥面上瞅瞅,还好他是随手拿的最上面那本,要是往下面多数几本再拿,她就惨了。
    被人知道看那种书,严重程度不亚于上次李云霄带她去逛男色坊。
    宝鸾偷瞥,班哥怎么可能没有察觉?他顺着她不安的目光,在书案上扫了扫。宝鸾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就差喊出声。
    难道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班哥放下书,伸手拿起第二本。
    宝鸾提心吊胆,紧张万分。
    “原来你这也有,我最近正好也在看这个。”第二本是《成侯易记》,万幸,不是伪装披皮的话本。
    宝鸾尽可量笑得自然些:“这个我看完了,已经能诵,你要看,拿回去看吧。”
    “这就能诵了?”班哥随便翻开一篇,让宝鸾诵几句。
    宝鸾朗朗而诵,声音清脆如断玉,听得班哥心旷神怡。他忍笑欣赏宝鸾装相的样子,心中已猜到几分。
    “还有些什么书?”他也装相起来,一本正经,作势就要往下面翻。
    宝鸾跳起来,将书全抱到怀里,怕他来抢,干脆用裙子遮挡:“不……不给你看了。”结结巴巴,做贼心虚,偏要装出有理的模样:“我还没看完的书,不想给人看,这些书你也有,看你自己的吧。”
    班哥佯装伤心:“碰一碰都不许吗?往日你来我殿里,我屋中的东西,别说是书,就是我心爱的物件,从没有不给你碰的。”
    宝鸾自知理亏,但没有办法,摇头不语,嘴唇紧紧抿着。
    班哥趁势讨要东西:“书不给碰,那再给我做个荷包吧。”
    宝鸾只得答应:“好吧,给你做一个绣秋菊满园的荷包。”
    班哥这会子心疼上来,柔情款款:“不必绣满园,绣上两三朵□□,添上一只粉蝶便足够了。”
    既然要做,宝鸾当然不会敷衍了事,她坚持道:“做了不好,你戴出去,丢人的是我。”
    “都随你,我不急着用,你闲来无事绣上几针,不要将眼睛眍了。”班哥扶起宝鸾,知道她要整理那堆“不能碰”的书,知趣背过身,腾出空间让宝鸾藏书,走到前面和傅姆说话。
    他神情肃然,声音里透出几分锋利:“公主身边携的物件,书也好,玩意也好,都要上心检查才是。”
    宝鸾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首当其冲要问罪的,便是身边的宫人。傅姆是头一个。
    过去没有人过问的事,现在有了他,该敲打的自然要敲打。
    班哥对傅姆看不上眼,他认为宝鸾身边该有修养更好的傅姆。这是他入皇宫后,熟知宫里一切事后,得出的结论。
    傅姆果然诚惶诚恐,她一听就知道宝鸾身边又有了不该有的东西。班哥严厉的语气,令她更为感激,她躬身拜了拜,道:“多谢六殿下上心,老奴这就检查。”
    她自称老奴,有几分敬意,看似真正将宝鸾视若己出地爱护。班哥心中对傅姆的不满少了几许,怕宝鸾面子过不去,交待傅姆明天再查,今晚不必动作。
    班哥回身的时候,宝鸾将艳本藏得严严实实再也不怕他发现,脸上轻松自如的笑容,眼眸清亮如水:“回你自己帐里看书吧,我要安寝。”
    班哥看看帐顶,当做看天:“这么早,才一更,睡得着?”
    宝鸾逃过一劫,整个人舒畅得不行,负手在背,得意洋洋:“如此秋夜,安寝未眠,自当吟诗。安寝也好,吟诗也好,我有的是事做,你快回去吧。”
    班哥玩笑道:“赶我走?那我不走了。”
    宝鸾哼哼,不甘示弱:“随便你,看你能赖到几时,小心被人抬出去。”
    班哥哈哈笑两声,俊朗的面容神采奕奕,烛影招摇中,如秋山般明净的五官,似有华光流转,遍堂生辉。
    宝鸾跟着噗嗤一笑,心里想,难怪宫人们私下谈论他时便两眼发光,这样的好相貌好气质,迷倒人不在话下。
    宝鸾正要打趣几句,忽然外面一阵诡异的声音传来。仿佛冰雪冻住大地,虫不叫了,风不吹了,万物皆凝固,只剩下细碎的正在凝结的声音。
    帐中人全都屏息侧听。什么都听不到。
    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宫人进出的声音,该有的声音全都没有了。
    宝鸾心头猛跳,她下意识站到班哥身边,手紧紧拧他的衣袖,因为太过紧张,喉咙发不出声音,只有眼睛可以说话。
    班哥眼神柔柔安抚宝鸾,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怕。
    “我出去看看。”他用气声这样说。
    宝鸾立刻搂住他手臂,直觉让她不能放他出去,还是不敢出声,摇头,再摇头。
    班哥将她往怀里抱了抱,抚抚她的额头,还是转身出去了。
    第81章
    灯烛全都匆忙熄灭,这是外出遇强盗时人人都会做的事。帝驾在此,应该不可能有强盗出现,只能是……
    月光被乌云遮挡,帐子里黑浓浓,静谧的夜,似乎更加沉重了。
    忽然,外面细碎的窸窣声变得嘈杂起来,刀剑相击的声音被秋风送进帐里,像是隔得很远,又像是近在眼前。
    宝鸾脸色一变。
    有刀剑声,说明动了武,兵刃相向,今夜不可能太平。
    宫人们惶恐地涌向宝鸾,似投林的飞鸟,危险来临之际的本能,使得她们尽可能往宝鸾身边靠。
    这一刻,年纪最小却最尊贵的公主,是行帐里所有宫人依赖的避难所。大家瑟瑟发抖,目光紧盯案前纱屏。若有人进帐,屏上会立刻映出影子。
    宝鸾强行压住心里的震惊,她摸出自己的小刀,让傅姆拿着金弹弓,小声吩咐宫人们将头上的簪子藏进袖里防身,又命她们找寻帐子里能用作武器的东西。
    万不得已,能拼一时是一时。
    外面的事无人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人脸上都写着答案:宫变。
    皇家之事,向来腥风血雨。风云惊变之时,总有无数人丧命。
    被吓哭的一个小宫人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呜呜咽咽坐在地上,她和其他五个宫人在最外面一层,贼人进来,她们就是第一层护卫宝鸾的屏障。
    小宫人害怕得快要晕厥过去,却坚决不肯与人换一换,她视死如归般恳求宝鸾:“殿下,明年三月三,求您派人告诉我的妹妹,我的银子都归她了,让她放心和那个酒鬼和离,不用担心以后没有进项。”
    三月三,是上巳节,亦是唐宫宫人一年里唯一能和亲人见面的日子。
    小宫人无声哭得妆容全花,宝鸾心疼她,招手让她到身边来,轻声问:“攒了多少钱?”
    小宫人打嗝道:“五……五百八十两九钱银子。”话出口方觉不妥,急忙道:“公主,我没有拿过不该拿的钱。”
    宝鸾想到自己每年的买花钱就多达五万两,小宫人攒了多年钱才五百余两还要担心被误解。她有些羞愧,取下金手钏赏小宫人:“你是个忠心的人。明年三月三,还是你自己将银子交给你妹妹吧,我另外再赏你两百两。”
    她环视众人,温柔的声音似春风和煦:“你们都有赏,不要怕,今晚不会有事。”不管有没有事,都只能坚信,今晚无事。
    宝鸾抓着小刀,太过用力以至手指泛白。好在黑暗里无人能瞧清她眼里的惊慌与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