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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地的修女每天都在对女孩子们说,外面的这座城市里有多少罪孽。饥荒、洪水、内战,逃难的人沿街行乞,一两块大洋就可以把自己的女儿卖给别人做佣人,甚至去做雏妓。而她们又有多幸运,承蒙主的恩典齐聚在这里,受到庇护。
    知微最厌烦听到这些话,却也不能反驳。去哪里住,吃什么,的确全都是问题。她们太小了,甚至可能都没办法从此地走回坟山路。而且就算回去了又如何一百三十六号的那个亭子间已经不是她们的家了。离开中央巡捕房的那一天,她们都听见一个包探对赵淮原说,那里的东西已经处理掉,房租也结清爽了。
    林翼,还有林翼,知微想,可以到苏裱铺子去找他。但欣愉反问,一个十一岁的小学徒怎么收留她们呢
    那一整夜,她们都在想这个问题,没有被子盖,越来越冷,但终于还是睡过去了,直到早晨。
    隔日起来,像是已经有了决定。出操、唱诗、读经,欣愉拼命地做好这些事,而知微只是静静跟着她,再没搞过出格的事情。
    修女们认为管教见了效果,自然也是主的恩泽,又让她们回到大房间里,和其他女孩子们一起。
    睡在她们隔壁的是一个教名雪芮安的女童,比她们大一点,已经在此地待了好几年。雪芮安告诉她们,离开这里只有两条路,要么给人收养,要么学手艺,等到了年纪,出去自己谋生。
    她们默默听着,记住了。
    大概因为欣愉的经背得好,诗唱得好,弥补了知微的过错。她们没给赶走,一直留到了那一年的冬天。
    气温降下去,大屋逐渐散发出潮湿生霉的味道,从高高的窗口透进来的光越来越稀薄,壶里的水都结了冰。
    女孩们中间开始流行伤寒。高热,腹痛,浑身起了疹子,一阵又一阵的恶寒,疼痛从骨头节子里钻出来。要是到了肠出血那一步,就彻底没救了,会被搬走,集中到另一个小屋子里。
    倒是也有医生来看,但当时并没有什么对症的药,修女们也照顾不过来。得了病,全凭身体底子。扛过去就是扛过去了,扛不过,便静静地空出一张床。
    欣愉和知微也染了病。躺在床上那些日子,她们每天看着天亮起来,再黑下去,就这样昏昏沉沉,不知经过多少遍,耳边只听见细细密密的喘息,分不清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等终于可以下床,大屋里起码少了一半的人,空出来铺板裸露在那里,床单和被子拿去煮沸暴晒,再给下一个人用。
    欣愉被震住了,出操,唱诗,读经,漠然地重复着这些功课,半分不敢多想。
    知微却只是戏谑地说,你看,离开这里的路不止两条。
    第31章 幸运杰米
    在幼稚所待了两年,欣愉成了此地的模范。
    每次神父领着外面的人来,被叫出去表演的女童里面总有她一个。她们出操、读经、唱诗,由照相师傅拍成照片,再着上颜色,一个个看起来唇红齿白的,年画儿上一样,拿到礼拜堂里去展示。
    大约是照片照得好,后来有一回,教区里办慈善募捐会,主教直接要了几个孩子去参加。
    修女们如临大敌,挑出最合身、成色最新的蓝布褂子给她们穿,又花了大功夫教她们怎么用刀叉,坐着的时候务必背脊挺直,手肘绝对不可以搁在桌子上。
    募捐会办在徐家汇教堂后面的花园里,春夏之交的好天气,阳光撒在草坪上,到处都是外国太太,绸缎裙,白纱袜,高跟鞋,羽毛帽子,蕾丝花边洋伞,一长串一长串的珍珠项链,伴着香水和脂粉的气息。
    欣愉很稀奇地看着她们,她们也很稀奇地看着她,互相说:“哦天呐,你看你看,她还知道把豌豆放在叉子背上吃……”就好像在动物园里发现一只珍禽异兽。
    在那样的场合,土山湾的神父最喜欢点她的教名,让她起来表演,问圣经里哪一页,哪一段,写了些什么。因为她是最稳的,未必明白,也大多不信,却都可以背下来。
    要记的东西太多了,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她原本的记忆上面。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忘记了,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又要去做些什么。
    只有清晨或者夜晚,半梦半醒的时候,那些旧了的画面才会出现她的脑海当中——坟山路,大世界,弄堂深处的那栋小房子,油漆斑驳的铁锈红木门,门后面一道幽暗的窄梯,窄梯尽头的那个小房间,阳光穿过老虎天窗,投射在淡绿色朝阳格床单上。父亲的身形在那里显得尤其高大,摘掉钟形盔,脱掉制服,宽厚的肩和粗实的臂膀,微含着的,有些疲惫的样子,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对她笑,眼尾拖出细细的纹路。
    每次看见,她都会哭,再由知微把泪水擦掉。
    哪怕成了模范,到了她们这个年纪,也已经很难被收养了。知微与她玩笑,说再这样下去,估计会被留下来做尼姑。
    后来,果然有修女提出来,想要欣愉留在幼稚所教小一点的孩子。但知微不愿意,满了十岁就一心要去工艺所学印刷。
    修女只觉荒唐,说:“那都是男孩子学的,你只要去做个几天,手上不会有一块好皮。”
    知微不听劝。修女也都知道她的脾气,便让她去试一试,说不定工艺所的印刷师傅根本不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