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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这些功夫都练熟了,才被带到银行的柜台后面,但也只能看,不能碰。
    每个柜员都有一只装钞票的铁箱子,锁在一个保险柜里。每天早上开始营业之前,须得由两名主管、两把钥匙、两套密码才能打开。两个人一起把钞箱拿出来,当面清点核对,没有任何问题,才能交付给柜员。到了傍晚结束营业之后,还是两个人清点核对,没有任何问题,再锁进保险柜。
    欣愉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些繁琐却又既定的程序,比如一人俯身,插入钥匙,拨动密码盘,另一人转身回避。而后再反过来,回避,插钥匙,转密码盘。所有的动作都利落无声,就连轻轻弹开的保险柜门,以及出柜员们唱收唱付的声音,都带着一种奇异的仪式感。
    熟悉流程之后,终于开始在柜面做事。
    正式迎客的第一天,她忐忑不安地等着有人上门,不晓得自己的第一笔生意会面对一个怎样的客人。
    结果,银行开门之后,第一个走进来的竟然是常兴。
    常兴看着她笑,一路径直朝她过来。
    欣愉也看着他笑起来,却又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问:“先生您办什么”
    常兴愣愣地坐下,递过来一个黑布包。欣愉低头解开,把里面的银元倒出来,排进盘子里数。整好一百块,干干净净的袁大头,简直疑心他们是特为擦过数好了拿来的。
    常兴等着她填单子,好奇地左看右看,又指指她身后问:“那个铁门后面,是金库吧”
    “你问这个做什么”欣愉轻声打断,头也不敢抬,生怕给旁边位子上的柜员听见了,生出不好的误会。
    “我就随便问问嘛,”常兴嬉笑,拿了办好的存单站起来,嘴里念叨着,“出去了,出去了,阿哥还等在外面……”
    欣愉目送,隔着铁栏杆和窗玻璃,又看见那辆菲亚特,红车身,黑雨篷,就停在马路对面。常兴跑到车边,拉开门坐进去,车子便发动开走了。
    她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那里,直到下一个客人走到她面前。
    九月份,沪大开学,欣愉和沈有琪到杨树浦去读书。两人念的都是商科,欣愉学银行,沈有琪学会计。
    沪大商科有勤工俭学的传统,她们去书记那里仔细排了课,每周四天读书,三天做事。薪水是按照天数打了折头的,但还是足够应付吃用开销。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远。学校在江湾边上,要走去勒克诺路坐八路有轨电车,从起点站一直坐到终点站外滩上海总会,再转二路电车坐一站,到南京路下。全程都坐二等车厢,票价六分加两分,总共要八分钱。
    有时候碰到柜面账轧不平,留下来加班查账,回到宿舍里,已经披星戴月。
    但那还是很好的一段的时光,尤其是发薪日,两个人一起去大壸春馒头店,吃生煎包和油豆腐细粉汤。
    欣愉讲前面柜台上遇到的客人,沈有琪就讲后面公事房里的同事。
    比如谁谁谁老是用脸和肩膀夹着电话听筒,从来不肯好好用手拿,就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一副很忙的样子。
    谁谁谁要回老家去订婚,竟然叫了父亲来银行请假。老父亲端着大家长的模样,虞经理一张面孔比什么时候都难看,也不与他说话,直接问那个女行员,是她自己出来做事,还是她父亲把她寄放在这里
    还有谁谁谁,好像是怀孕了,但就是不说,总是穿很宽大的衣服,每天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当着人的面从来不站起来。
    有琪的师父,出纳员白太太,有时候也跟她们一起吃中饭。听有琪提到这回事,却是了然的态度,说:“其实大家都知道的,装作不知道而已。”
    “为什么呀”有琪不懂。
    “人家家里需要这份薪水,多做一天是一天咯,等哪天实在盖不住了,才会去跟虞经理说明。”白太太回答,“隔壁业务科从前有位马太太,很得力的一个人,就是因为生孩子,办了留职停薪。等到孩子生完想再回来上班,本来的位子上已经有人了,她和行里提了好几次,一直没办法复职,写信写到董事那里去也没回音,已经一年多了。”
    有琪和欣愉听得唏嘘。
    白太太教育她们:“看到了吧没找到好男人,就得在外面做一辈子。沪大里面小开不少的,你们两个眼睛都睁大点,要是找到了好男人,以后就算你要出来做事,他还不许呢。”
    “这样也算好男人啊”有琪转过头偷偷对欣愉嘀咕。
    白太太就坐在她们对面,当然也听见了,说:“你啊,还是年纪小,以后你就知道了。”
    有琪还要争辩,欣愉笑着圆场,说:“好,我们眼睛睁大点,去学校里找找看。”
    白太太跟着笑起来,其实也不当真。
    就这样,秋去冬来,女子银行搬了新的大楼,地方还是在南京路上,样子好了很多。
    但欣愉在柜面做得熟了,渐渐发现此地的业务不过就是那一些——为女校代收学费,保管箱存放珠宝,太太们存私房钱,附近商行做事的女职员也喜欢拿支票上这里来兑现,还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女实业家捧场存了些款项。
    与此同时,大学里上的课却又完全是另一些东西。
    严教授会给他们讲盛宣怀,讲中国的第一家现代银行,也给他们讲给欧洲黄金战争,金银复本位制,格雷欣法则,劣币驱逐良币,以及马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