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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隔着那道门,程佩青也能感觉到那一瞬的蛊惑。
时间仿佛跳开了一秒,房间里的钟庆年也静了静,才继续往下问:“他有很多钱吗”
“对啊,”楼小琼回答,带着些憧憬和骄傲,“我们那时候从天津坐船到上海,是一艘英国船,住的是大菜间,到了此地就顶房子,买汽车,做衣服……他有很多钱,很多很多……”
钟庆年没再听下去,起身出了病房,在身后掩上门,对西探说:“长官,去查船公司,还有钱业会馆的房子,看他有没有用过支票,名字或许是夏与阳。我们跟着钱走。”
跟着钱走。他说的是零零碎碎的英文,半通不通,但已足够让西探明白他的意思。害命之人留下血迹,谋财之人留下银钱叮当的声响。
第43章 玩意儿
根据楼小琼的说法,钟庆年在轮船公司查到了记录。
前一年秋天,叶少钧带着她坐船从天津到上海。的确是英国船,头等舱房,但票款是用现钞支付的。
还有钱业会馆的房子,最初顶下来用的是金条,后来每月缴纳房租也是现银。当场付讫,不留痕迹。
这时候距离叶少钧逃脱已经过去几天,巡捕房里的西探都认为此人一定已经离开了租界范围,对其的追捕不再是他们的责任,行动起来不甚热心。
眼看事情又要陷入僵局,钟庆年总算在通济隆Thomas Cook有了发现。那是个专门做西侨和有钱中国人生意的旅行社,他查到曾有人在那里代办过一张日清公司邮轮的船票,以及到达目的地横滨之后的住宿。此种业务需要支票担保,旅行社也的确收到了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户名夏与阳。
虽然船期已过,乘客的名字也未写明,所幸支票还未拿去存银行。他拍了照片回来,想要再次提审楼小琼,搞清楚这张船票送走的究竟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
但就是在那天夜里,维多利亚医院传来消息,楼小琼在病房里自杀了。死法是把衣服撕成布条,吊在床架子上。那床架其实很矮,想要这么把自己勒死并不容易,需要很大的决心。只是鉴于她刚刚经历的事情,以及数日以来神经质的表现,这么做似乎也说得过去。
嫌疑人逃脱,最后的人证也没了,仍旧在继续往前推进调查的似乎只剩下了钟庆年和程佩青。他们认为办法显而易见,还可以去汇丰银行查夏与阳的户头。人到哪里去了,钱必定也会跟着汇过去。
但外国银行不是等闲可以去查的地方,上面迟迟没有回音。负责案件的西探已经打算交报告结案,汇司捕房的华探长也对钟庆年发了话。
华探长喊几个人出去吃饭,在酒桌上很是和善地对他说,对于他在抓捕当日的决策错误,上面一致认为情有可原,不再追究,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钟庆年只觉荒谬,说:“光是已经查到的假钞就有几十万,而且还死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样结束了呢”
华探长撂了脸,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淮原还在旁边劝,说:“探长,阿哥不是这个意思……”
但钟庆年只是将酒杯顿在桌上,起身走了。
似有预感,他一回到巡捕房就去了证物室,果然发现自己编了号、填了单子送进来的支票照片已经没有了,记录本上也不曾留下调取人的签名。
同案疑犯身亡,证物遗失,这里面显然有人想要掩盖什么。华探长是帮派里的人,楼小琼的获救,以及其后得到的口供和证物,也许给巡捕房外面的势力知道了。
钟庆年把这件事告诉了程佩青。两人商定,他去工部局警务处投告,程佩青也回去向上司汇报,由中华银行以及军政府出面,向工部局施压,继续推进调查。
但上司的反应却在程佩青的意料之外。
“佩青啊,”上司拍他肩膀,循循善诱,说,“有个处事的道理,我今天教给你,你一定要记着。你向上面提出问题永远是要带着解决办法的,如果根本没有办法解决,那不是给上面出难题么”
直到那个时候,程佩青才意识到,证人和证物的湮灭可能是为了掩盖,也可能只是为了避免麻烦罢了,又或者两者皆有。
巡捕房在这件案子上是多有掣肘的,租界不过就是一个多国商人合股经营的公司,根本没办法去查界内外国银行里的事,无论是汇丰还是横滨正金。
而军政府在发行军钞的过程中也是犯了错误的,比如财长通过所谓的朋友关系,从横滨正金银行借用了钞版。
案子到了这一步,其实两方面都已达成默契,侦探交报告结案,苦主不再追究,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永远不要给上面出难题——这个官场上最基本的道理,他并非不懂,只是不能不觉得讽刺,因为眼前分明是一个革命胜利才刚组建的新政府,以及一家号称“开国第一”的银行。
他坐在那里良久,方才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今天就提交辞呈。”
“你……”上司一怔,而后看着他摇头。这一次,是真的不满意他的回答了。
程佩青记得,那一天是 1912 年 7 月 19 日,农历六月初六。外面刮着台风,雨几乎横着扫到人身上,他又是一身狼狈地去汇司捕房找钟庆年。
到了那里见着赵淮原,才知道晚了一步,钟庆年已经把华探长告到了警务处,上面直接把投告发了回了,说是由汇司捕房自行调查处理。这态度也是摆明了的,结果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