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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靠在他肩上,很久很久,才侧过脸去轻轻咬他。他也侧过脸。他们亲吻,只是亲吻,温柔地并不往下做。
“你那张纸上到底写的什么”她轻声地问。
尽管已经隔了许久,但他知道她在问什么,看着她,不说话。
她也看着他,等了一会儿,手指描过他的眉眼,说:“断眉的人薄情易怒财运亨通。”
他又觉冤屈,说:“我这是叫你弄的。”
她说:“那你可得谢谢我。”
“我干嘛谢你”他问。
她答:“财运亨通啊。”
他这才明白了。他说的是情,她说的却是财。
是从什么时候失去控制的呢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了。
第48章 1941年春
西历新年伊始,天晴了,积雪开始融化,城市变得更加湿冷泥泞。
林翼让常兴去万国公墓买了一块墓地,又到虹桥路上一爿意大利人开的店里看寿材。
格雷格是犹太人,但似乎并无信仰。常兴也不知道葬礼应该照哪种规制来办,请神父,牧师,还是拉拜,只是按照二哥生前的喜好,买了一口特别华丽的棺椁,上头一面刻小爱神,另一面刻着谷神。据棺材店的意大利老板说,那是他们欧洲的财神爷。
格雷格就这样落了葬。来送殡的都是夜场里的人,舞女,琴师,打手,一个个苍白而颓靡,就像一群夜行的动物突然曝露在了阳光下,看起来竟有种怪异的哀艳之感。
钟欣愉没有去,但她坐在汇丰银行的公事房内,看着窗外退了潮的黄浦江,露出黢黑的河床,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
还是那个年老的提琴手,身上披沙俄时代的军大衣,侧首夹着琴,拉一支安魂曲。棺材拴着绳结慢慢地降下去,尘归尘,土归土。
就像她自己,以及曾经那几年,也是这样被她封住了,钉了钉子,埋到意识的深处。
那天中午,沈有琪叫了几个相熟的女行员聚在沙利文西菜馆。
大约是冯云谦去香港之前就关照好了的,她已经辞了工,这一回是临走请客吃饭。
沙利文是中档馆子,且就开在洋行云集的地段,午市的客人大多是在附近上班的职员,中国人和西侨都有。走进店堂,生意不错,迎面便是一股罗勒叶子和奶油浓汤的暖香。西崽一身白褂,胳膊上搭一条整洁的格子布巾,在座位之间走来走去,耳边尽是食客嗡嗡的说话声,以及大理石纹桌面上刀叉与盘盏的磕碰。
热闹还是热闹的,但坐下来点菜,牛排没有了,鱼也没有,主菜点来点去都是鸡。
有琪本来是打算破费些的,此时看着桌面上寒碜,过意不去,抱怨了一句:“怎么什么都没有,早知道不上这儿来了……”
西崽自然要替自家饭馆争面子,说:“小姐,现在到处都是这个样子,东西不好买啊。”
在座一位朱小姐也笑道:“你反正无所谓,等到了美国什么没有啊”
有琪没说过离开银行之后要去哪里,但有些人已经知道了,以及与她同行的那一位是谁。也许之前就有耳闻,现在总算做实了。
有琪也没往下接,岔开了话题。餐桌上说的都是浮泛的客气话,说的人累,听的也吃力。只钟欣愉话最少,别人问到她,才跟着应一声。
直到散了席,一行人出了沙利文,三三两两挽手走在路上,步行回江边的银行。
有琪拉着钟欣愉落到后面,话又多起来,说这几天南阳路公寓里乱的一塌糊涂,自己正在打点行李,还找了相熟的裁缝师傅量尺寸做旗袍,拜托人家年前赶出来,好叫她带着上邮轮。
“他也说我了,又不是去爪哇国,到了那里缺什么都可以再买。但是旗袍总归要做几件,谁知道美国有没有合适的裁缝,你说对不对”
说着说着难免提到冯云谦,这些话她也只能跟钟欣愉讲了。
“冯先生已经回来了吗”钟欣愉不经意似地问了声。
有琪说:“还没有,就是从香港发了电报过来。他这回是飞机来去,明天下午到上海,说是后天还有会。”
钟欣愉点点头,没再往下接。
有琪也沉默,一直等到走回银行大楼,才又开口对她说:“你到我位子上来一下,有样东西给你看。”
两人于是去了会计科,有琪从自己写字台的抽屉里拿了一份叠起来的报纸,拉她到外面走廊上僻静的地方,翻开其中一页递过来。
钟欣愉接了,见是《正言报》里的一页。
这是一份几个月前才刚创刊的小报,用了个美国律师做董事长,美商联邦出版公司发行,但实际由重庆方面的人主持,文章也都是为重庆国民政府发声。
不用有琪指出,她就知道是要给她看什么。
那一版上登着一篇评论文章,说在南京成立的中央储备银行是个为日本侵略战争服务的机构,发行的新币是为了搜刮中国人的血汗,为日军在占领区的经济利益服务。
道理极其浅白,其实很多人都懂,但却很少有人会说出来,更不愿意这样白纸黑字地登载在报纸上。且撰文的这个人连笔名都不曾用,署的就是自己的本名——严承章。
“我上回去看老师,就听说有记者找他约稿。我劝他不要管那些事,就算要写,也别用真名啊!”有琪蹙眉,是真的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