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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又是一怔,这才轰然笑起来。耶鲁也跟着笑,不好再说什么,一次试探就这样成了玩笑。
钟欣愉旁观,佩服此人的反应,似乎与他表面上那副华发早生的形象不太一样。
可等到酒席开始,秦未平还就是个中年人的样子,一个个地敬酒,很快有些醉了。他喝酒上脸,一直从眼睛红到下巴上,话却还是不少,说:“你们知道为什么都传我太太是共产党吗”
“为什么”旁人接口问,意外他居然主动又提起来。
“就是因为她读过些书,结了婚还在外面做事情。其实还不就是我不成器,要靠女人养么承蒙程先生不弃,才有现在这份事情做……”秦未平絮絮解释,头垂在那里,推心置腹似地。
话说得如此卑微,姿态低到叫人有些看不起,甚至无所谓别人议论他的家事。在座的除去钟欣愉,都是男人,不少已经成婚,见他这样,倒也有些不落忍。
“还有……”可他却又笑起来,挺促狭的样子。
“还有什么”旁边人当然要问。
秦未平嘿嘿地笑着,欲言又止,自得其乐了半天才说出来:“……内子欧洲派头,习惯不穿胸衣的。”
众人哄堂,有人玩笑着替他开解:“这就是他们不懂了,这明明是好莱坞派头啊。”
随即又有人附和,说:“没错没错,黄柳霜就是不穿胸衣的。”
言罢,眼光瞟到钟欣愉这里来,又跟上一句,“是我们胡说八道了,钟小姐可别介意啊。”
钟欣愉笑笑,摇摇头,倒不是客气,是真的不介意。
那一刻,她只是看着秦未平。此人近视度数不浅,稍微侧一点就显出镜片上一圈圈的纹路,以至于叫人看不清后面的那双眼睛。
此后几个月,聚餐、打麻将,秦未平样样都没落下过,与同僚相处融洽,在顾问室里的地位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于是,就连“耶鲁”都不好意思再找他的茬,揪着 CP 的问题不放。
然而,这其乐融融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到了那年秋天,国民政府的全权代表以及新上任的驻美公使来此地看望他们,在饭店里摆了几桌酒席。
开席之前,公使站起来讲话,自我介绍也曾是留美学生,说自己当前首要的任务就是争取美国政府的援助,而后引用了《战国策》里的一句话,说:“这就叫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我跟你们一样,都是过了河的卒子,在国内战场上或许不敌匹夫,但在此地却是大有作用。你们得记着,我们是替民国征战最远的一支军队。”
到底是文人,话说得实在漂亮。众人鼓起掌来,好像还真有那么点身为战士的骄傲。公使也态度亲厚,最后还每人奉送肖像照一张,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
钟欣愉听着,看着,却想到了许多不相干的事。
比如,广州与武汉在一个月内相继沦陷,士兵伤亡数十万,平民多被屠戮,而且还失去了最重要的国际物资补给线。
比如,美国这里的一家电台正演播科幻小说《世界之战》,别出心裁地把剧情当作新闻放送,结果很多听众信以为真,到处传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消息,开着汽车逃出城市,差一点引起恐慌。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 1938 年的 10 月。
战事惨烈,财政羸弱,所谓援助似乎被当成了最后的希望。但对美国人来说,彼岸的战争甚至还不如一场广播剧来得真实。他们就像一群云端的神仙,看到下界凡人厮杀,至多不过发出一阵唏嘘罢了。
酒席之后,众人散了。
程佩青叫钟欣愉坐他的汽车走,两人上了车,他看见她手上还拿着公使送的那张照片,睨了一眼苦笑:“这人是把自己当成电影明星了吧……”
这话,钟欣愉知道自己不合适接,只跟着笑了笑。
程佩青却又道:“还什么过河卒其实不就是讨饭么……”
这话,他也只能对她说了。
钟欣愉甚感安慰。至少,程先生跟她的想法是一致的。可又觉得遗憾,所谓争取援助的任务久推不进,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上忙,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
也是在那几天,秦未平却展现出了他“向上社交”的功夫。
最先攻克的是公使,据说极爱打牌,哪怕在此地公干,也难免要开几回麻将。
而每次作陪的那三个人都是秦未平给他凑齐的。
据那些陪客透露,老秦在麻将桌上十分健谈,说自己对于赌是很有些家学渊源的,他家从曾祖那一辈开始,就在平遥城的牌九麻将馆里赫赫有名。搞得别人都当他牌技了得,可当真打起来,却是他输得最多,输到家都不认得。研究员每个月不过四十几块美元的薪水,他一大半花在牌桌上了。
有人揶揄,说:“老秦你这家学渊源好像也不怎么行啊”
他倒也无所谓,哈哈笑着自嘲,说:“祖上本来是做钱庄生意的,这不就因为打牌么,到我这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当然,也有人说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存心给公使送钱,私底下说:“既不能赢,又不能输得太假,着实难为他了。”
不管是哪一种,听了这些叙述,其他研究员全都刮目相看,这个郁郁不得志的“老秦”居然还是个马屁精。大家或不屑,或好笑,直到后来发现这马屁还真让他拍上了,而且不光是公使,还有国民政府的全权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