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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他不得不走了,是为了赶回纽约工作。
她一直送他到月台。临上车前,他这样问:“我可以再来看你吗 ”
“当然。”她坦荡地回答,也许太坦荡了。
“我是说……”他却调开目光望了一眼即将出发的火车。
来得匆忙,没带剃须刀。她看到他腮边浮起青色的胡茬,好像这才意识到他真的已经是一个男人的样子了。还有,那一段未曾开始的恋爱或许并没有被遗忘。
她一时怔忪,又说了一遍:“你当然可以来看我。”
他笑了,再一次拥抱她。个子高了那么多,简直要把她整个人带离地面。温暖的呼吸喷在她颊边,那感觉与周遭的残冬形成鲜明的对比,叫她情不自禁地流连其中。
直到火车鸣响笛声,列车员吹着哨子最后一次提醒。他不得不上车,被其他人赶着往里走,走了一截,又凑到窗口来看她。
她笑起来,迁就着他似地,在月台上跟着走了一段。列车的速度快起来,车厢带起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和围巾。忽然间,她又有年少时那样的感觉,就像是在演电影。
重逢,离别,两个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脚下是个圆台子,好让摄影机拍下旋转的画面。
她想要倾情投入其中,却又觉得一部分的自己正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看着这一幕幕,脸上带着疏离且冷嘲的表情,说:你啊你啊。
隔了两个礼拜,艾文又来了一趟华盛顿。
从纽约到这里,将近三百英里。他礼拜六坐通宵火车过来,礼拜日待一个白天,夜里再回去。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只是一起出去吃饭,吹着初春的冷风在外面散步。
大约是进进出出被看见过,又或者是因为平常那些电话和电报,同僚中间很快在传,钟小姐交了男朋友。但他们都不认为她会结婚,甚至觉得她可能是被人骗了,因为对象竟是个洋人。
这推测不无道理。倘若对方是个正经人,娶个华人太太等于自绝于原本的社交圈子,不管是生活还是职业,都会大受影响。倘若对方不是正经人,钟小姐又没什么财产,显然也没必要跟她走到结婚的那一步。到底都是学经济的,分析得头头是道。
这些传言,就连钟欣愉也听了个大概。她庆幸程先生不在,否则势必会过问,而她实在不知道应该作何解释。
其中的利害,艾文应该也是知道的。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比朋友多那么一点。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
二月,日军登陆海南岛。
三月,南昌失陷。
到了四月份,程佩青一封电报过来,要钟欣愉到纽约去协理桐油公司的事情。
与她同行的是秦未平。
他们在火车上坐一个二等车厢,位子是面对面的,总要讲话。为避免尴尬,钟欣愉随身带了一本侦探小说到车上读。
可列车启动不久,书才翻了几页,秦未平便开口与她搭讪,没头没脑的一句:“钟小姐知道的吧,中英平准基金开始运作了。”
钟欣愉看着他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为了维持法币汇率,重庆方面向英国举债 1000 万英镑,在香港设立了一支中英平准基金,这个月正式开始运作。这对研究员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新闻。
秦未平却继续道:“你写过一篇报告,是关于法币汇率的。”
钟欣愉怔了怔才问:“……你看过”
她一直以为这件事只有她一个人还记着。尤其是秦未平,应该是不知道的。她把报告交上去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加入顾问室。
但秦未平只是看着她点点头,不作解释,也不评价。
她猜他大概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且对话到此为止,便又低下头去读书。
可秦未平却又问:“你真的认为,日本人用联银券替代法币的计划不会成功”
钟欣愉再一次抬起头,意外这人还真读过,吃不准他这么问的意图,只好简单把文中的思路给他说了一遍。
自发行之初,民国政府便规定法币可在各大银行换取外汇,哪怕战时汇率下跌,在平民心中仍有不错的信用。为了吸引沉淀在民间的存量法币,日方也规定了联银券可以一比一换取日元。虽然这一兑换规则是有限制的,但钱商们一旦嗅到利润的气味,总会想出办法做起套利交易。
而后来发生的事,也跟她当初预测的一样。在过去的一年里,不断有人将法币私运到华北去换联银券,再换成日元,再带着日元到日本换美金,最后回到上海用美金买入法币,由此完成一个循环,利用各地黑白市场的利率差,赚取其中的汇兑收益。
就这样,虽然法币的汇价一直在跌,却在日占区久禁不绝。日元也因为在本土被大量卖出,而跟着法币一起不断贬值,颇有一种要入地狱,就一同入地狱的架势。情况甚至严重到在日本国内引起恐慌,报纸上关于“圆安问题即”円安“,日元贬值的意思”的报导连篇累牍,大都在疾呼战胜国的货币怎么可以不及战败国
“你怎么知道的”秦未平蹙眉,思索,却又带着点笑容,“顾问室定期收到翻译过来的日本资讯,但大都集中在军政方面,经济上也从没跟联银券的问题联系在一起过。这是一个全新的角度啊……”
不管他是揶揄,还是真心赞美,钟欣愉仍旧平淡地回答:“华盛顿日本大使馆附近有个文化联谊会,附设书店,可以买到最新的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