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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右手臂骨折过。”医生给她看 X 光片子。她其实看不懂,只见那张负片上有个白色隆起的地方。
“我,不记得了。”她回答。
分离得这样彻底,以至于她真的以为那个在土山湾摔断了手臂,持枪对峙过蓝皮的人不是她。但其实知微一直和她在一起。
她的确是个女会计似的小人物,梳髻,穿格子布旗袍,每天伏案对着满纸的数字,但她不仅仅如此。她知道不会容易,却越来越确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件事。
短期训练不过十个礼拜,行动也都规划好了,怎么回国,有哪些任务,每一项有多少时间,如何回报进度。
联络点在静安寺路上的贝尔蒙美发室,那是军统设在上海的情报站之一。他们会负责消息的传递,以及她任务完成之后的撤离。而在香港接收她消息的人,就是秦未平。
中美平准基金的谈判尚无结果,但老秦到底还是给派过去了,说是做一些桐油出口的工作。不确定哪个是主,哪个是次,反正他竟成了她在这件任务里的上级。
她甚至有些好奇,顾问室里的人这一回又会怎么说,说她到底还是输给了老秦,没争到平准会秘书的位子说老秦的后台比她的硬或者传说其实是她主动退出,辞掉事情结婚去了。女人嘛,总还是得求个稳妥。
但也仅仅只是好奇而已,她发现自己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只是继续往下走着,走着。
等到所有这些安排停当,只剩下最后一件事需要她解决。
训练结束,她离开山庄,跟程佩青告了两天的假,坐火车去纽约。
她在中央车站的电话亭里翻黄页,查到长岛安塞府上的号码,打过去约了艾文的母亲见面。
要做什么,说什么,都已经想好了,但等到真的去实践,还是脸发烫,手冰冷,浑身颤抖。她只觉荒谬,对自己说:如果连这都做不到,你怎么去完成那样一个任务呢
她约安塞太太在唐人街见面,那时勿街的路口还立着“天下为公”的牌坊和一道仿制的“九龙壁”,饭店,南北货,接生孩子的妇产科,夹杂着些个可疑的门面,不知是妓院、赌场还是烟馆,汉字招牌到处可见,耳边响着广东话,像是南中国某个城市的老街。
她是故意的,因为安塞太太说过她是个勿街烟馆里的妓女。却又有种失控的感觉,因为这显然是知微才会做出来的挑衅的姿态。
但安塞太太到底还是来了,两人坐进一家茶馆,满目都是陈旧阴暗的红色。
两万银元,她开了条件,杰米留给她的那两万银元。并且锱铢必较地要求按照战前的汇价计算,四舍五入也就是七千美元。
安塞太太笑起来,几乎立刻拿出支票本子,写了一万美元。
钟欣愉坐在对面,看着她笑,看着她在纸上签字。
以至于对方不笑了,反而探究地回望,说:“你这个孩子,有时候真让我觉得害怕。”
钟欣愉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想,安塞太太一定也看见过知微。艾文却根本不知道知微的存在。
她收好支票,拿出一封信,转交艾文。信是早就写好了的,最俗套,也最现实的理由。如果他们结婚,他势必要跟家庭决裂,职业也会受到影响。他们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艰难,即使过得下去,也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他应该会懂她的意思。她是为了那笔遗产来的,但艾文的境况和他家里人的态度让她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只拿走她该得的。
他或许还是会像从前那样说,你不是这样的人。或许也会想起她当时的回答,我就是这样的人。
但无论如何,当他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应该已经去了旧金山,然后在那里登上回国的邮轮。
而大使馆里的钟欣愉,会被那位武官彻底地抹去,他不可能再找到她了。
第二天,钟欣愉回到华盛顿,很快就被安排上了飞机。
她在军用机场遇到秦未平,才知道这一程是要与他同行。
临上飞机前,看见他家里人来送行,那个在顾问室里被议论了很久的白人女子,还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一个应该已经上学了,另一个小一点,四五岁的样子。他俯身亲了他们,而后拥抱妻子,紧紧地拥抱。
钟欣愉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想象中他应该闭上了眼睛,深深嗅着妻子的发香,好把那几秒钟变得长一点。
一直等到起飞,两人才聊了几句。老秦倒不瞒她,说自己的任命表面上是为了桐油公司的事情,但其实与中美平准基金不无关系。日本人已经宣布加入轴心国,美国人的政策也开始松动了。
至于妻子,说是分开了。解释得很简单,因为女人是美国人,又带着两个孩子,不愿意随他去战争中的远东生活。而他在这里又找不到那么好的机会,不舍得不去。
钟欣愉听着,不禁又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个拥抱,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关于她的任务,两人几乎没有交流,老秦只是对她道:“有些事胜利了无法宣扬,失败了无法解释,是需要一点信念支撑的。”
钟欣愉又觉惭愧,她并没有那么高尚的理想,只是在为自己的过去付出代价而已。
秦未平也不多言,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问,接过来展开,只见白地蓝字,上面印着“凭票祈付,国币五十元,长丰钱庄验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