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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临到出门,林翼来了,省了她去血巷的这一趟路。
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疲惫,脱掉外套,拉松了领带,在沙发上坐下来。钟欣愉知道他有话要说,却也不催着,去厨房弄了早餐,放到餐桌上。
林翼坐到桌边吃,许久才道:“昨天晚上许亚明又来找过我。”
“跟你说了什么”钟欣愉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问。
林翼说:“他邀我入股,和他一起做生意。”
“什么生意”钟欣愉又问,似有预感。
许亚明替日本人物色了他,经由鹤原鉴定,初步认可了这个人选。但在正式带他进入那个圈子,让他接触到机密之前,他们要他做的恐怕不止是为汪政府或者日本国庆日办几场宴会那么简单。
林翼也看着她,缓了缓才答:“许说他在做钨砂,从广西运到广州,卖给日本人。”
果然。
钨是直接用于制造军火的原料,在中国出口的几种矿产当中军用价值最大,国外需要也最殷切,市价长期居高不下。国民政府依这个偿还外债,换取外汇,大名鼎鼎的德械师就是这么来的。自全面抗战开始,更是被归为特种矿产,实行严格管制。而在广州沦陷之后,日本也在华南沿海极力吸收“特矿”,走私一发不可收拾。
这时候做“特矿”生意,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表态。如果事情捅出去,简直好比登报声明,说自己拥护汪政府,支持和平建国运动。
林翼自然也是明白的,带着些笑说:“一边要试探我肯不肯卖命,另一边又要我交投名状。这什么世道啊我这样的人,怎么突然就抢手起来了呢”
钟欣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控制着自己反问:“许要你什么时候回复”
却不料听见林翼道:“我已经答应了。”
“你答应了……”钟欣愉重复。
“我总不能说等一等,容我回去问问可不可以做吧”林翼给她解释,语气中带着一点戏谑的意味。
的确,这种事就是这样的,你不可能每做一个选择都等着上面的决定。黑不黑,白不白,往往就是最终的结果。
“别怕,欣愉,”隔着桌子,他握住她的手,看着她说,“如果你决定做下去,这是必经之路。如果你改变想法,特矿要从广州港运出去,我们可以从那里走……”
他都已经想好了,替他们两个人。语气自始至终的平静,但在这平静表面的背后,似又有种荒诞不经的疯狂。
而更疯狂是,她竟然能从这里面找到一种落定的安全感。
莫名地,她想起他们小时候,在八仙桥弄堂的那个阁楼里讲西游记里金翅大鹏的故事,仿佛还能看见当时的自己,对他说,妖怪怎么了它翅膀一拍就是九万里,连神仙都追不上。
太阳升高了,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他们一同出门,去静安寺路上的贝尔蒙美发室。
这是林翼通过测试之后,钟欣愉第一次带他过去。也是严承章出事之后,她第一次见到欧师傅。
门口还是那块花体字的招牌,两边竖着不停转动的三色轮,以及大玻璃橱窗后面,满是镜子和蒸汽氤氲的店堂,但感觉却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两个人走进去,伙计分别引他们去男女宾的座位。
钟欣愉又看到欧师傅,在她背后微微欠身,笑对着镜子里的她道:“来啦,今朝想做点啥”
她也对镜中的他点头,说:“来了,还是老样子。”
欧师傅带她到后面去洗头,寒暄就此终止。
她靠在椅子上,直接对他说了“特矿”的事,还有中储行,以及汇原银号的季冠卿,虹口鸿康、陈永丰、吴淞路复大、闵行路顺和、西华德路顺余、密勒路利源……全都是昨夜酒桌上见过的,小银行,银号,钱庄。
“这几家会负责中储券的推销和收兑,”她解释,又添上一句,“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不用,”欧师傅摇摇头,大概也察觉到她的异样,直接道,“沪大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不是我们的人做的。”
钟欣愉也道:“我知道,你们只是没有做什么。”
“我只能执行上面的命令,”欧师傅还是那句话,顿了顿,却又道,“接下去会有一系列针对中储行的行动,我会尽量安排,但终归还是要你自己小心。”
大概是为了表达善意,但钟欣愉只是点点头,说:“好,我们就各自记着自己的任务吧。”
信任已经不在了,事情却还是要做下去。
洗过头,回到店堂前面,她在镜子里看到男宾部那里的林翼。
皮椅子放低了,他躺在上面。旁边一个老师傅正在给他修面,剃刀就那么贴着他的下巴和喉咙滑过去。空气好像突然变得稀薄,让她感觉透不过气。
第74章 后路
隔了一天去上班,便是钟欣愉在汇丰的最后几日了。
她还是像之前一样做着自己的事情,打字,速记,整理汇价,送去楼下大厅挂牌,以及汇总各处签过字的交易记录,拿到档案室里存档。
那几日,法币的汇价在三便士上下剧烈振荡。她连着最近一段时间的走势看了看,便知道继续走低的压力不小。战事不利,中储行开业,新“法币 ”发行,再加上美国即将切断金融往来的传闻,几方因素汇集在一起,眼下在市面上大抛卖单的恐怕已经不光是日本人和职业投机客了,一场新的大逃亡正在开始,这是铜钿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