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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晨九点钟开业,到下半天四点半关门,统共只有不到十个客人走进来,到储蓄部开户存款,或者去柜面上兑换中储券。但也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熟面孔,一搭一档地唱戏,聊作点缀。等他们办完业务,一路走出去,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的回音散了,大厅里便又寂寂无声。
下班之前,总裁来给他们讲话,站在中庭挑高的玻璃穹顶下面,气宇轩昂的样子,说:“现下的情况,是因为民众对和平运动不了解,心理上还存在阻碍。重庆方面的势力重重阻挠,英美国际又偏袒重庆一方,拖延对中储券合法地位的承认。但困难都是暂时的,只要你我一同努力,我中储行必将业务丰裕,繁荣昌盛。”
下面人鼓起掌来,开业第一日就这样散了。
隔天登出新闻,汪政府的报纸上写的都是“开幕当天,盛况空前”。《正言报》却极尽讽刺,说记者在华胜大楼门口站了两个钟头,不见有一个客人走进去。有行员出来散发传单,路人不齿,撕碎了扔在地上。
就在那篇报道的下方,紧接着便是半个版面的讣告。四周加了黑框,里面森森的几行黑字,写着沪江大学全体师生哀悼商学院教授严承章,并未详述事情的原委,只说尊先生遗愿,丧事从简,不设告别仪式,亦不受任何形式之馈赠,兹定于某日某时出殡,移柩至龙华公墓落葬,特此讣闻。
这是钟欣愉已经知道了的。沈有琪打过电话给她,解释说是校方为师生安全考量做出的决定,把出殡的日子定在工作日,只号召大家于出殡当时在自己做事的位子上替先生默哀。
钟欣愉听见,竟是松了口气,因为不必面对有琪的那一问,你为什么不能去送严先生
此时看到报纸,却还是黯然,她静静坐在那里,许久不动。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难得出了太阳,阳光穿透纱帘照进来。林翼坐在餐桌对面,正和她一起吃着早餐。
她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烧出长长的一段灰烬,终于碎落在桌面上。他伸手过来拿走了,在白瓷餐盘的边沿上捻灭,而后握住她的手。
但她回神,只是把那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递给他看,笑道:“我说过的吧,就只是公事房里坐坐。”
他一定是不信的,却不说破,不屑地笑了,把报纸扔到一旁,起身走到她身边,低头,就着早晨的阳光看她,把她额上的碎发轻拢到后面。她只批了件晨衣,这时候觉得冷,便格外贪恋他身上的温暖,整个人偎在他怀中。他抱她起来亲吻,她闭了眼,任由天旋地转。
倘若不去想报纸上的那些事,他们好像真的过上了他说过的那种日子,每天一起吃,一起睡,他做她的男人,她做他的女人。
第76章 除夕
严先生出殡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虽然给印在了报纸上,却还是个普普通通的时刻。那一天,钟欣愉坐在华胜大楼的公事房里,看见手表的指针指向十点钟,便起身到走廊上凭窗眺望。
外面天光冷白,笼盖着经年不变的街景,沿江铺展开来的栈桥和码头,往来的车与船,挑夫,行人,骑马的英国巡捕,响着笛声,铃声,喇叭声,并没有谁为这件事停留片刻。
她低下头,闭上眼睛,垂手交握,在那里默默站了一会儿。不确定此时从外滩到南京路上的大楼里有多少人做着和她一样的事,但一定是有的。他们肃立着,回想沪江大学教室里的严承章,以及那一副正被送往龙华的孤独的灵柩,或许还有严先生说过的那句话——至少,我相信你们,都是可以为中国的金融自主做出些什么的人。
直到那一刻过去,她睁开眼睛,抬起头,返身回到公事房里,继续手上的事情。
都是季冠卿交代下来的任务,比如按照总裁的意思,拟写传单和新闻稿,向市民宣传和平运动,替中储券“正名”。她一边做,一边深觉讽刺,从外滩到南京路上的大楼里,大约不会有什么人和她一样了。
农历新年已经近了,行里仍旧门可罗雀,还在上班的人也都心猿意马,只等着过年放假的那几天。
当天晚上,许亚明在国际饭店请客,也叫了林翼过去。一起吃饭的都是明华公司的董事,那意思也是很明白了,他们真的进了这个圈子。
钟欣愉下了班,回圣亚纳换了一身行头,和林翼一起去赴宴。汽车开到国际饭店门口,两人从车上下来,才刚走进大堂,就看见一张熟面孔。
竟是冯云谦。
钟欣愉自然记得秦未平对她说的那句“刑不上大夫”,但如此不痛不痒的结果还是叫她意外。
距离汇丰总处的调查仅仅过了一个礼拜,这位冯先生又是一身讲究的黑领结礼服,衬衣浆得笔挺,洁白得耀目,和他家里大人站在一起,在南京路上最好的饭店里迎来送往。以及他那位太太,两个人隔开三尺站着,碰都不愿意碰到一下的样子。
公平地说一句,他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的。但那代价也许只是低了头,回去本份地过他买办继承人的日子。
黄铜云石的吊灯下面,冯云谦也看到她了,脸上一怔,初初有些尴尬,但很快转了极其淡薄的一丝笑,像是了然。
钟欣愉能猜到他的意思。此时,许亚明也在楼下迎客,热络地笑着和林翼握手。而她,正挽着林翼的手臂,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