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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同时朝外面望了一眼,林翼正坐在橱窗边的位子上理发。他朝她看过来,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钟欣愉移开了目光。
    “如果有意外,还是一枪除掉吗”她又问,语气近乎于玩笑,但又绝对不是玩笑。
    欧师傅不答。
    她知道自己多此一问,一切都取决于上面的命令。
    “你知道的,金术士不是我唯一的任务,”她又换了一个理由,“我在中储行有职位,甚至可能进入日本顾问室工作……”
    但这一次,却是欧师傅打断了她,问:“你知道这几个月里,我们在上海损失了多少人吗”
    钟欣愉不语。她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些暗杀、爆炸袭击的新闻,也看到过被捕的枪手,日本人资助的《新申报》上甚至登出过军统上海站某支行动队的完全花名册,从队长、副队长,到情报员,通讯员。
    “他们当中有不少是这两年才被收编的蓝衣社成员,今天在做锄奸的枪手,昨天还只是个学生而已……”欧师傅继续道,话到一半却又停了,放空了眼神,看着窗外的某处,缓了缓才又对她说,“你应该庆幸,上面还有人在意你的生死。”
    钟欣愉震动。她一直在质疑他们行动的方式和意义,但其实这些人同样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们也只是一些可以被牺牲掉的筹码而已,与霞飞路或者中行别业里的职员一样。
    “有些话,我或许不该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的欧师傅难得地多话,语气似乎也和平常不同,脱去了那个理发师的伪装,“上面都是给自己留着后路的,无论重庆还是南京。中储行里有高层级的情报来源,并不需要你继续留在那里。金术士才是你最重要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
    钟欣愉知道这还是为了说服她离开,却只是反问:“你说自己不应该说,但还是告诉我了,不算违反命令吗”
    欧师傅品得出她话里揶揄的意味,轻轻笑了声,道:“虽然我总是把命令挂在嘴边,但我也知道命令未必是正确的。我在这个位子上很久了,运气好,一直活到现在,但也意味着我看过很多事情发生。这种情况从前也有过,相信我,这次可能更糟。”
    “那你会怎么样”钟欣愉看着他,其实更想知道的是,到了那个时候,金术士怎么办
    欧师傅只是苦笑,说:“我不知道,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替哪一方做事,效忠于谁我只能保证,如果我暴露了,所有的线索到我这里为止。”
    体会到最后一句话里决绝的含义,钟欣愉沉默。她认识这个人不过几个月,两人之间也只有这一次可以算是真正的对话。但她好像真的认识了他。
    “你还记得沪大的严先生么”她忽然问。
    欧师傅听到这个名字一怔,显然是记得的。
    但钟欣愉并不想旧事重提,责怪他没能提供保护,或者没能安排严教授离开,只是说起了更久远的一段记忆:“从前在大学里的时候,严先生给我们上课。他在课上说,假如当权者把自己国家的命运寄希望于他人,那么从他们做出这个决策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他们并不等于中国。他当时看着我们,就这样对我们说,至少我相信你们,都是可以为中国做出一些事情的人。”
    钟欣愉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她这样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
    而听的人竟也相信了她。
    第100章 飘渺歌
    洗完头,欧师傅请钟欣愉到前面去坐,替她吹干,重新做手推波纹。
    大约因为是最后一次了,做得格外仔细。
    林翼已经理完发,坐在旁边沙发上翻一遍报纸,而后又站起来踱步,看了眼手表,问:“大概还要多久”
    欧师傅没抬眼,只顾着手上的活儿,笑说:“随便什么事情要做好,都得花功夫的。”
    很普通的一句话,却又好像意有所指。
    钟欣愉听着,心里想,以后就是他们两个在这里交换情报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店堂的角落放着一台收音机,挺气派的桃花心木壳子,这时候正调在华美台。一段音乐结束,开始播新闻。播音员念着《大美晚报》上的社论,说鉴于近日时局,英美两国商会主席奔赴南京,要求和平政府下令停止一切恐怖活动,以保证租界的安全,以及金融业、工商业正常运行。同时,美国领事也向重庆呼吁,敦促其发表公开声明,不再使用暴力,并对其在上海的支持者们下达清楚无误的命令,停止本市的游击战。
    欧师傅仍旧做着发卷,对旁边打下手的小徒弟说:“去换个节目。”
    徒弟应了声,走过去调旋钮。无线电发出断断续续的白噪,直到再一次聚成清晰的旋律。
    是周璇的嗓音:
    斩了荆棘,割了蒿蓬,
    断尽魔障,见素衷,
    一片光明,遍地清风,
    笑指飘渺,十二峰,
    灵山会上,再相逢。
    ……
    唱的是《飘渺歌》,电影《董小宛》里的插曲。片子讲的是明末的故事,搁在这时候,也像是一种预兆。叫店堂里这三个人听到了,却又很难说清,究竟是吉,还是凶。
    离开贝尔蒙,已经快傍晚了。
    钟欣愉坐进车里,才对林翼说:“上面也要我撤走,去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