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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却没想到隔天厂长来找她,通知她暂时休假,还安排了一辆轿车,要送她去重庆市内的医院做检查。
“是秦先生的意思吧”她问。
厂长点点头,大概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又跟她打听,和秦秘书是在哪里认得的
她只说:“香港。”
在厂办里等着车来,厂长与她闲话,说香港大约守不住了,平准基金已经放弃维持,但秦秘书却是节节高升,现在身上的职务比以往更多,不光是财政部长的助理,还在对外关系委员会和太平洋协会任职,直接出面和美国人谈事情……
钟欣愉听着,不禁佩服,同时却也疑惑,老秦还是从前的那个老秦吗
她清楚地记得他在离开华盛顿的飞机上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事胜利了无法宣扬,失败了无法解释,是需要一点信念支撑的。
他是否坚信如初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这信念会带他到哪里在现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意义吗
未曾想出一个所以,轿车来了,带着她离开歌乐山。
进了城,到处拥挤不堪,好像整个中国的人都搬到了这里。她仿佛重回人间,却只是觉得吵闹。所闻,所见,与她毫无关系。她宁愿留在山洞里,听凹印机的嘈嘈切切。
到医院检查,拍了 X 光片。后方无所不缺,连菲林都不够用,全都是由医生当场看过,当场诊断。
医生说,她的肺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现在最大的问题只是长期的疲劳和营养不良,要她好好休息,注意饮食。
但她跟医生要安眠药,只要安眠药。
医生开不出来,手术连麻醉都不能保证,大概也看出她的问题,在心,不在身,顿了顿才又开口说:“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你应该好好看看周围,有多少人拼了命想要活下去……”
她笑笑,不答,自己也知道自己没道理。虽然她浑身伤痕,日夜工作,但医生比她更疲惫,吃得更差,外面还有无数的人挣扎在更低微的生死线上。
从诊室出来,她在医院里走着。到处都是人,到处听见痛哭和呻吟。病房像难民营,手术室宛如屠场,太平间早已经不够用了,尸体堆在外面空地上,连一块盖布都没有。
仿佛还嫌不够似的,警报拉响。更多的人涌出来,奔向防空洞。
她并不害怕,只是随人流走着。半路看见一个孩子,也跟她一样,一时被推到西,一时又推到东。
那孩子最多七岁上下,瘦得像麻杆,头发很短,剪得乱七八糟,身上只有单衣,手里还抱着个更小的,挡住了他的视线。而且他也根本抱不动,只好整个人往后仰,越走越慢。后面人等不及,几次险些要把他推倒。
隐约已经可以听见飞机俯冲滑翔的声音,钟欣愉想帮他,把小的那个接手过来,可大孩子却死不放手,警惕地看着她,对她说重庆话。她听不大懂,像是在骂人,说你他妈想干嘛
“来不及了,我帮你,这样可以快一点。”她解释。
大孩子怔了怔,这才松了手,让她把小的抱走了。
那是个一岁多的小女孩,身体软软的,却也沉甸甸的。直到这时,钟欣愉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太虚弱了,只能用胯骨顶着借力,再空出一只手,想牵牢大的那个。
但大孩子甩脱不要,说:“你别拉我,我肯定跟着你,我不会让你把妹妹抱走的。”
混乱中听见这句话,钟欣愉竟笑了一下。这份混迹于市井的怀疑和老练,让她觉得熟悉。
好不容易进了防空洞,大孩子熟门熟路,挤到一个角落,又把妹妹接手过去,席地而坐。
炮弹落下来,时远,时近,像是隆隆的滚雷。防空洞也跟着在震,昏黄的灯光随之明灭。后来干脆停电了,煤油灯被点亮,有人靠墙抱臂站着闭目养神,也有人从口袋里拿出扑克牌来打,早已习以为常。
但孩子不一样。小的那个吓哭了,大的起身,抱着她掂着,哄着,说:“妹妹不哭,妹妹不哭……”
旁边有个护士认得这两个孩子,努努嘴,对钟欣愉说:“父母轰炸死了,就剩下她们姊妹俩,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平常有人看她们可怜,就给点东西吃,夜里睡在长凳上。我们也不好赶她们走,实在是没有地方去……”
钟欣愉听着,才知道大的这个也是女孩。头皮上有疤痕,头发应该是治伤的时候剪掉的。
她摸摸孩子的手,问:“你冷不冷”
大孩子躲开她,摇摇头,满不在乎地瞟了她一眼。
就是这眼神,又让她觉得熟悉。
从防空洞出来,天都已经黑了。护士,医生,再到院长,她在医院里找一个能负责的人,说想要把孩子带走。
其实并没有人可以负责这件事,他们只是觉得她奇怪,因为她看上去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直到她拿出她在财政部的职员证。
护士相信她了,却又为难地说:“大的那个大概不肯,我去跟她好好讲讲,妹妹有地方去也是好的……”
钟欣愉这才反应过来,人家以为她只要小的那一个。现在这样的年月,这的确是更合理的选择。
但她还是开口解释:“我是说,我想带她们两个一起走。”
在重庆休假的两周,钟欣愉租了一处房子,雇了一个保姆,然后把那两个孩子接过去住。她问她们叫什么名字,大孩子回答:“老大,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