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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上又是等车,又是换乘,光是出开发区就耗了近一个小时,筱满总算坐到通往平安门方向的夜班公交车上时,出尹家时没喘上的一口气竟然提了上来。他没那么着急了。公车过桥,下坡,急停,急启动,司机把车开得摇摇晃晃。车子在公交车专属车道上畅行无阻。筱满知道,他离爱琴海越来越近了。
车上的人不多,不是在打瞌睡就是专注地看着手机,所有人都很安静,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车外头就热闹多了,天晓得哪来这么多人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明明是深夜了,还有这么多人不回家,一个人也好,成双成对的也好,看什么都很新鲜,非得吃到什么,喝到什么,买到什么,争先恐后地排队,拿号,等待,逐渐也变得面无表情。
公车摇晃得太厉害了,像在陆上行舟了,筱满瞅见一群半大男孩儿从一间网吧里结伴出来。他在微信上和吕阳道了一声晚安。吕阳没回他。自从吕阳走了之后,他每天晚上这个时间都会和他道晚安,至今没有得到过一次回复。甚至没有看到过对方正在输入的信息提示过。
筱满一个人坐在后排,冷气对着他猛吹,一阵阵潮湿的塑胶雨衣味直钻进他的鼻子里。他抱紧了胳膊,靠在车窗上,玻璃窗黏乎乎的,他又写:我最近挺好的。
聊天界面上方跳出提升:对方正在输入
筱满吓了一跳,赶忙坐得端端正正地,抓着手机掐了自己一把。不是做梦,但他不确定是不是幻觉。他用手碰了碰手机屏幕,他只能摸到硬硬的屏幕,摸不到那行字。
吕阳问他:你为什么不和我说露易丝的事情?
筱满用手机敲了下脑袋,暗自骂道:白痴!筱满!你这个白痴!什么都做不好!
吕阳又写: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处理,消化这样的坏消息,我知道人死了是怎么一回事,人都会死,不是吗?
筱满又敲了自己的脑袋好几下,抽了抽鼻子,回道:对不起。
吕阳大约很激动,回复里出现了好多错别字:我不时要你道歉,你就只会说对不起,你就只会道歉,你就是不改,我有问题我都和你说,为什么你有问题你就自己瘪着,你什么都瞒着我,你怎么这样啊,你会死掉的筱满。
筱满慢吞吞地打字:人都会
他打死字的时候,吕阳来了一句:你不要死。他再没发消息过来了。筱满删了打好的字,重新打:你不要担心,我
他删了这一行,也不回信息了。他不知道该回什么。他怕他又说错话。说多错多,那就干脆不说了吧,但他还是很想和吕阳道歉,很多地方他做得不对,很多事情他处理得不妥当。人作了错事,就是要道歉不是吗?可是歉道多了,每一句对不起听上去又是那么得不诚恳。那人该如何表达歉意呢?人又该如何关心别人,如何保护一个人呢?他害怕坏消息、噩耗,那些不好的事情会伤害到别人,他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他总是选择自己把它们包起来,心理医生说,你应该多和别人分享,坦诚一些,有些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你的朋友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讨厌你,恨你的。心理医生不懂,他藏起来的事情到底有多让人嫌恶。心理医生说,倾诉是一种很好的,缓解压力的方式,在这里你什么都可以说,说出来就好了,心理医生不知道,一些事情他永远无法和任何人说。他说,好的,我都和你说,我确实需要倾诉。心理医生并不知道。他撒谎了。他撒过太多谎了,撒谎对他来说属于家常便饭,撒谎让他看上去合群,看上去像一个正常人,他的身体里塞满了谎言。
吕阳没有写错别字。是该用瘪。他确实有很多问题,他确实都憋着,憋久了,以致于他的灵魂都因此干瘪了,几乎消失。是他身体里那些沉甸甸的谎言让他的脚能踏着实地。唯一的副作用可能是谎言融进了他的血液,窜上了他的脑门,蒙蔽了他的感官,他时常分不清幻觉和真实。
可能他也应该像某部电影的结尾一样,去柬埔寨的某棵树上找一个洞,把他的所有秘密都告诉它,然后用泥把这个洞封起来,把他的过去留在那里。
筱满抠了下脸上的伤疤。他想起那部电影里的一些画面,他想起他在爱琴海404的床上看那部电影,他甚至还记得那背景音乐,登,登,登登,像有人在拨动心弦。那时,他的边上还坐着一个人。
筱满用力拍打脑袋,他想把那些画面和声音从脑袋里赶出去,就算赶不跑,他也能按暂停的吧?强制暂停,强制关机,把电源拔掉!删除档案!把他的过去从他的身体里分割出来,烧了它!扔掉它!忘掉它!!
你没事吧?
一个女孩儿轻声询问。
筱满抬起头,公车里的所有乘客正都朝他行注目礼。整座城市的幽魂好像都苏醒了,挤上了这辆公车,停留在每一个灵魂和肉体的缝隙间看着他。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洞,像是在等待大大小小的秘密将它们填满。
筱满跑下了车,他在站台上摔了一跤,手臂蹭破了皮,膝盖红了。一群年轻人嬉闹着经过,无忧无虑的,筱满喊了他们一声,其中一个年轻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