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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第46节

      “我家大人命老奴送这个给柳翰林御寒,他有公职在身,不便相送,还请二位见谅。”
    柳竹秋说:“我们都理会的,也请萧大人近日别亲自去找我们,有事叫人捎信,以免惹嫌疑。”
    郭四又为他们叫了辆车,柳竹秋送柳尧章到家门口,说:“我怕被人认出来,就不送你进去了。你回家后赶紧请个大夫给你瞧瞧伤势,等锦衣卫的人都走了再同我联系。”
    她先下车回到后街的租房,瑞福说官差们刚走,她检查卧室,确定暗门没被发现,心下稍安,对瑞福说:“这几天我就在这儿住下了,锦衣卫或许会派暗探来监视,你进出时多留点神。”
    瑞福推着鸡公车外出采购饮食,带回的物品中有一大篮子酱肉酱鸭。
    “小的刚才路过前面的胡同口,被韦娘子拦住。她说今早您不辞而别,她和葛大娘都很担心,因怕官差发现不敢来看您,叫小的带了这些她们自家腌制的年货回来,说就算这几日被困在家里也能吃到荤腥。”
    柳竹秋十分感激,怕连累她们也不叫瑞福去道谢了。晚上随便蒸了锅米饭,将酱鸭煮熟就着辣椒酱下饭填饱肚子,早早熄灯就寝,补养精神。
    半夜醒来见幽蓝的窗户上隐约演漾着红光,起床查看,原来是瑞福坐在檐下的火盆旁,裹着棉被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柳竹秋纳闷他怎么睡在这儿,忙叫醒询问。
    瑞福揉着眼皮说:“小的怕有坏人来害先生,在这里放哨。”
    这孩子寡言少语,从不跟柳竹秋闲聊说笑,是个不会在主人跟前来事儿的老实人。
    柳竹秋因他是小厮,又是柳尧章赠送的,相待得不如春梨亲厚,没跟他说过几句暖心话。此刻被他的忠诚打动,自咎往日待亏了他,温言薄责:“数九寒天的你也不怕冻着,快回屋睡去。我现下只能使唤你一个,你可不许在这节骨眼上生病。”
    瑞福点头:“先生也快歇息吧,您更得保重身体,不然柳家就危险了。”
    柳竹秋笑道:“你打量我是失眠才跑出来的?我都睡醒一觉了。亏你跟了我那么久还不清楚我的脾气,天塌下来当被盖,这点阵仗还算不得什么。”
    她回屋躺下,一觉高卧到大天亮。
    吃完早点,柳尧章拄着拐杖蹒跚登门。
    柳竹秋询问伤势,得知没伤到骨头,心里总算踏实了。柳尧章怕她没人伺候,想叫春梨过来,被她拒绝。
    “这段时间咱们行事都得提防着,我又不是娇小姐,胡打海摔也过得惯。倒是太太那边你千万瞒仔细了,她若想来看我,你就说四周都是官府的探子,专等着挑我们家的错处,叫她别多此一举。”
    柳尧章都记下了,留了一百两银子给她做花销,离开前郭四带着萧其臻的急信赶到。兄妹俩一道拆阅,同遭炸雷袭击。
    信中说徐小莲身染重病,性命垂危,恐挨不到几天后的堂审了。
    此女确实旧疾缠身,但只是一般的虚症,不大可能突然危及生命。二人都怀疑她遭了奸党陷害,郭四却另有说法。
    “她前日偷偷用脚铐磨破皮肤,在伤口上涂抹自己的尿液粪便,藏着不教人看见。昨晚狱卒发现她高烧不退,神志昏聩,忙请大夫来医治,发现她的双腿都肿胀溃烂了。大夫说这是粪毒入血,无药可医,顶多再拖一两日就会了账。”
    柳尧章悚然于徐小莲的自残轻生,惊得朝后跌坐,还好被瑞福抢先扶住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柳竹秋内心麻木,思维却越挫越锋锐,轻松刺破当下的谜团。
    “小莲替那伙人暗杀白老爷,诬陷老爷,到现在自我了断都是在维护她的家人。”
    纵观徐小莲的身世,从出生起就没有自己的人生,其宿命就是做肥料滋养家人。被父母当做商品出售,落入奸党之手,沦为作恶工具,并非她人生悲剧的起源,而是高潮,她越为家人付出,就越被罪恶的洪流裹挟,拉枯折朽地奔赴末路。
    受害者们无力贡献同情,柳尧章焦灼道:“小莲要是死了,追凶线索就断了,老爷的事也更说不清了,这可如何是好?”
    柳竹秋松开紧握的拳头,摸清小莲的心理后,她已针对其愚不可及的献身精神制定出以眼还眼的策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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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昏暗的囚室如同一口宽敞的棺材, 徐小莲闻到身体里溢出死亡的味道,自觉是一具尚未离魂的腐尸。
    回顾这一生异常坎坷又似乎非常简单,从没为选择烦恼过, 因为根本没得选, 从头到尾只两种模式, 要么挣扎着生存, 要么赶着去死。
    佛家说今生受苦还债,来世得享安乐,她希望下辈子能多点选择。
    牢门开了,那些不肯放她解脱的人还想将折磨进行到底。她安然地合着双眼,准备还最后的债。
    萧其臻吩咐郎中:“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只要让她保持片刻清醒, 能回答本官的问题就好。”
    郎中应诺着,取出艾绒搓成拇指头大小的小尖塔, 撩开被褥, 解开徐小莲的衣衫,将点燃的艾塔放在她胸腹几处大穴上炙烤。这是靠外力激发病人体内剩余的阳气,以杀鸡取卵的方式换得回光返照。
    皮肉被烧灼的剧痛迫使徐小莲已报废的身体微微颤抖挣扎,睁开眼睛含恨注视那黑心的官员。
    萧其臻神情酷似铁面判官,严诮道:“徐小莲, 本官知你一心求死,现在来是想通知你一件事。”
    他身后的两名差役抖开四套血衣, 分别是一个男人一个妇人和两个孩童的。
    徐小莲布满血丝的眼球高高突起, 屡战失利的惊恐一举冲垮了她的防御。
    “认出来了吧, 这是从你父母和两个弟弟尸体上扒下来的。昨晚本官派人去宛平县狱提拿他们, 转运途中几个刺客冲出来, 把他们全部杀死了。”
    柳竹秋看准家人是徐小莲唯一软肋, 写信让萧其臻安排这场骗局,争取在她死前套出口供。
    萧其臻密切观察徐小莲,超强的忍耐力将这女人武装得刀枪难入,在以往的对峙中他软硬兼施费尽口舌也没能在她坚硬的外壳上砸出缝隙,眼下她的定力终于开裂,震惊、悲痛、困惑、愤怒四散而出,主动权转到他手中。
    “小莲,不用本官提醒你也该知道你的家人是被那伙歹人灭口的。你以为替他们卖命就能换来你父母弟弟的富足安乐,也不想想恶人为求万无一失,岂能容你家人活命?你如今是真的一无所有了,但还能死得无牵无挂吗?”
    徐小莲面容扭曲,咧开长满溃疡的嘴,稍迟哭声才艰难地爬出来。
    萧其臻抓紧敲打:“你现在供出指使者,本官还可以替你们报仇,让你到了那边能对家人们有个交代。”
    徐小莲被击中念头,忙拼命点头,奋力扯开嘶哑的喉咙。
    “我说……我说……都是黄国纪叫我做的。”
    “黄国纪!?这三个字怎么写?”
    徐小莲在官宦人家做了一年妾婢,多少识得几个字,也曾在与那男人欢好时问过他名姓的写法,勉力答道:“黄金的黄,国家的国,年纪的纪。”
    这名字如电光火石穿透萧其臻的记忆,不久前东宫旗手余有声全家被烧死,他勘察现场时在余有声床下的石板上发现死者生前刻下的字迹:“杀我者,黄国纪。”
    这几起凶案会是同一人所为吗?
    他蹲在床前催问:“黄国纪是什么人?”
    小莲费力地从喘息间挤出字句:“就是那天在山上想要杀我的人。”
    “他为何不在庵内将你灭口?”
    “……他一直叫我伺候他,我跟他求情,他答应放我条生路,叫我舅舅拐了个女人来杀掉,然后冒充我。后来你们追到清净庵,他说再不能饶我了。我求他给我留个全尸,他就想勒死我。”
    “你们是怎么杀害白大人的?”
    “我在白老爷的香炉里放了迷药,等他晕过去,就用浸了水的绵纸将他捂死,再往他嘴里灌毒酒。”
    作案手法与他们之前推测的差不多,萧其臻见她油尽灯枯,忙挑要紧的问。
    “黄国纪是什么时候教你诬陷柳大人的?”
    “来这儿以后。”
    “牢内看守严密,他怎么传消息进来?”
    “那天我吃饭时在汤碗里刨出个蜡丸,里面包着他写给我的信。他说我若不照他说的做就杀死我全家。”
    监狱只在看守环节严防死守,却忽略了伙房这个部门,叫歹人钻了空子。
    萧其臻再靠近些以便能听清她风中残烛般迅速减弱的声音。
    “你知道黄国纪在哪儿吗?”
    “不、不知……”
    “那他是何时找上你的?”
    “是我舅舅带他来的……”
    徐小莲觉得肺被压扁,空气像凝固了,怎么也抽不进喉咙。她恍惚看到伸着火红长舌的无常漂浮走来,恐悚地挥舞双手抵抗,偶然碰到萧其臻的衣袖,当做救命稻草死死拽住。
    “大、大人……帮我报仇……”
    “小莲!”
    萧其臻眼看徐小莲双目暴睁,舌头像被鬼差的钩子勾住似的不住往外驽,急命郎中施救。
    郎中手忙脚乱鼓捣,哪里能够奏效?顷刻间,徐小莲便定睛吐舌僵直不动了。
    萧其臻让衙役们善后,即刻召集伙房的厨子帮工进行审问,一顿板子下去正事没查到,倒审出一堆偷摸扒窃的小猫腻。
    最后火头交代,前几天有个老乡送了他十二两银子的敬仪,说想在伙房谋份差事。他便让他进来做帮工,大约是嫌活儿太累,只干了三天便不来了。
    那老乡是他在赌坊认识的,通共接触了四五次,压根不清楚对方来历。
    萧其臻带人查抄了那家黑赌坊,赌坊的人也都对那平平无奇的“老乡”没印象,雨滴入海,从何寻找?
    萧其臻又亲自审问徐家人,他们也不知道黄国纪是谁,只说当初把小莲交给严季发卖,严季给了他们二十两银子,说人被卖到了刑部侍郎梁怀梦府上,别的一概不晓。
    柳尧章看完他的回信,对柳竹秋说:“徐小莲虽说招认了,可曹怀恩等人定会说病人临终前神智昏聩,说的话不能做为证言。载驰兄又没抓到那递消息的人,调查还是难以推进啊。”
    柳竹秋先给萧其臻写了回信,封好交给郭四,叮嘱:“请萧大人先别对外透露徐小莲的证词,再严密看管徐家人,提防歹人真去灭口。”
    郭四说:“我家大人已把徐家人转移到安全地方,叫人日夜守护,再不会出差错。就是下一步该怎么办,还请温孝廉示下。”
    柳竹秋说:“容我想想,你且回去,明日晚间再来。”
    她已找到方向,等郭四走后先同三哥商量。
    “我昨天在公堂上向那伙恶少提了三个问题,只前面两个是为自己澄清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在试探他们。他们在证词里将当天的情形描述得那般详尽,又能整齐回答出宴会上使用的食具样式,说明这场聚会是真实存在的。”
    柳尧章省悟:“对,他们一起饮宴是真的,谎称你也出席,好叫人难辨真假。”
    “聚会是真的,那聚会日期七月初三估计也是真的,否则不好圆谎。你还记得歹人伪造的白老爷的遗书吗?上面写到白老爷七月初二日去礼部右侍郎薛汝春家偷盗考题。这两个日子挨在一起,难道只是巧合?”
    “你怀疑歹人七月初二在薛汝春那里得到考题,第二天就卖给了金宏斌等人?”
    “嗯。”
    “那要如何查找卖题人和相关证据?”
    这问题看似大海捞针,实际只要找对门路也非难事。
    京城里有一张四通八达的情报网,触角遍布大街小巷。士农工商,贵族平民都在其监控中,掌管这张网的老蜘蛛正是东厂督主张选志。
    第二天本是柳竹秋执教的日子,她早早来到张家查问张体乾功课。
    张体乾听说老师又被卷入舞弊案,正为其担心,可见面后柳竹秋不许他提与课业无关的事,等到下课后才把他叫到跟前,问他张选志几时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