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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第158节

      听到太子这个新颖大胆的办法,他眼前一亮,当天便召集廷议商讨。
    朝廷里的有识之士早想到这茬,怕开口就被扣上变乱祖制的大罪名丢官丧命,憋着不敢说。
    现有太子带头,这些人连忙雀跃拥护,纷纷进奏:“用兵制胜之道在于用人。京军久处太平,疏于训练,纲纪废弛,战力萎靡,此次平叛明显不力,种种误国误民之举不胜枚举。贼兵因此做大,在各地杀官员、焚官仓、劫兵库、纵囚犯,甚至打出‘直捣幽燕境,重兴汤武师’的狂悖口号。当此乱局,应速驱雷霆之师,剪除凶威,诛夷逆暴,昌明王道而保社稷无忧矣。”
    所谓祖制通常维护旧的既得利益,而革新之法则会剥夺这些利益,是以总有人顽固守旧反对维新。然得利的基础是掌权,若朝廷被推翻,所有人都会鸡飞蛋打,故而战乱时期的变法往往最易成功。
    大部分官员都支持调边军入关,庆德帝当即批准这提案,传旨命驻守宣府的边军入北直隶省参战。
    这时朱昀曦又上了一道奏本,申请领兵剿匪。
    心爱的女人正英勇地平寇涤乱,他怎么能安心待在宫墙内被动接受她的保护。定要上战场干出点实绩来,向她证明他是值得信赖的君主,也是能让女人放心依靠的男人。
    他通过公开途径上书,大臣们很快都知晓了,朝野登时哗然,前一天还支持他的官员全部加入反对阵营,理由正当而充足。
    历史上没有太子领兵打仗的先例,本朝太宗御驾亲征,也将时任太子的仁宗留在后方理政,没让他上前线。
    须知打了胜仗要论功封赏,太子已是储君,如何进封?
    吃了败仗更糟糕,直接损害自身威望,将来继位如何服众?
    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引发糟心事就数不过来了。
    一般人还只从这些方面劝阻,别有用心者则堂而皇之抹黑朱昀曦的意图。
    称他此举意在挑战天子威严,是夺权的先兆。还拿唐肃宗李享举例,说安史之乱爆发时唐玄宗逃往四川,李享留在西北主持军务,夺取兵权继而称帝,逼迫玄宗让位做了太上皇。
    朱昀曦听后怒不可遏,真想立马将那黑心臭嘴的奸臣抓起来暴打,进宫去向庆德帝申辩。
    “儿臣听说贼兵肆虐处十室九空,老百姓举家逃亡不敢还乡,担心民众对朝廷丧失信心,才想替父皇出征,剿灭寇乱的同时安抚百姓,让他们知道您时刻在意他们的生计安危,使其免受贼人蛊惑,忠心拥戴朝廷,这样战乱地区便可早日恢复安定,令人心稳固,气象焕然。儿臣这番想法纯出忠孝,不意竟被奸险之辈歪曲,他们将寻常流寇比做安禄山,将父皇比做唐玄宗,分明在暗讽我朝国运将会因这场寇乱走向衰败,还把寇乱产生的原因归咎为您宠信奸佞,荒废朝政。如此黠辩邪诡,恶言谤君,实属罪大恶极,请父皇严究。”
    庆德帝知道太子自小好武,早有亲自带兵打仗的念头,本次申请并非心血来潮。凭父子俩的感情,那些挑拨离间的话他更是一字不信。
    这两日认真考虑,倒倾向派他出征。
    章皇后和他反目,万一活得比他长,在他驾崩后曝光朱昀曦的身世,联合大臣剥夺他的继位资格,那可难对付。
    夫妻多年,皇后又对他恩重,灭口这种事他绝不忍心,想着若能在他在位时成就朱昀曦立些大功,夯实人望,就算将来有人拿他的身世说事,也构不成太大威胁。
    本次寇乱影响甚巨,正是举国关注,但等到边军入关,贼寇必然溃败,将这看似难啃实则轻松的差事交给太子便可实现目的。
    他细致端详朱昀曦,见他表情坚毅,神气已不复往昔的稚嫩,似乎做好独当一面的准备,便问他:“皇儿前阵子病重,眼下身体如何了?”
    朱昀曦忙说:“儿臣只是一时失调,早已痊愈了。父皇若担心,儿臣现在就演一套拳法给您观看。”
    庆德帝笑说不用,沉吟片刻后道:“大臣们都反对你出征,你说服朕不够,还得说服他们啊。”
    两日来朱昀曦绞尽脑汁想的就是这事,当场交出筹算。
    “听说贼寇正往保定集结,策划趁您冬至节去天台祭天时偷袭,儿臣想替您去,这样即使贼兵真的来袭,也可保您无虞。”
    冬至祭典非常隆重,皇帝冬至前一天就得到天坛,从午夜开始祭拜昊天上帝、历代先祖、风雨雷电等诸神。祭祀结束后还需进行一系列繁琐的仪式,之后才能回宫接受群臣朝贺,举行宴饮。
    近日贼兵在京郊横行无忌,白昼都敢肆意出没,皇帝去天坛逗留一天一夜相当危险。
    庆德帝惊讶:“你就不怕自己遇险?”
    朱昀曦笃定道:“祭天大典是祖宗立下的规矩,不能延误简化,但父皇身系社稷安危,绝不能有任何损伤。儿臣自当尽人子之责,替您赴险。”
    这一孝行也在切实批驳那些污蔑他忤逆夺权的言论,让皇帝相信他是个忠孝双全的好儿子。
    作者有话说:
    1程颢和弟弟程颐,世称“二程”,同为北宋理学的奠基者,其学说在理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后来为朱熹所继承和发展,世称“程朱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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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章
    贼寇在京郊虎视眈眈, 大臣们也怕这伙人铤而走险,而一年一度的冬至祭典象征朝廷体面和政权稳定,不能不办。听说朱昀曦请求代替庆德帝举行祭天大典, 觉得死太子总比死皇帝强, 全都捡起变脸技能, 夸赞太子慷慨忠孝, 一致赞成此举。
    距离冬至仅剩三天,准备事宜基本就绪。朱昀曦向兵部了解过保定方向的敌情,问兵部尚书:“孤听说萧其臻请命剿匪,他现在人在何处?”
    当日萧其臻向庆德帝上书请战,情愿自降官职调任。
    庆德帝看他奏疏上言辞恳切, 交与内阁商议安排。
    打仗是升官发财的好机会, 朝廷里请战的人极多,他等了一个多月还没接到调令。
    朱昀曦闻报后让内阁马上安排, 指名本次要让萧其臻参与祭天大典的守卫任务。
    下午萧其臻便去东宫报到, 他得陈良机帮衬,已调任京卫指挥司佥事,上任的第一项差事就是听候太子调遣。
    朱昀曦还没消气,召见时脸色语气附霜裹冰,先问他:“你知道柳竹秋在蔚县吧?”
    萧其臻恭敬点头:“微臣听柳叔端说了。”
    此时他也有了盼头, 以小心谨慎的态度侍奉君主。
    朱昀曦认为自己之前病重垂危都得归咎于此人,要不是他自私胆小在回程中抛下柳竹秋, 怎会害他们钗燕轻分。看他的一举一动都觉讨厌, 这次正好把他派到最危险的岗位去卖命。
    “萧其臻, 孤听说你在任保定县令时官声不错, 那儿的老百姓可曾拥护你?”
    “回殿下, 微臣在保定任职时间不长, 因杖杀恶霸成三强,当地乡民父老都很感谢微臣。”
    “很好,孤这次就再给你一次解救保定百姓的机会。自寇乱爆发以来,贼兵已连续两次攻陷保定,占据城池劫掠府库,还抢光了居民家的财物。听说周边乡里在自发组织民勇抗贼,还有无数人被困深山,亟待王师前去解救。孤打算趁祭天大典做掩护,调兵突袭保定,你可愿担任先锋?”
    牛氏兄弟占据保定,妄图袭击大典。朱昀曦料想届时贼兵定会倾巢而出,正好趁他们后方空虚夺回县城。
    萧其臻惊讶太子的胆略,忙提出疑议:“殿下此计着实高明,但有三个地方或招致变故。若当□□廷出动重兵把守,贼兵见我方势大估计就不敢动手了,此其一。其二,京城周边遍布贼寇眼线,事先调兵备战,定会暴露行踪使贼人有所提防。等贼兵进攻再临时发兵又会来不及。还有第三点,贼兵肆虐多时早已丧心病狂,而我方将士要护卫殿下和百官,必定顾虑重重,一旦输了士气,战事就很难预料了。”
    缩手缩脚的老虎不一定斗得过疯狗,贼兵真打来,官军肯定一心护驾,哪有精力分兵进击。
    朱昀曦听他头脑清醒,更放心交付差事,沉稳道:“你说的这三点孤都想到了,已传令后日只派两万兵力布防,以便诱敌出动。你另率一万精锐之师先去定兴县驻守。贼兵来袭时定会绕过定兴,你收到消息不许回救,立刻发兵攻打保定,务必击退贼兵夺取城池。若失手,孤将按军法处置你。”
    萧其臻不怕立军令状,只恐太子以身犯险,遭逢不测,忙劝他三思。
    朱昀曦表情更严厉:“孤意已决,你只管听令,休得置喙,更不可造次泄露军机。”
    见他还欲多话,干脆露骨胁迫:“你险些害死柳竹秋,这笔帐孤王还记着呢,这是在给你机会将功补过。”
    萧其臻对太子了解不深,往常接收到的多是大臣们传递的信息。
    修养好的人说他天资英武,粹质如玉,只因今上呵护过勤,尚须贤臣襄佐扶持。
    更多的是毒舌言论,抨击这位储君娇生惯养,幼稚顽劣,不喜读书,专好骑射游猎百戏逸乐。观政务常昏沉,发见解多散乱,视干戈征战为儿戏,喜劳师动众以自娱,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胚子。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天萧其臻才敢初步确立对太子的印象,单凭他制定的这条有勇有谋的策略就可推翻“昏庸”的评价,来日可寄率土之望,使天下重启升平。
    朱昀曦暗中调兵遣将,冬至前夜率百官抵达天坛,到斋宫下榻。
    子时着祭服登坛跪拜迎接诸神,然后向天神、祖宗进献玉帛。
    会场内竖着十二丈高的望灯杆,上挑斗大的灯笼,数十里外亦可瞧见灯光。
    内外陈列数百盏丈余高的朝灯和座灯,一齐拱照祭坛,灯火辉煌,亮光冲霄,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辟出一方白昼。
    牛氏兄弟探得太子替皇帝主持祭祀,还只布置了两万守军,商量:“皇帝老儿调宣府边军入关,我们可能打不过他们。听说这大老爷1最疼太子朱昀曦,不如趁这次祭天大典绑了这宝贝疙瘩,逼他退兵割地,这样我们就能自立为王了。”
    土匪们敢想敢干,冬至前日集合保定霸州一带的五万兵力分头夜袭,畅通无阻地奔向北京南郊,到了房山县以东的王庄遭遇朝廷的卫戍部队,双方短兵相接,展开厮杀。
    战斗打响,祭祀刚进行到饮福受胙环节,接到奏报朱昀曦有条不紊地执行仪式,先品尝了祭祀后的酒肉,再由祭官将剩余的福胙分赐大臣们。
    喊杀声仿佛狂风自远处刮来,压倒了会场上的鼓乐。
    群臣如同身处虎圈,正用颈项感受猛虎的鼻息,胆小的腿脚已在发抖。不少人偷偷交头接耳传递担忧,怕和祭坛上的牛羊一样沦为牺牲。
    孟亭元等阁臣须以身作则,表现还很镇定,但也不能不替太子的安全着想,让内官悄悄奏劝他提前结束仪式,尽早起驾回宫。
    朱昀曦断然拒绝,受福胙是祭天仪式里的基本程序,至少完成这一步才不会失体统。
    他轩昂自若地立于祭坛的台阶上,静候祭官分发完酒肉,接过赞辞诵读。
    读到一半,一支飞矢似流星横空,端端射中他左侧两丈处的朝灯,激起一片惊呼。
    看到微颤的箭尾,众人心惊胆战,场外的卫兵匆忙来报:“有一小股贼兵自西南方向闯入,已被我军击溃。”
    此乃危险前奏,说明官军的防线存在漏洞,还会被敌人接二连三渗透。
    陈良机忍不住请奏:“此地危险,请殿下速速回宫。”
    百官立刻跟着进谏,甚至想假如有一人领头强行带走太子,他们都会帮忙。
    不过也有不少人神态安详,首辅孟亭元代表这些勇者止住喧哗,请朱昀曦继续诵赞。
    朱昀曦放下手里的赞词,庄严发话:“众爱卿在害怕远处的贼兵吗?自牛陆牛齐作乱以来,蹂、躏州县,荼毒生灵,百姓不论贫富,房舍不论大小,一概劫杀焚毁。贼人们视王法如无物,以人民为豚犬,其残暴悖乱,凡有天良者闻之无不切齿痛恨。今日孤奉旨祭天,贼寇也敢公然来犯,非止欺君更是欺天,孤王当愤三尺剑,率诸健儿讨此凶逆,纾君父之郁结,消臣民之忧患,澄清寰宇,以安社稷!”
    这是他首次向众臣做即兴演说,事前还有些紧张,临场时的危机气氛像壮胆的烈酒注入他的胸膛,融解一切彷徨担忧,将他推向凌驾于万人的制高点。
    站在这高耸的祭坛上,头顶伫立神明先圣,脚下跪伏满朝臣子,他就是连接天庭人世的领袖,正行使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语罢脱下祭衣,露出藏在其下的甲胄。祭坛下的东宫近侍们也跟着解衣亮剑,云杉登阶向太子呈上宝剑强弓。
    朱昀曦拔剑在手,问他人马是否准备妥当。
    云杉朗声禀报:“单仲游已领八百龙禁尉骑兵在会场东南面集结,只等殿下号令。”
    群臣见太子要亲自出战,慌忙谏阻,陈良机苦劝:“事关国本,殿下万不可为区区毛贼轻千金之躯啊!”
    其他人也争相劝阻,说贼兵来势凶猛,我方兵力不足,太子贸然出战恐会失利。
    朱昀曦厉色训斥:“诸公如此胆怯,全无半分血性,真真枉食君禄。孤上有祖宗庇佑,下有鬼神护持,岂会败给贼寇?若有忠勇之士随孤出战,孤事后皆奏请加功。再有阻拦者,则以通敌罪究之!”
    唬退碍事人等,他传唤柳尧章近前,命他随驾应敌。
    柳尧章失慌着忙,找虎豹熊罴各借了十个胆子跟着太子去到军前,不明白这小祖宗为何挑他这文弱书生冲锋陷阵。
    出发前朱昀曦笑着向他解释:“叔端莫慌,孤不是叫你去送死。那伙文官刚才激烈反对,事后断无好话,孤要防着他们任意编排,须得找个善弄文墨的官员记录孤领兵杀敌的过程。这差事要紧,交给你孤才放心。”
    他只表达一层意思,另外还想以后借柳尧章之口向柳竹秋炫耀他的英勇壮举,派出二十骑负责保护他。
    龙禁尉们早接受过太子晓谕,俱都摩拳擦掌急着立功,得令后人人勇当先锋,追随帅旗冲向不远处火光遄动的战线。众多勇敢的官员也踊跃参战,尤以锦衣卫和武官们最为积极,有的连随行的车夫轿夫都带上了。
    负责防御的官军们原本都抱着拖延时间的心态,盼望祭典早些完结,太子百官们打道回城,结束这要命的苦差。
    战斗时不敢全力以赴,怕一个大意丢失防线,不死于贼手也会被朝廷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