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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第236节

      “您还是多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吧,还有,对太太好点,以后分家最好让她跟着三哥过,她在这个家受了太多委屈,不能再让她受苦了。”
    柳邦彦听这是永别的语气,难过道:“我看太子殿下对你还有情,等他继位时估计气也消了,那时大概还会接你回来。”
    他当过朱昀曦的教师,相信这主子心软宽厚,这次定是被女儿气急了才使辣手教训,以后多半会原谅她,就是不知自己这老骨头还能不能等到父女团聚的一天。
    次日朱昀曦四更起床,穿上笨重的冕服去皇极殿主持朝会,今□□会的主要事项有两件:一、接受地方官员觐见,听两京十三省、关西七卫、俄力思军民元帅府、斡难河卫的地方首官汇报政绩;二、传旨命颍川王即日启程就藩。
    卯时,百官已在殿外侯驾。
    朱昀曦摆驾皇极殿,途中有内官来报。
    “侍卫们在皇极门前的御道上发现一封匿名的帖子。”
    朱昀曦惊骇,忙让人呈上来。
    本朝太、祖在编定《刑律》时规定,凡上匿名文书者,一经查处立即处死。以杜绝诬告之风,禁止小人靠匿名文书中伤他人,制造混乱。
    地方上发现此情官府都会严阵以待,遑论天子居住的紫禁城?
    朱昀曦拿到那帖子,展开一看,竟是给庆德帝的谏疏,上面罗列了皇帝近年来的多项过失,如:
    亲近宦官,猜忌大臣。
    “大臣之奏本多不闻不问,宦官片纸朝入,严命夕传。遂令奸邪之流,操生杀之柄。唐阉之乱,此为肇因。”
    滥赏宗室贵戚,霸占民田,广置皇庄。
    “庆德二十五年,天下土地只四百二十二万八千五十八顷,皇庄计占七分之一。管庒官校招集群小,占民田,夺财物,污妇女。致良民失安身立命之根基,民心伤痛入骨,举家逃亡,沦落为盗。此为牛六牛七等反贼作乱之动因。”
    横征民夫,修筑皇陵。
    “三省壮夫几无遗存,赴役之日亲人牵衣顿哭,尘埃弊道。千州村落,良田无人耕,陇亩生荆棘。山陵下白骨相撑,劳民伤财直追暴秦。”
    ………………
    越往后骂得越狠。
    “陛下豢养虎狼,驱率食民,使天下人尽为鱼肉。处君父之尊,宁不问百姓之生死,民何曾负君,君实负民。臣窃观举国之势,如烈火烹鼎,万众煎熬,小民财尽,衣食无着,饿殍盈野,里陌萧条。敢问圣心能安乎?”
    ………………
    朱昀曦看得额头冒汗,急忙扔给陈维远,命他立刻销毁。
    也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狗才写出这种犯天颜的文章,被父皇看到非出大事不可。
    他命左右及报讯者不得声张,想将案情遮过。
    不料朝会结束,上千侍卫突然包围了皇极殿,内官前来传旨:“陛下御令,命百官都去奉天门外罚跪,清查投递匿名文书者。”
    朱昀曦忙目示陈维远上去询问。
    内官说:“有人在午门前的御道上捡到一封匿名帖子,陛下看了甚是生气,下令严查投书者。不揪出此人,外臣均不得出宫。”
    作者有话说:
    1折槛,典故名,典出《汉书》卷六十七《杨胡朱梅云列传·朱云》。汉槐里令朱云朝见成帝时,请赐剑以斩佞臣安昌侯张禹。成帝大怒,命将朱云拉下斩首。云攀殿槛,抗声不止,槛为之折。经大臣劝解,云始得免。后修槛时,成帝命保留折槛原貌,以表彰直谏之臣。后用为直言谏诤的典故。
    2砍断马鞅。鞅﹐夹贴在马颈两旁的皮条。《左传.襄公十年》:齐侯驾﹐将走邮棠。太子与郭荣扣马﹐曰:'师速而疾﹐略也。将退矣﹐且社稷之主不可以轻﹐轻则失众﹐君必待之!'将犯之﹐太子抽剑断鞅﹐乃止。杨伯峻注:太子砍断马鞅﹐则居中两马与衡离﹐不能持车矣。后用作强谏之典。
    这是掉马的背景,看过前文的读者应该能猜到奏疏是秋姐写的,但为什么会变成匿名,下一章会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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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五章
    圣旨一出, 数百名官员不分品阶老少一律被侍卫驱赶至奉天门外。
    当天阴雨绵绵,石板上遍布水洼。养尊处优的官老爷们被迫跪在冰冷的湿地上。乌纱帽是透风的,雨水浸进去顺着脑门直往下淌, 不一会儿官服便湿透了。
    官服分绯、青、绿三色, 面料多是锦缎丝绸, 过水容易褪色。
    一般人都很爱惜, 只在必要场合穿戴,尽量少粘污垢,以免洗涤时败色。
    此时在露天罚跪淋雨,有些人的官服当场掉色,身下的水洼染得红红绿绿, 流到其他人所在的位置, 将别人的衣服也染花了,远远望去像染坊打翻了污水缸, 无论阁臣尚书还是三公三孤1, 都没能躲开这狼狈可怜的苦境。
    朱昀曦应召去乾清宫见驾,庆德帝躺在御榻上,手里还捏着那封皱巴巴的匿名帖子,青黑的脸因愤怒泛着紫红色,质问太子:“这封帖子你看过了吗?”
    朱昀曦捡起他扔到跟前的帖子, 展开来正是之前收到的那封。看来那匿名者铁了心挑事,一式多份在宫中随处散播。
    他惶恐道:“儿臣上朝时曾收到奏报, 有侍卫在皇极门前的御道上捡到一封匿名帖子, 内容与这封相同。儿臣想律法规定, 见到匿名文书应当即烧毁, 于是让侍从销毁了那份帖子。原想事后悄悄调查, 揪出此人严办, 不料这厮竟连续多处抛掷妖书,触犯圣躬,罪无可贷,等抓获后定要严诛。”
    庆德帝问他打算如何追查。
    他思索一阵,小心翼翼道:“事缓之则自露,急之则愈匿。儿臣认为可着三法司缉查此贼,外面那些大臣们多是无辜的,若一同受罚,恐惹非议。”
    “非议?”
    庆德帝猝然冷笑吓得朱昀曦一阵寒战,他没听父皇露出过这么阴森可怖的态度。
    庆德帝这次病发异常严重,浑身剧痛抽筋,持续低烧咳血,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令他无比焦虑、暴躁,对外界的刺激越发敏感。
    刚才收到这封措辞尖锐又精准打击的匿名文书,他觉得上面的字字句句犹如钢针铁钉插进他的骨肉。
    哪个皇帝不顾惜名声?他为江山社稷吐哺握发、寝不遑安了一辈子,眼看临了将要盖棺定论了,竟被这封断章取义,夸大其词的奏疏抹杀一切功绩,描绘成残暴不仁的昏君,这不比直接抽他耳光更狠?
    若是走正规渠道具名上奏,奏疏多半就被司礼监提前截下了。就算到了他手里,他顶多像过去收谏疏那样看个开头便扔下留中不发,还不会生这么大气。
    居然搞成匿名文书在宫里四处投放,装神弄鬼,欲盖弥彰,这不是生怕他看不见,气不死吗?
    他断定这绝非一个人干的,应有若干同伙,否则怎能躲过侍卫们监视在宫中各处投书?
    那帮大臣以为他快死了,便明目张胆欺到他头上,他若咽下这口气,真白做几十年的皇帝了。
    “此系团伙所为,犯人还在宫中,传令东厂、锦衣卫就地缉拿,不得放跑一个。”
    皇帝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凡清醒者都不赞同,
    朱昀曦忙说:“有些老臣素来忠谨知法,可否先放他们归去?”
    太子妃的父亲国子监司业也在外面罚跪,起码得保下他才不伤自己的体面。
    庆德帝恨道:“这帮老家伙有几个是真正老实的?所有官员里就属他们最狡猾。传令,一并受审,无论何人均不得例外!”
    朱昀曦还想求情,见一旁庄世珍猛朝他使眼色,只得忍住,领旨行事。
    距离罚跪开始已过去一个多时辰,官员们被冰雨浇得透湿,年轻体壮者尚脸青面白,股战而栗,上了年纪本身带病的,还有那些患风湿老寒腿的更是彻心彻骨的难受。
    柳家三兄弟围着柳邦彦替他挡风,轮流举起袖子为他遮雨,宫人侍卫们不忍阻碍他们尽孝,都假装没看见。
    别的官员见了也纷纷依样照顾自己的长亲、老师,一时间百官都成了难兄难弟,凄苦无奈地忍受皇帝折辱。
    又过了许久,张选志和张鲁生奉命去奉天门外审问百官。
    张鲁生到场见已躺倒几个岁数大的官员,不禁焦急气恼地喝问在场人等:“那写匿名文书的,你在书上忧国忧民,一副大无畏的样子,那就快站出来,死了也算条好汉,为何连累其他人?”
    张选志比他精明,忙呵斥:“投递匿名信的都是奸邪之辈,更何况还在上面污言辱骂天子。那小人今天不主动自首,明天就按谋逆罪论处,九族亲眷都会被他带累死!”
    激将半天,无一人应承。
    人们怨声载道,一个人品卑劣的官儿叫侍卫带话给张选志,说那匿名者家里兴许留有底稿,不妨派人去各家搜查。
    这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馊点子。
    张选志怒道:“他干这种机密事,老婆儿子都不定知晓,怎会傻到留底稿?”
    他听说皇帝目前神志不清醒,唯恐他听了这主意真去挨个抄大臣们的家,命人吓唬那官员,说再敢胡言就拖去刑房拷问。
    眼看雨越下越大,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老太监自作主张让人从库房里取来几百件蓑衣发给众官遮雨。
    负责看守的侍卫宦官们也悄悄发放馒头干点给他们充饥,个别胆子大的还提来热茶供应。没有多余的盛器,官员们只好共用一只碗,你一口我一口轮流传递。
    饥寒交迫还不算最糟糕的,这半日功夫不让解手,许多人憋不出屎尿只好拉在裤、裆里,现场粪水横流,恶臭难闻。
    昔日的人上人都成了圈里的牲口,一些新进士们悄悄抱怨:“早知寒窗苦读出来被人当牛马作践,还不如待在老家种地。”
    又不知哪个没人性地跑去向皇帝告密,说张选志带头给大臣们送雨具茶点。
    庆德帝怒不可遏,命人痛打张选志五十大板,那些救助官员的宫人侍卫也跟着挨了打,没人再敢做善事了。
    朱昀曦留在乾清宫侍疾,不断派人去奉天门外查看。收到情况一次比一次糟糕的奏报,他六神不安,暗暗咒骂那匿名者。忽然心生一计,派人去慈宁宫请太后来求情。
    许太后很快赶来,可庆德帝不出透这口恶气将被活活憋死,连老母的话也不听,只说:“此系朝堂要案,母后委实不便过问。”
    不客气地派人送太后回宫。
    许太后无奈,只好带着慈宁宫的宫人念佛祷告,许是心诚则灵,下午雨停了,她让人去库房找出一些预备赏赐给宫人的成衣送去给官员们穿换。
    官员们感激太后圣慈,一个个哆嗦着换上干衣。有人穿了宦官服,还有人穿了女官服,不伦不类,滑稽可笑,但性命攸关之时,谁也顾不得体面了。
    因是太后施恩,庆德帝不便惩处,再度申令不查出匿名者不许放跑一人。心想这伙没良心的逆臣巴望他死,他总要多拖几个陪葬。
    柳家人等到午后不见柳邦彦父子回来,派人去打听,得知百官受匿名文书牵连,滞留宫中受审,连原定要押送柳竹秋启程去宣府的人也因上司被扣,暂时来不了了。
    宫门外聚满各官员家的车马,家属们全部杀鸡扯脖,哭诉无门。
    范慧娘和媳妇们都慌了神,柳竹秋听那仆人探听得不详细,赶忙另派了人去。
    这时柳尧章家的仆妇送来一封信,说是忠勇伯的随从瑞福让交给三爷的。白秀英知是给柳竹秋的,忙悄悄转给她。
    柳竹秋拆开封皮,竟在其中看到她当日递交朝廷的劝谏奏疏。
    她矍然一惊,觉得事有蹊跷,决定立刻去找瑞福,对范慧娘说:“老爷和哥哥们有难,我在家什么都做不了,必须变成温霄寒才有办法救他们。您稳住家里人,就说我身子不适,在屋里歇息,任何人都别来打扰。”
    男人们不在,她就是家里的主心骨。
    范慧娘忙派陆嬷嬷掩护她乘车出府。
    柳竹秋回到租房,瑞福已收拾好行李,准备随她动身,说:“那封信是今早一个陌生人放在门房的,指名给您。我见上面没写寄信人的名姓,先拆开检查,见是您写的奏疏,更觉古怪,便请三爷府上的人转交给您。”
    柳竹秋寻思:“群臣是因匿名文书受害的,难道有人将我的奏疏伪装成匿名的,趁今天大朝会百官齐集时兴风作浪?”
    旋即对众人说:“宫里出了事,老爷他们都被扣下了,我得出去探消息。”
    宋妙仙昨天就骗住鸨娘过来了,问她:“那你今天还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