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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第249节

      视线不经意地触到她脸上的泪痕,他像挨了针刺,急忙放下船桨到她旁边矮身关问:“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唱得太难听了?”
    会这么以为他就是真傻子了,直觉是刚才的歌曲触动了她的心伤。
    柳竹秋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落泪,她只是由《越人歌》想起当年与朱昀曦来此游湖的情形,掠过耳畔的风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二人的对话。
    “臣女就是那搴洲中流的越国舟子,殿下是不訾诟耻的尊贵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依?”
    “孤若不依你,怎会准你这么胡闹。”
    那时他们尚未定情,还在步步为营地彼此试探,但却相处得轻松愉快。
    因为她还没看到朱昀曦内心的阴暗面,或者说他的心还没被阴暗污染,一如这晴夏明湖牵动着她的向往。
    陈尚志多少反应过来了,心疼又低落地默默陪伴着,再次为她放下自我。
    “如果能让你好受些……你可以把我当成他……”
    柳竹秋惊讶,对上他痴情脉脉的眼神,忽然展颜一笑,轻抚他的脸庞柔声纠正:“你比他好多了,干嘛做他的替身?”
    “真的?”
    少年像竖起耳朵的猫,努力判断着。
    她笑得更甜蜜:“你看看我现在对你俩的态度就该明白啊。”
    陈尚志登时欢欣鼓舞,没有一丝怀疑,只要是柳竹秋亲口说的他都信。
    柳竹秋问:“还想划船吗?”
    他害羞地往她身边靠了靠:“我想挨着你。”
    “那我教你钓鱼?”
    “好啊!”
    他们从船舱里取出钓具,柳竹秋又做起师父,细致示范指导。
    陈尚志无限崇拜道:“季瑶,你会这么多技能,还样样精湛,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柳竹秋笑道:“你拜我为师,想学什么我都倾囊相授。”
    陈尚志凝视她一眼,飞快探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期待又害羞地请求:“我想学亲嘴。”
    柳竹秋只呆了一小会儿,放下钓竿勾住他的脖子。
    “我现在就教你。”
    ………………………………
    惠音拒绝去京城,朱昀曦还想瞒着柳竹秋拖延。
    柳竹秋见师太迟迟不来,猜出端倪,上书请求替皇帝去路上迎接生母。朱昀曦维持不住谎言,只好准许她启程返乡。
    柳竹秋的事迹早在全国各地传开了,每遇歇宿,当地的官员、士绅百姓都来拜访,一个月能走完的路程足足走了三个月,到九月底才回到成都。
    家乡人民更为热情,当天数万人出城迎接,人流阻塞城门,柳府周围的街道上鞭炮终日燃放,积起三寸后的碎屑,比过年还热闹。
    柳竹秋到家后闭门谢客,专心写作,年底她的自传《钗而弁》脱稿。
    本书记录了她假冒温霄寒闯荡官场的经历,只剔除了不可告人的隐秘,隐去一些人物的名姓,剩下的部分叙事都很详尽。
    她找书商印刷出售,一经面世便受到疯抢,使得洛阳纸贵,短短三个月销量高达三十万册,从风靡川内,到渐渐行销全国,凡会识字的都争相阅读,无不被这奇女子跌宕起伏的精彩经历吸引。
    文人墨客们纷纷在此基础上二次演绎,以戏剧、小说、评弹等形式传播柳竹秋的故事,使她成为举国共知的名人。
    柳竹秋继自传后又编撰出版了一本文集《醒心集》,用历年所作的六十三篇文章分别抨击程朱理学、倡导以民为本的政治思想、反对男尊女卑、主张人人平等、讥讽大贵族大官僚……
    这本文集引发更大的轰动,读者争议激烈,褒贬不一。
    书出版的一月内蜀王和成都官场上反对柳竹秋观点的官员们唆使一群狗腿文人公开贬斥《醒心集》,并要求与作者当面辩论。
    柳竹秋来者不拒,在文庙前摆开擂台与这些迂书生论战,理据分明地逐一反驳对方谬论。旗开得胜后放言:“有不同论见者,皆可来辩。”
    守旧派们不服气,纠集了几拨人展开车轮战。
    有识之士和百姓们也争着跑来观看,每一次都被柳竹秋舌战群儒的风采倾倒。
    她的名声由此越来越大,很多偏远地区的人甚至不远千里赶来看她。登门求见,想拜入她门下的学子络绎不绝。
    精明的书商还将她每次与对手论战的言论记录下来编撰成书印售,销路异常火爆。
    由于影响扩展到了外省,其他地区的开明官员和文人纷纷致信邀请柳竹秋去该地讲学。
    柳竹秋优先接受了萧其臻的邀请,去广州与进步文人交流,同时观察当地民生经济。
    而后依次游历广西、福建、浙江三省,在宁波象山县旅居期间还协助当地县令击退了一伙入侵的倭寇,名声震动江南。
    不到一年功夫,她收获无数信徒,每到一处讲学或辩论都观者如云,万人空巷。大部分事后都说:“听荥阳君讲课方知白活了半生。”
    崇敬她的大多是底层百姓、闺阁女子、寒门学士,也有一些开明官员,其中不乏狂热者。
    泸州知府就曾写信给她,说当地有奸商盗印她的书籍售卖,他查处后已狠狠惩办,要将追回的损失还给她。
    柳竹秋回信致谢,说:“吾著书旨在针砭时弊,启迪民智,流通越广越好,虽为盗印,亦有宣传之效,不必严究,所获款项可捐用于贵地慈济事业……”
    游历途中她更广泛地接触人群,对民间疾苦认识愈深,尤其是女子的生存状况,有的地区比她过去所知道的更恶劣。
    粤桂闽一带女子地位尤为低贱,溺婴现象非常严重。原因不止是重男轻女,还因这些地区流行“厚嫁”。
    女儿出嫁父母必须陪送丰厚的嫁妆,嫁妆多寡直接决定女儿今后在婆家的地位,往往是所收彩礼的三四倍,乃至十数倍,而且女儿出嫁后每次回门,女婿还会向岳家索取厚礼。
    许多人家因无钱为女儿置办嫁妆,耽误女儿的婚事,也有更多人因嫁女欠下巨债,倾家荡产的。
    因惧怕这一沉重负担,百姓们明知溺婴会被官府抓去充军,仍不断狠心溺死刚出生的女儿。
    柳竹秋了解到这一现象,气愤指出这是世俗对女子压榨加剧导致的,女子地位越低,受到的掠夺就越多。世风主张“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嫁女已是往别家白白输送劳力了,还得陪送高额嫁妆,就是无止境地敲骨吸髓。
    为此她专门在厚嫁风气浓厚的地区开办文会,宣传男女平等思想,抨击陋俗,呼吁取缔,并在多个大城市联络开明人士成立专门面向贫苦女子开设的学校,免费教她们识字和百工货殖技艺,学成后推荐她们去愿意接收女工的手工作坊干活,提高她们谋生的能力。
    学校的课程多是实用的生存技能,柳竹秋考虑到女子生育风险大,至少有三成孕妇在怀孕和生产时死去,便在课程里加上“避孕”一节,推广她当年从妓院里学来的避孕方法。
    这么一来那些顽固的保守派更痛恨她,骂她“毁灭纲常,断人子嗣”。她在沿海游学期间举报她的奏疏雪片般飞向京城。
    起初告状者还顾忌她曾是皇帝的爱宠,言辞不敢太激烈,后来随着柳竹秋的拥护者激增,尤其是各地女子受其影响,思想和行为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异变,令“君子”、“老爷”们惶怒难当,认为她的危言诡辩已损害到国家根基,渐渐无节制地向当权者大肆控诉。
    朱昀曦连续半年每天都会收到骂柳竹秋的奏疏,数量逐月飙升。
    他看上面记载的事例,能理解柳竹秋的动机和想法,一直敷衍地用“再去详查”来打发声讨。
    等看到柳竹秋在学校宣传并指导民间女子“避孕”,他也不淡定了,联想到二人相好那两年这女人的肚子毫无动静,难不成也在偷偷用这招?
    假设一出,火气腾空而起,挑出二三十个举报过柳竹秋的朝官,召他们到仁智殿全面揭发柳竹秋的异端邪说。
    作者有话说:
    关于嫁妆那个,去看看现在印度女人受嫁妆残害的状况就知道古代中国女子是怎么被压榨的了,不能说像,只能说一模一样。感谢在2022-07-26 16:02:56~2022-07-27 17:4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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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七章
    这些反对柳竹秋的官员苦等多时终于盼到皇帝正视“危机”, 争着要向他告状。
    在场官职最高的内阁大学士,刑部钟尚书带头射出第一箭,问朱昀曦:“荥阳君售卖的书作《钗而弁》、《醒心集》、《思微集》, 敢问陛下可曾看过内容?”
    朱昀曦说:“朕已粗略观其大概。”
    钟尚书苦大仇深道:“她在书中抨击圣贤, 歪曲经典, 大发惊世骇俗之论, 诬民谤道,贻害人心。如今从者千万,少年后生多受其蛊惑,再不加以严惩禁止,则礼教溃防, 人心风俗危矣。”
    朱昀曦了解柳竹秋的性子, 自身也不喜俗规,看她写那些反对宋儒道学的文章不觉奇怪, 只不喜她在书中宣扬“人人平等”这一悖乱观点。倘若人没了贵贱之分, 皇帝还怎么统御臣下?官员又该如何治理生民?
    她若是私下里要求跟我平起平坐,我就当给她的优待,依了便是。居然想将这一特权广而推之,不是存心拆我的台吗?
    他藏住不满淡然道:“荥阳君一贯特立独行,偶有张扬失度之言论, 但对朕和朝廷还是很忠诚的。”
    他心里仍把柳竹秋当成爱人,不愿外界过分攻讦她, 先为今天的会议定好基调:允许告状, 不许加罪。
    大臣们会意, 不敢再直批柳竹秋, 转而披露她的思想造成的危害。
    “荥阳君的书在闺中流传甚广, 许多女子们读后都深受毒害, 比如近日南北各省都掀起了‘解脚’潮流。妇女们纷纷解除缠足,举行集会焚烧裹脚布和小鞋,还四处宣扬禁止为幼女裹脚。”
    朱昀曦说:“妇人裹脚起初只是个别人的嗜好,后来才渐成风气,既是风气自有消长变化。儒教并未提倡女子裹脚,宫里的女人也都没裹脚,民间女子不再裹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
    他没有恋足怪癖,对三寸金莲不感兴趣。宫规规定,女子入宫便不再缠足,他看过后妃们解除裹脚布后扭曲变形的双脚,很是恶心可怖,内心也认为这是种残忍的陋习。
    钟尚书见皇帝一味袒护柳竹秋,引申道:“陛下,缠足旨在规范女子行为,使其行动贞静,俗云‘女七岁,勿外出’。女子不缠足,便好动,好动则易生邪癖。假如女子成天四处乱跑,不再受尊长丈夫管束,世道必至混乱。”
    一些人忙补充已显形的乱象。
    “时下各地城镇中有大批女子身着男装招摇过市,或成群结队在茶肆酒楼聚会玩乐,其行径近乎娼妓,失尽体统,大伤风化。”
    “荥阳君在沿海地区办学,教女子匠作商贾技艺,一些未嫁女子受教后自以为能独立谋生,便不听从父母安排的婚事,甚至偷偷与自己心许的男子私定终身,美其名曰‘婚嫁自主’。真丧尽伦常,不知羞耻为何物。”
    “还有很多受荥阳君邪说影响的妇女不肯在家相夫教子,孝顺公婆,都抛头露脸外出做工经商。更有一些失德妇人悍然夺权,把持生计家产,将丈夫囚在家中浆洗烹饪照看孩子,丈夫若不从便非打即骂,极尽奴役之能事。”
    “不止民间,就连一些官员的妻女也在效仿,四川德阳县县令的妻子金氏公然在县衙对面开起状师铺,亲自坐店教人写状纸打官司,因不满其夫判决结果,对其大打出手。杭州通判的独生女乐氏,自视才高,竟要求官府准许她参加科举,遭拒后不顾廉耻,在官学内张贴告示叫嚣与士子们比试学问。”
    朱昀曦好奇:“她比胜了吗?”
    呈报官员面如死灰:“那些士子想是让着她,又或许被她美色迷倒,竟被她侥幸胜出。她得意非凡,进而写诗讥讽朝廷。”
    朱昀曦听这行径赫然是柳竹秋第二,质问:“如此张狂,她爹就不管她?”
    “那乐通判溺爱无度,早年便处处夸耀女儿的才学,自从荥阳君事迹曝光后他更多次声言其女之能不压荥阳君,若能出仕成就将远胜于己。浙江御史已对其进行弹劾,望陛下严饬。”
    钟尚书再做扩充:“目下这股歪风之可怕,就在于部分官员也受到误导,公开支持妻女效仿荥阳君的事迹,以为她们也能因此扬名立业。广西镇南关守将的女儿闽氏盗取其父令牌率军剿灭一伙山匪,其父事后竟敢上书替女儿请功。绍兴县令准许其妻鄂氏扮做他的师爷协理公务,另外威远、平津、江阴县令也有类似行径。多地州牧支持当地开办女子学堂,有的还让男女学生混杂上学,全不顾礼教大防,伤风败俗,养奸蓄淫,为祸甚烈啊。”
    保守派们以前只道柳邦彦教女无方,如今方知比他离谱的男人比比皆是,骂这些人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
    朱昀曦听着大臣们滔滔不绝的控诉,脑海里盘旋着柳竹秋激昂的宣言。
    “臣女想为闺阁诏传,让人们知道女子也能有成就。世上不会只有一个柳竹秋,那些闺楼绣户里一定藏着许许多多像我这样的女子,她们没有现身是因为缺乏时机。等臣女开了先河,她们就能勇敢地逆流直上了。”
    她预测得没错,世上真有诸多与她秉性类似的女子,此时在她的感召下正如雨后春笋涌现。
    他又想起柳竹秋辞行时他挤兑她的话。
    “你此去必须遵守承诺,不得再亲近其他男子,不得女扮男装,让朕看看没有男人扶持你能闯出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