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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想得入神,外头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房门:“社长?回事。”
他抬了头:“什么事?”
房门被人推开了,门口站的是报社里的门房,门房陪笑道:“社长,府上的二爷来了,要见您呢。”
葛秀夫盯住了门房:“你刚才干嘛去了?”
门房被他问得一愣:“我、我、我就去了趟厕所,没到别处去啊。”
“我二哥上来你知道拦了,对着别人你就瞎了眼?”
门房立刻出了冷汗,但是不敢辩解。长舌日报社从职员到工友,有一个算一个,薪水都比别家高出一大截子,但是这钱不白拿,除了要兢兢业业的做事之外,偶尔还要承受社长的雷霆怒火。上个月有位编辑办事不力,被社长薅住头发,摁着脑袋往桌子上连撞了好些下。
对待斯文的编辑先生,社长尚能使出如此辣手,对于他这位皮糙肉厚的门房,社长一旦怒了,还不得直接给他放放血?所以门房审时度势,决定只出汗,不说话。
葛秀夫现在没工夫收拾他:“让二爷上来吧。”
门房领命退去,门外随即响起了一串皮鞋声音,正是葛秀夫的二哥、葛隽夫来了。
葛隽夫的相貌酷似父亲,整体约呈长方形——长方的脸儿,长方的身材,五官和品格都十分端正,“人品端方”这个词似乎就是为他而造的。
除了相貌之外,葛隽夫的性情也和父亲类似,需要敷衍就敷衍一下,需要凑合就凑合一下,对于人间事务不是太动感情,所以即便是对着那样的母亲,也照样能够活得心平气和。
葛秀夫对于葛隽夫没什么宿怨,也没什么兄弟之情,因为从小到大,葛隽夫从来没救过他。他都快被他娘打断气了,他那两个哥哥,以及他爹,照样像没事人似的,连劝都不劝一句。不知道他们是太怕他的娘,还是确实是对他不关心。
葛隽夫进了门,唤道:“老三。”然后环顾四周,看了看这间办公室。
葛秀夫问道:“起大早跑过来,有事?”
“老三啊,今天要不要回家去看看?”
“回去找死吗?”
“娘今天出门走亲戚去了,说是要明天才回来。爸爸从上个月就开始咳嗽气喘,一直不见好,昨天还悄悄的念叨你,说是你从正月十五之后就没再回过家,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悄悄念叨还能让你们听见,可见老爷子气足得很,没什么事。”
“老三,别这么说。其实全家谁不知道你的委屈?那时候连亲戚们都可怜你。可是没办法嘛,我们命里摊上了那样的一个娘,谁敢和她硬碰硬呢?不要说我们做儿子的,就连爸爸他这辈子——也不提爸爸了,就说咱们姥姥和姥爷,还有几个舅舅,看到咱们娘回娘家了,不也都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吗?”
说到这里,葛隽夫搬过椅子坐下来,摆出了要长谈的架势,葛秀夫连忙一摆手:“得了,你也不用对我唠叨,我下午可以回去一趟。但我得再确认一遍,你真不是老太太派出来骗我回去的吧?家里没给我预备了天罗地网吧?”
“老三,我看起来有那么无聊吗?”
“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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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秀夫和葛隽夫在二楼翻旧账,一个进攻,一个防守,姑且不提。只说二霞摆好了早饭,正打算再切个西瓜,忽见傅燕云带着傅西凉回了来。二人进门时的姿态有些怪,傅燕云的右臂蜷起来,右手和傅西凉的左手十指相扣,连带着把傅西凉的左胳膊都夹了住,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
她一惊,还以为他们两个在外面又闹了矛盾,可是再一看二人的脸,傅燕云面色如常,傅西凉则是几乎有些快乐,瞧这个态度,又应该是没什么事。
傅燕云进院之后松了手。傅西凉摘下邮差包,先吃了三块西瓜,然后擦了把脸,坐下来开始吃早饭。
他认为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清晨,首先是又到手了三十块钱;其次,和葛秀夫说话也是一件快乐的事:他和别的陌生人说话,经常是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不是他自己困惑,就是对方困惑。但是和葛秀夫在一起,他感觉自己的思想和语言都很清晰顺畅,身心堪称舒服。
他想葛秀夫大概是一个活泼好玩的人,因为燕云进门之后,也和他说笑了好几句——燕云让他对葛秀夫要有戒心,不要轻易的相信葛秀夫,可他自己见了葛秀夫,不也是笑眯眯?
还有第三,第三是他饿了就有饭吃,而且是很丰盛的一顿饭。
傅燕云没说什么,由着他吃。直等他睡到床上去了,才对着二霞,叹了口气。
二霞察言观色,陪着小心问道:“燕云先生,怎么啦?”
傅燕云扭头对着卧室窗户一抬下颏:“不省心。”
傅西凉继承了傅老爷子的部分特质,真的是让人不省心。
傅老爷子并非天生阔绰,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穷小子,这么穷还没耽误他在大江南北四处的繁衍,凭的就是他风流潇洒、文武双全。
傅老爷子除了智慧和本领之外,把自己身上的这点好玩意儿,能遗传的全遗传给了傅西凉。傅西凉刚过十四岁,就显出了几分招蜂引蝶的天赋。
少年傅西凉的言谈举止虽是异于常人,但乍一看上去,并没有傻里傻气的憨样,反倒是因为生得清瘦高挑,不苟言笑,远远一望,别有一番孤高的气质。傅家对于这位少爷很舍得花钱,十四岁的孩子就能打扮得西装革履,到最高级的外国理发店里剪头。有时候傅西凉穿戴好了,目不斜视的走路去上学,连傅燕云这和他朝夕相处、将他揉圆搓扁的人见了,都觉得他有股子倜傥的帅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