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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秀夫揣起支票,出门站到廊下,见一个小丫头双手捧着一只大纸袋,正小心翼翼的往葛老太太独居的屋子里走。小丫头见了他,停下来唤了一声“三少爷”,他走过去,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是照片。”小丫头告诉他:“前天老太太不是大请客嘛,拍了好些照片,昨天洗出来一些送出去了,其中有几张拍得好的,老太太挑出来,让照相馆再洗一份,自己留着做纪念。这不,照相馆的伙计刚把新照片送过来了。”
葛秀夫看那纸袋鼓鼓囊囊:“这是洗了多少?”
“就三张,镶了银框子了,所以占地方。”
葛秀夫一见他娘,就又惊又怒,恨不得和他娘拼命,不见他娘,却又对老太太的生活有些好奇。伸手拿起纸袋子打开来,他从中抽出了三只巴掌大的银边雕花相框,相框里已经放了照片,头一张是几位太太的合照,第二张是葛老太太坐着,一手领着一个胖墩墩的小孩子,及至看到第三张,他怔了怔。
第三张的照片上,只有一个傅燕云。傅燕云侧身坐着,仿佛是忽然听到了摄影师的呼唤,临时扭头正视了镜头,连表情都还未来得及做。拍得倒是很清楚,傅燕云虽然没表情,但也可以算作是一张严肃的正照。
“老太太怎么还留了个男的?”他问小丫头。
小丫头才十二三岁,正正经经的告诉他:“老太太说啦,这不比电影广告上画的那些个人物好看?有看那些的,不如看这个。这还是个身边的真人,画报上那些全是假的。”
葛秀夫把相框塞回了纸口袋里,哼了一声:“老太太兴致不错。”
然后揣着支票,他头也不回的顺着长廊走了。回到日报社,他在大门口遇见了傅燕云,二人很友好的相视一笑,他问道:“脸怎么了?”
傅燕云答道:“没事,撞了一下。”
他又问:“照片收到了吗?”
“你说前天宴会的照片?昨晚府上派人送过来了。”
葛秀夫看着他,一想到自己的老娘竟然留了他的照片当画看,就感到了一种轻微的恶心。
万幸,凭着他娘的年纪,对于傅燕云,她大概也就只能是看看而已、不会再做他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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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秀夫下车上楼,派人去银行兑换那张两千元的支票,然后坐下来向外打出电话,追查那个小报记者的身份。空气中隐约增添了一点肉香,不用问,必是傅西凉家的那个女仆又在后院炖起来了。
第三十九章 :快乐
接下来的三天,平安无事。
傅西凉夜晚出门,清晨回来。葛秀夫在头两天,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每次只拉开抽屉给他抓三十块散装银圆,到了第三天,忽然又有了闲心,递给了他一个歪歪扭扭的红纸卷子。
傅西凉接了红纸卷子,问他:“你前两天是不是很忙?”
葛秀夫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傅西凉一边将红纸卷子收进自己的邮差包里,一边回答:“因为你昨天和前天都没有给我包。”
葛秀夫看着他:“你是这么想的?”
傅西凉点点头,把红纸卷子收好。
葛秀夫告诉他:“明天还给你包。”
傅西凉道了声谢,告辞离去。下楼时想到葛秀夫所说的“明天”,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值夜这个活儿,真是不好干。头两天的夜里,他当这是一场战斗,为了那三十块现大洋的战利品,还能拿出拼命的劲头,拼到第三天就有点拼不动了——夜太长,蚊子太多,那个大胖子还动辄就不来,他独自坐在浓黑的夜色之中,不知怎么回事,先前从燕云那里听来的、后来被他忘怀了的鬼故事,又在他脑海里还了魂。第四夜和第五夜,都是这样极度的无聊、兼极度的恐怖。
夜里全被占据了,白天就只能是睡觉,小说读不成,拼图也玩不成,没有任何娱乐,没有笑的机会,他简直像是无处藏无处躲,即便是夜夜带着《侦探小子奇遇记》一起出门,也还是感觉孤独无依,仿佛自己稍微熟悉了一点的那个世界,又崩溃了。
“受罪。”他想。
其实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开始受罪了,一直受到了那一夜救回二霞。二霞刚来的时候他也还是受罪,来了几天之后,他对她这个人看惯了,对她做出的饭也吃惯了,而且一直没有人再来骚扰他,夜里关起门来也很安静,他才渐渐感觉好过了些。然而又闹起了穷,逼迫得他不得不冒充了傅侦探,但“冒充”是他自己决定了的,如何跟踪柳哈春也是他自己计划了的,他心里有数,不慌不乱,所以倒是还好,不算受罪。
为葛秀夫熬七天夜,也是他自己决定了的,可这熬夜的滋味,他事先真是没想到。悻悻的走回家里,对着二霞预备的那一桌子饭菜,他把胳膊肘横架在桌面上,俯身将脸埋进了臂弯,半晌不动。
二霞见了他这个姿态,十分眼熟,再一回忆,想起来了:她初来的那一夜,他将个完整的冰淇淋桶修成满桌都是,第二天早上就是这样趴在桌子上。
“怎么啦?”她走到一旁,手扶着膝盖俯身看他:“是夜里不舒服了?还是葛社长说你什么了?还是饭菜不合口味?”
他抬起头,摇了摇:“都不是,是我有点累。”
二霞看着他,就见在六天的工夫里,他明显的见了瘦,脸色也不好,六天前他顶着太阳随便晒,面孔是很健康的麦色,现在不但变成了苍白,而且还有点白里透青,一点血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