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厕所和水龙头是公用的,厕所分为男女两间,男厕所的门一直是坏的,经常是他在里头尿到一半,就有陌生人开门进来、蹲起了坑。
这样的日子,强能忍受,半死不活的葛秀夫也能忍受,唯独他度日如年,痛苦得简直不想活。他也知道自己只是不习惯,可他为什么一定要习惯呢?他自己是有家的啊!
所以他只盼着葛秀夫快些好起来,好起来就可以回家了。可葛秀夫天天喝酒的话就不会好得那么快,甚至伤情还会出现反复。所以他一看见葛秀夫端酒杯,就气得脑子里轰轰响、要爆炸。为了避免自己失控伤害到葛秀夫,他只能是拎着方凳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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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洋房当初大概是个体面人物的宅子,前后开门,房屋本身并不是方方正正的建筑,设计得颇有一点艺术美。但现在是绝谈不上什么美了,前门破败,后门那一溜靠墙搭了好些个棚子,棚子下面堆着些垃圾似的杂物,其中挨着后门的两个棚子之间空了一小块,这一小块空间放什么都不合适,唯独可以放傅西凉。他盯住了这个地方,每逢感觉自己要疯的时候,便下楼把方凳往这个空儿里一放,然后自己往方凳上一坐,把自己很妥善的安置在了两堆垃圾之间。
他对这两堆垃圾还是比较满意的,因为它们虽然貌似肮脏,其实不臭,基本就是两摞破木头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腐烂的迹象。他和它们坐在一起,感觉倒还舒服一些。
抬手摁了摁胸膛,他摁出了一点轻微的声响。西装上衣的内袋里放着两封燕云的回信。燕云说自己现在还不能来上海接他回家,因为那一夜跳楼时,摔裂了右小腿的骨头。
“还记不记得你常对我说的气话?”燕云在信中对他说:“结果一语成谶,我当真是差一点就断了腿。”
燕云又说:“你的话这样灵,以后回来了,对我可要多说些好听的。”
他很珍视这两封信,不是珍视信中的内容,而是把信本身当了宝贝,因为它代表着他远方的家,那种白底蓝格的信纸,也是他从小见惯了的。
从这两封信上,他似乎能嗅到一些亲切的气味。
这时,前方路上走来了一位艺术家。
这艺术家住在一楼,屋子宽敞方正,算是楼内的头等房间。若从租金而论,这位艺术家的经济状况应该还不错,要么是他的家里有钱,要么是他的艺术值钱。
艺术家前几天走后门回家时,偶然发现了两堆垃圾之间坐了个人,这人不是临时坐下歇脚的,而是正襟危坐,仿佛是拿“坐”当了一件正经大事。定睛再看,艺术家又是一惊,发现此人仪表不凡,西装皮鞋以及眼镜一看便是昂贵的上等货色,头发也乱得与众不同,若他没有看错的话,此人原本是剃了个非常考究的时髦发型,但显然是有日子没打理了,所以才长成了如今这个德行。
艺术家很纳闷,不知道这个怪人是从哪儿来的。
从那往后,他便留了心,每次出入之时,都要朝那两个棚子之间多看一眼。不留意不要紧,他这么一留意,发现这人竟是经常出现,每次都是坐在一只旧方凳上,不说话,不看人,也没表情,就单是垂眼坐着,但是也有变化:他那穿得板板正正的一身西装是一天比一天的脏了,人也是一天比一天的瘦了,还有他的脸,他的脸上总是添伤,不是撞了一块红,就是破了一块皮。
艺术家摸不清他的来历,但如果他能年少二十岁、回到一个幼童的年纪,那么艺术家就可以认定他是个被人贩子拐骗出来的小少爷了。
他现在看起来也还依然像是被人贩子拐骗出来的,可他是这样的高大,又动辄一个人在外头坐着,如果真是被拐骗出来的,那他不会逃么?
艺术家也悄悄观察过他的居所,他显然是有同伴的,同伴之一是个一脸横肉的彪形大汉,除了大汉之外,房内还有别人,但那人神秘莫测,从未出过房门。
艺术家越是观察,越犯嘀咕,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主动上前和他搭了话:“今天的天气真是热得很啊!”
他像没听见似的,根本连头都没有抬。
艺术家想了想,换了纯正的国语,将那句话重新又说了一遍。傅西凉这回抬头看了他一眼。
傅西凉不认识他这个人,也不关心这里的天气,不想听见任何声音,也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所以漠然的低下头,他没搭理艺术家。
艺术家后来又向他搭讪了几次,因为也没听他和那位彪形大汉说过话,所以暗中猜测他是个哑巴。
天天猜着,天天看着,艺术家已经渐渐习惯了每天出入之时能看到傅西凉。这天他捧着一纸包蟹壳黄烧饼走过来,经过傅西凉时,忽然听见他腹中咕噜了一声,堪称是名副其实的“腹鸣如雷”。
艺术家没听过如此响亮的饥饿,几乎想笑。扭头再看傅西凉,他见傅西凉的脖子上多了两道抓痕,西装穿得服服帖帖,前襟洇着一片污迹,看起来像是被凌虐了的。
艺术家想起了和他同居的彪形大汉以及神秘人,忽然感觉他像是陷入了一个魔窟里。但他对外界一直是个冷酷的封闭态度,艺术家也没办法帮助他,只能从纸包里拿出一只烧饼,走过去递给了他。
傅西凉确实是饿,现在正是他吃饭的时候,他不吃不是他不想吃,是他被葛秀夫气得没法吃。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小圆烧饼,他顺着烧饼向上看,看见了艺术家那挺长的头发和挺风流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