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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哥……今天太麻烦你了……”怀砚用未伤的手给他倒了杯水,刘昊忙接下他手中的暖壶,“江先生,我是您的保镖……您今天受伤是我的失职……”
“抗毒素已经打了,伤口也缝合了,没什么大事。”怀砚敛下眼睫,默默注视着自己被裹着纱布的手臂。
“江先生,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刘昊歇了片刻,抬头看着怀砚说,“梁文墨八成有事儿瞒着您……”
“我知道……也许他这些天,并不是去写小说的。”怀砚面容上没有什么起伏波动,他望向病房外灰蒙蒙的阴沉天空,那雪已下得如扯絮般了。
梁文墨开车在开封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游转,因为战事的原因,家家门户紧闭,电灯发出病悷悷的惨白光线,灯下的雪片像飞蛾一般萦舞,梁文墨把车在街边停下,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孤魂野鬼。
新车里一直有一股皮革的气味,梁文墨习惯性地拿出香水瓶喷了两下,却被那二者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熏的一阵反胃。
他踉跄走下车来,清新的冷气灌入腹腔,他猛吸了几口,喉咙都冻得疼起来。
“闺中女闷悠悠愁似春暮,盼佳音等佳音音信杳无,满怀的相思苦我对谁来诉,春一去空留的花落叶蔬,花落叶蔬。”
滞涩的街巷中,竟隐隐遥遥传来了细微的唱曲声,梁文墨原本是听惯了京戏的,总觉得豫戏文词不雅,妆面不精,但这一刻在凄风冷夜中,嘤嘤几句唱词却当真带来些人间的情味,又暗合自己心境。
梁文墨踩着积雪往街巷深处走,原来这条街上有不少茶馆戏园,是专供人消遣的地方,各户均是铁门紧锁,垂头还可见这层落雪下纷杂的脚印,想来众人都早早地撤离走了,只有一家茶馆半掩着门,投出油灯的微光,梁文墨走近的时候,里面唱戏的旦角儿细细地低泣起来,梁文墨不禁一笑,还真是“十出豫戏八出哭”,他也不迟疑,轻拍了两下门环,就推门进去了。
这是个有些年头的茶馆,一破旧的长椅杂乱地排在台下,幕布绛红,让台上人的粉衣都带了绯色,那人听见叩门就停了唱腔,怔怔地看着梁文墨走进来,像是被吓到了,过了一会儿才轻盈地缓步走过来,像踩在莲花之上,柔声道:“客官,茶馆今天下午就打烊了……”
梁文墨凝神一瞧,这是个极年轻的男旦,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身上有股淡淡的胭脂香气,没上妆面,秀眉像一弯新月,秋水般澄净的眸子黑白分明,晶莹的泪珠还挂在脸上,眼波流转间竟有些神似怀砚,虽说不如后者标致,却也是算是清秀恬美了。
这衣着贵气的男人不搭话,只在认真注视着自己,男孩羞得胡乱用袖口抹了把脸,垂下眼眸来小声说,“客官……外面不太平,您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去呢?”
“外面不太平,你不是也还在这里练戏么?”梁文墨走到中间的那排长椅前落座,搓着手道:“怎么这样冷,厅里没生炉子吗?”
“炉子太小,热乎劲儿传不到台上去,索性就给灭了。”男孩走过来,挽起长长的袖口,用铁剪添了几块炭,又燃了木块丢进去,炉火渐渐就着得旺起来了。
梁文墨看他如此消瘦,细腰不堪一握,雪白的手腕旁侧还有些青迹,便知他没少受苦,因而带着些恻隐之心问道:“你多大了,叫什么?”
“十七,您叫我苓窗就成。”苓窗给他把茶具拿过来,梁文墨制止了他,“你们这儿有没有酒?”
苓窗讶异地启眸看了梁文墨一眼,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杜康来,梁文墨如获至宝,把它打开倒到茶杯里就痛饮起来。
“你给我唱几出吧?这些都给你。”
梁文墨又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钞票来放到桌上,苓窗吓得连连摆手,直说用不了这些,班子们不在,自己也没扮上,演不透彻的。
“无非是桃花粉面,杏眼樱唇,不画也有了。方才我听了,你嗓子好,清唱照有韵味。”梁文墨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苓窗就请他点戏,他说自己也没听过多少豫戏,随意唱。
“九尽春回杏花开,那鸿雁儿飞去紫燕儿来,蝴蝶儿双飞过墙外……”
苓窗觑着他神色,回到台上唱起了《桃花庵》,他边唱边想,像这样风度的富家公子,还能有什么忧愁烦恼呢?
第61章 错抱鸳鸟
一曲终了,梁文墨酒已饮下大半瓶,怔怔望着台上不置一词,苓窗看了他一眼,悄悄然退下了幕后去,片刻后上来时已是换了套俊俏的武生装扮,海水蓝的纹理愈衬得面色白净,而披上云肩却显得身量宽厚了些,丝穗晃坠间,一手皎白马鞭甩得纯熟,也换了清澈高昂的唱腔,“少年挽弓兵气盛,飞鞚似箭戟刃冷。西风裂帛东山白,不肆不刿纵远征。”
梁文墨听了头一句就觉得异常熟悉,酒精的作用下,脑海一时混沌没有立刻想起来,再听下去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迅速燃烧沸腾,待他话音落下就便循着那调子吟哦道:“闳旸长烟拥塞城,万疆四海畏风稜。徂岁何以忘衷情?唯怕腰间别空瓮。”
听他能不假思索地和唱,苓窗不禁怔在台上,“您……”
“我便是……墨松。”梁文墨头脑已有些混沌,但关于写作的事情他还隐约记得,《武生》这部小说是他十三四岁时的处女作,那时他还并未成名,随便起了个笔名,投在了一个不太出名的出版社,不想还真被人读过记住,更没想到这唱戏的少年甚至为这篇文章里的唱词编了旋律,还用此来劝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