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翼折断扭曲，翅膀却依然弯曲向上拱起，仿佛依旧要向上腾飞。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想飞向天空。
    希尔雅的精神力感知里，这里不像矮人王遗骸附近那样有着扭曲的精神污染，但混乱的狂暴元素在海上交织，同样带来割裂般的恐怖危险。
    但和森林里大部分元素混在一起不同，这里的元素有着不同区域。视野里它们已经死去，这里只有冰冷的死寂，但精神感知里，狂暴的元素拉锯着，保持着一定区域内的元素独自存在。
    仔细感知就会发现，不同巨龙遗骸附近的元素都有差异。他们的身躯已经消散，只剩下这些涌动了起码上千年的元素能量，至今没有恢复普通的状态。
    人类的史诗传说和吟游诗人们的故事里，传唱着屠龙的英勇和恶龙的坠落，传说最后的巨龙就坠落在北方森林尽头。
    这是真的。
    第123章 （二三更）
    “那是龙。”矮人王低沉地回答小女孩的问题,“大陆西北方是龙的家园，龙族是天生的强大种族，寿命悠久,刚出生就能拥有白银巅峰的力量。他们数量稀少，几百年都未必能诞生一头幼龙。他们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喜欢睡觉,龙岛上每年都会有几头龙进入漫长沉睡,醒来时总是来骚扰我们。”
    “一些龙会选择干活交换我们找到的宝石和熔炼的金币,讨厌鬼们却喜欢抢走我们的材料,只有被抓住了,才肯老老实实地用龙鳞和一些他们掉落的材料换。这让我们不得不每年掏一大笔材料,警惕着他们。唔，还有喜欢酒和烤肉的,但他们吃的实在太多了。”
    虽然说起龙时矮人王像有些嫌弃，但神色里的怀念不是假的。
    她飘在山峰边缘往下看,指了指一个凹陷的方向，“这里本该还有一段悬崖，悬崖下就是龙岛。最喜欢睡觉的水系巨龙回来时,悬崖会变成瀑布，有些幼龙喜欢在里面钻来钻去洗澡，让瀑布变成各种颜色。”
    被她提醒后,希尔雅才辨认出山下地形的特殊。冰白的碎冰在海洋上漂浮着，东侧远方有隐约的薄冰,仿佛能通往海上的各个岛屿。略向西北侧，靠海的方向有一段奇怪的断裂倾斜。
    山石碎裂在时间里变成齑粉土灰,斜斜向下,裂纹从礁石上一直蔓延到那片山体上,本该缓缓没入水中的礁石却在和海的交界处断开，幽深的水面下，看不出究竟有多深。
    陆沉。
    希尔雅想起玩家们开玩笑时说起的词，竟觉得无比贴切。她心口闷闷的。
    她确定这里没有精神污染，没有强烈的精神和情绪冲击，但风景本身是会说话的。
    一路上兴致高昂的格雷王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几千年后变成死亡海域的龙岛。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寂静。没被希尔雅附加法术优待的玩家们，虽然身体不会累也不疼，但跑酷爬山中还是得遵守物理规则，好不容易才追了上来。
    “圣——”一声打招呼卡在了喉咙里，刚爬上山的莱因哈特呆呆看着下面。一眼望不到头的死亡海域，一时令人失声。
    沉默的格雷王像被惊醒了，她不再看向远处，而是回头望向来处，在最高峰回望，在山脉和矿洞间攀爬移动的人影像变成了一个个小蚂蚁。要是山体上植被再多一些，甚至连人影都看不分明。
    “也算是重新见面了吧。”格雷王耸耸肩，好像已经从低落情绪里挣脱出来，她指了指远方的“岛屿”，“虽然我不知道我死后发生了什么，但确实是我造成了污染。龙岛似乎没有精神污染，我猜，大概是因为他们还没有龙触碰到半神的层次，神性……真是令人又爱又恨。”
    虽然龙天生拥有强大的力量，但他们的力量提升、族群繁衍都极为困难。
    矮人眼睛里带上了笑意，“但也许你未来还会碰到类似的问题。你的精神力是我从未见过的稳固，如果还有亡灵残存，可以尝试唤醒亡灵解决它们的麻烦，没有也可以尝试用你感受到的方法去解决。瞧瞧我，你这次就做得很棒。”
    希尔雅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她在尝试解决问题上，的确有些冲动。如果在她顺着源头挖出亡灵遗骸之前，她就知道要面对的是一位陨落半神，大概率不会这么直接地决定“试试”。还好结果是好的。
    格雷王对她的冲动并不打算说教阻止，围着山顶转了一圈，“这里也没有日出日落可看，我们回去吗？”
    希尔雅点点头，刚要离开，附在空间项链中的精神力忽然感知到，从被玩家挖回来后就一直像个真正石头的蛋，突然动了动。
    在精神力传来反馈的刹那，希尔雅仿佛“听到”了海上传来的呼唤声。很模糊，像一阵风声或者错觉。
    希尔雅不太确定地取出石头蛋，却再没有听到呼唤声。
    之前她一直没忘记给它输送能量，尝试着打开外壳看看里面是什么，但吸收了近半年的能量，石头依然毫无反应。要不是它确实在精神力感知中有些特殊，希尔雅都快怀疑只是自己想多了，这只是一块石头。
    颤动的幅度很小，但确实存在。
    刚听了个背景故事尾巴的玩家们，被希尔雅用触发式剧情动画刷屏安排得明明白白，安上了一个探索死亡海域的支线任务。
    当初听说龙时，玩家咋咋呼呼到处找屠龙传说和相关线索故事，恨不得明天就屠龙，后天做龙骑士。但看到巨龙坟场和死去的海域这一刻，巨龙的身影和蓝星曾经被屠杀灭绝的各个珍稀生物的身影莫名重合了。
    人类以屠龙为荣，渴求龙身上的各种材料，可龙又做错了什么呢？
    短短十几秒的叙述结束，向来坚称自己是大哥的莱因哈特眼睛红红的，回过神才看到希尔雅手中灰色的椭圆形石头。
    “这好像是……从鸡窝挖出来那个？”莱因哈特看看蛋，又看看远处他们看不清，但在希尔雅视角里看清的巨龙骸骨轮廓，冒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这不会是龙蛋吧？”
    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这是真的。毕竟铁羽鸡窝离群山近千里，就算龙死了，蛋也不该落得这么远。更何况，那么多屠龙传说都是至少千年前的了，一个蛋怎么也不会孵化这么久吧？
    格雷王看了看希尔雅抱着的石头蛋，灰色的蛋表面依然和过去一样丑丑的，像普通石头一样有的地方光滑，有的地方坑坑洼洼。
    古老的记忆承载者·玩家眼里的上古时代矮人百科全书·格雷王，在玩家期待的注视下摇摇头，“我觉得不太像龙蛋，但也不一定。毕竟按你们说的，龙族在纪元之交后还活了很多年，万一有什么变化呢。”
    希尔雅想了想，给追着他们爬上来的玩家们发了个任务。
    【群山地下城·日常任务·照料神秘石蛋】。
    奖励不高，主要针对喜欢往外跑的玩家。不管石头蛋是不是龙蛋，既然有反应，就一定有特殊之处，希尔雅没空每天爬山送它接触引起它反应的死亡海域，但玩家们可以带着蛋转转。当然，做完任务得给她送回来。
    听希尔雅他们决定返程，莱因哈特有些搞不懂npc们千里迢迢来爬山是来干什么的。但论坛里关于最新触发式剧情动画的嚎啕大哭，和激情辱骂狗策划光出动画不开新任务的声音，同时说明了对山巅看到的一切的震撼。
    已经试图继续往下走的玩家接了任务，希尔雅和格雷王原路回到山下。
    同样被阴云笼罩着的黑青色调森林，阴森森的，是神弃之地，但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在它的尽头，曾是亡灵尘封的坟墓的群山正在恢复生机，群山尽头，同样是一片坟墓。
    刚飘下来的格雷王看到地下城入口堆起了柴堆，有的是山上的枯枝，有的是从庇护地运来的干柴，她愣了一下，看向希尔雅。
    “我们将送亡者离开，让亡灵归于安息。”希尔雅透过格雷王的身影，已经能从一条条半透明的金红色纹路里看到身后山石的颜色，“但如果你愿意，我还是想尝试请你留下。矮人的路，该由矮人自己掌握。”
    柴堆还有一段时间才会点燃，矮人们大多忙碌地出入矿井，或跟随着醒来的长老们学习、记录，堆柴的都是玩家。但玩家们先前一路打亡灵中挖出来的骸骨包已经堆在旁边，等待完成矮人习俗里最后的送葬。
    格雷王笑了一声，“矮人可不止有我一个人啊。新的时代，该有新的矮人王了。有没有我，都没有关系。希尔雅阁下，我毫不怀疑，沿着你决定的路向前，你终会触碰权柄。请务必小心。”
    她飘上没点燃的柴堆，昂首挺胸，王的威严和气势让她不像是站在木柴上，而像高居王座，居高临下巡视着自己的王国。
    “我将回归大地与熔岩，化作群山之一。”格雷女王叹息着，留恋地看着光秃秃并不好看、却陌生又熟悉的群山，目光从灰蒙蒙的天空掠过，又落到玩家和矮人们身上。她的目光仿佛穿过地下隧道，看到了地下城门前展开的光门传送阵。
    “真希望能看看未来啊。”
    亡灵身上的金红纹路彻底变得透明消散，消散刹那，被连接在一起构筑完整身形的灰白碎片也片片消失，只给两个跟了一路的矮人留了一个微笑。
    “王！”
    罗梅尔和雷罗跪了下来，眼泪瞬间落下。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三天，甚至曾经对“疯王格雷”的名字怀着怨恨，但真正接触到曾经的王者时，他们早已承认她的存在。
    山脉深处，正在地下城中忙碌的七位矮人长老，几乎同时抬头看向天空的方向。但眼中闪着的泪光只有短短一瞬，手下绘制的图纸、写下的内容、回答的问题，涌现的速度都变得更快了。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们清晰意识到维持着他们存在的力量消失了，能依靠王的力量保持理智、留到现在已经是一种幸运。所以，更要抓紧时间，在几千年后一切研究都倒退了的现在，尽可能多留下一些东西。
    希尔雅看着格雷女王消失的地方，本已经做好准备，用用过的安抚精神力和情绪的法术收殓遗骸。但亡灵的身影烟消云散，只剩下毫无变化的空气。
    她愣了一会，才忽然想起格雷王说起法杖材料时用的是“黄金阶”这个形容。
    道具的分级劣质、普通、优质、精良、稀有、传说和神话，材料大部分也用这样的分级。黄金阶材料，意味的不是它们本身的品质。
    希尔雅轻轻摩挲法杖杖头的弯月，细细的白色纹路缠绕着，看久了竟有种火焰般的错觉。
    这的确是格雷女王留下的最后作品，与最后的馈赠。
    雷罗和罗梅尔哭得一塌糊涂，希尔雅按着丽莎的肩膀，轻声问道，“这段旅程上发生的一切你都看到了，你看到了什么呢？”
    “可贵的生命。”女孩喃喃着回答，“……即使失去生命，也有要完成的事。”
    乖乖跟着老师的丽莎眼前，仿佛还残留着死亡海域上骸骨形成的新“龙岛”影子，惨白的骨头像烙在了她眼睛里，振翅昂首，直到死亡，也没有放弃。
    那是何等的美丽和伟大力量。
    希尔雅继续问道，“你有吗？”
    “我愿意为您、为我的母亲付出生命，老师。”丽莎不假思索的回答。
    希尔雅却没有在女孩亮闪闪的注视下给出赞许，她摇摇头，“不，这不完全是你想做的。可以多看看，多想想。想想你能做什么，要做什么。”
    对唯一弟子的教学引导只占用了希尔雅一点点时间，一小时后，地下城中四处传来了惊愕的呼唤和哭声。
    格雷王给予矮人长老们的力量，让她的消散变快，但也只延续了他们一段短短的存在时间。刚从疯狂学习和记录中醒来的矮人们，除了被抓壮丁押在锻造台或桌子前的脱力，就是一股难以克制的悲伤。
    地下城的亡灵已经彻底消失，留下了厚厚的笔记和被传承断绝前的长老们调/教纠正过的工匠、战士的记忆。
    很多事已经深藏矮人的血脉中，只是缺少点破和指引，短短三天多时间，被死死卡在青铜巅峰的矮人们，就多出了三位晋升白银的新人。
    在希尔雅主持下建起的篝火，由白银阶开启血脉天赋的矮人取出熔岩之心，点燃独属于矮人的火焰。
    群山山脚下亮起矮人们最喜欢的火光，挖开的地下城城外坟墓中，骸骨被一处处收殓带出地下城，被矮人们一个个带着送入火堆。
    几千年中诞生的亡灵遗骸被族人共同送葬，虽然依然看不到阳光，但火光舔舐着腐朽的骸骨，在火焰中逐渐烧成灰烬，微风吹着灰烬散去群山。
    群山之子，生于群山，葬于群山，化为山石。
    古老的歌谣在矮人们低低的声音里唱出送别的眷恋与伤感，连最能搞事的玩家们，也老老实实站在旁边，仿佛被气氛感染，揽着刚认识的矮人，学着一起唱了起来。
    没有任何人冒出来坟头蹦迪，让严阵以待的希尔雅都松了口气。
    空气里飘荡着灰烬和火焰的味道，送别了亡灵们，地下城和群山采矿的工作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但在重建地下城的安排中，愿意立刻离开的矮人和在评估后身体条件更适合尽快开始养伤的矮人，都在劝说下开始被安排着收拾行李，加起来起码有一半人。
    希尔雅并不强制他们立刻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也没打算放弃群山和地下城，只是这里暂时还不太适合矮人们继续长期居住。
    愿意离开的矮人在雷罗的带队下，带着在人类看来有些奇奇怪怪的各种行李站在了空间传送阵门前。包裹大多比矮人大得多，在奇形怪状的自制小车或转轮箱子上，有的冒出一块矿石，有的顶上插着锤子。
    雷罗小声安慰着不自觉紧张起来的矮人们，“别担心，庇护地里也有很多可以选择的工作。我已经能住进单独的房子了，我们可以先住在一起，然后慢慢租新的房子。等地下城改造好，适合居住了，我们还能回来的。”
    从庇护地被引入的声望点制度，同样适用于矮人们。这段时间罗梅尔主要做的就是将地下城需要的资源、需要做的事和庇护地已经有的规则和表格衔接，把“任务/工作”改得更加透明清晰。
    矮人们从玩家、雷罗和罗梅尔等各个角度了解过了庇护地的状态，知道那里大概是一个友善的地方。但对很多矮人来说，都是第一次离开家园，难免紧张。
    好在还有已经在森林里流浪、在庇护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的雷罗。原本的“雷罗哥哥”和年长矮人们眼中的“小雷罗”，不知不觉长成了有些可靠的样子，矮人们在他的安抚下平静多了。
    忙碌改建的地下城中，从光门中来去的人影相当多。尝试过玩家可以进入传送阵，传送阵确实启动了后，希尔雅就又补了个召唤阵，玩家走召唤，其他走传送，能降低一批元素消耗。
    罗梅尔暂时不打算离开地下城，作为矮人长老，也是其中唯一最熟悉城里各项事务的长老，罗梅尔在协调和政务处理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但矮人们第一次前往庇护地，她还是站在了队伍旁边。
    希尔雅看着列队完成的矮人们，里面大多数是先前精神崩溃失去行动力的那部分矮人，也有年轻的小矮人们。
    “加入庇护地的，皆是庇护地的居民，你们用双手创造财富与知识，没有人能夺走它们。走吧，我们一起回庇护地，为你们完成正式登记和办理入住。”
    希尔雅的声音让矮人们都看了过来，不断重复着的诺言，会刻下深深的认同和印象。即使矮人们还没看到庇护地，看向城门前传送光门的眼睛里期待的光也变多了。
    “感谢您允许我一同前去。我一定不会耽误地下城的建造的。”罗梅尔跟在希尔雅身边，低声保证。
    希尔雅笑了笑，“能这么快搬入庇护地，为，还得多亏了罗梅尔长老的安排。地下城和庇护地都是我们的家园，地下城也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希尔雅跨入光门，在一阵令人头晕的飘忽感后，几秒后她感受到了坠落。她甚至还有闲心思考着，传送中这段时间可能和传送距离有关，如果有人不适应，还得早点准备一些药剂。就是对玩家们来说，可能还得打个“地图加载延迟”补丁。
    比脚踏实地的感知更早到来的，是热闹的声浪和复杂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