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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知足

      陈霄霆垂头丧气地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一位刚刚一起挨骂的同事从后面勾住他的背,拍了拍,送上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苦笑。
    第七事业部已经连续一个季度业绩惨淡,销售数据照比去年同期不升反降,在几个事业部里成了拖后腿的。部门主管刚刚像孙子一样被总经理从头到脚数落完,正窝了一肚子火,陈霄霆和他的倒霉同事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又被左轮科技抢了两个单子。
    几个月以前,七部的业务员们就发现市场上突然冒出了个名叫左轮科技的竞品公司。这家半路杀出来的软件公司是个相当神秘的存在,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成立、公司在哪、老板是谁,网上查不到关于它的任何信息。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这家公司就像一把左轮枪,出手迅速准确而且杀伤力极强,专门瞄准势坤集团在市场上的弱点开枪。
    第七事业部负责销售公司最引以为豪的一套产品,那是一套办公自动化软件。这套系统是势坤集团的拳头产品,业内口碑极佳,只是对很多小企业客户来说实在贵得离谱。然而为了让这款产品在市场上保持高端的定位,公司从不肯在价格上让步。左轮科技瞄准的恰恰就是这一点。根据那些吃过“枪子儿”的业务员们反映,有好几次明明他们已经先和客户确定了签约意向,然而第二天客户却变了卦。再过几天,竟然发现被对手以一个匪夷所思的低价截了胡,很多单子就是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丢掉的。对方的意图相当明确,超过30万的单子基本不碰,专门收割小企业客户。起初大家并不在意,毕竟像势坤集团这样的行业龙头根本不屑与竞争对手展开价格战,而且一旦陷入价格战,大公司的品牌效应就会失去优势,甚至让已经占据的高端市场失守。可是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出现还不到一年的小虾米已经成了气候,并且从势坤这个庞然大物身上剜掉了不小的一块肉。
    蒋若言私下悄悄告诉陈霄霆,恐怕情况还要更糟糕一些。现在不光很多新客户被抢,连很多老客户也纷纷要求后期的升级和维保项目大幅降价。
    “小公司的东西一堆bug,难道这些客户不知道便宜没好货吗?!”陈霄霆义愤填膺地说。
    蒋若言显得忧心忡忡,最近见多了她老爸跟一众高层焦头烂额地开会,她的表情也变得忧国忧民起来。“诡就诡在这儿!”她说,“那个左轮科技不仅价格低,据说功能也不比我们差,咱们有的人家都有,真他奶奶的邪门儿!”
    “这怎么可能?”陈霄霆眼睛瞪起来,“他们搞盗版?”
    “小点声祖宗!”蒋若言神色紧张,“我也是听我爸他们开会说的,据说除了界面不一样,按钮换了换位置,其他什么都一样,你说能这么巧?现在我爸和黄叔他们正在想办法收集证据,搞不好可能要打官司!”
    “怎么收集?”
    回答是一个上翻的白眼加耸肩,意思是“我怎么知道?”,然后她低下头继续用吸管搅动奶茶里的黑色珍珠。
    陈霄霆还是摇头,百思不得其解:“不可能的,你想想,咱们产品的功能有多复杂?再说,咱们公司搞研发的可都是名校高材生,谁有那本事搞盗版呀?”
    陈霄霆故意把“名校高材生”几个字拖泥带水地唱读出来,毫不掩饰他的揶揄。蒋若言不去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其实他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势坤集团向来宣称自己卖的不是软件,而是基于软件的信息化解决方案。拿这款办公软件来说,它所集成的功能已经复杂到远远超过了日常办公的要求,甚至可以和其他领域的专业软件去争夺一席之地。
    陈霄霆的眼睛转了一圈,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说,会不会是公司高层有人泄露了源代码?”
    “不可能的!”蒋若言斩钉截铁,“软件的核心资料都在几个元老级的架构师手里呢,他们几个早年跟我爸一起创业,早就财富自由了,光是每年的分红就够买下好几个左轮科技的,脑子有病啊去冒这种险?”
    “这倒也是。”陈霄霆笑笑。
    “我跟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蒋若言的语气突然庄重起来,“我爸怀疑可能是有人把‘呆萌’给泄露了。”
    蒋若言说的“呆萌”,其实是demo,作用类似于售楼处玻璃罩子里的楼盘模型,是业务员们给客户演示产品功能用的。虽说是模型,但是它实际上和真实产品相差不大,基础功能也相当完善,如果不需要匹配太复杂的业务,满足一个小型公司的基本办公需求是绰绰有余的——而这恰恰也和左轮科技只收割小客户的战略方向一致。所以,高层中有人怀疑是这个demo被泄露了。
    可是有一点仍然说不通,要知道,任何一家公司都不可能放任这种显而易见的风险存在。如果demo这么容易被泄露,盗版软件应该早就疯狂出现,根本不可能等到现在。所以可想而知,公司对demo的保护是相当严密的,甚至专门为此研发了一种特殊的加密技术,任何人在使用demo之前都必须申请授权,而授权的有效期只有5天。换句话说,即便拿到了这个demo也最多只能使用5天,这样的软件谁会买?不过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会不会存在加密技术被破解的可能。可是那个脸上长满胡须、返祖现象严重的cto信誓旦旦地把头摇成拨浪鼓,他说,如果谁能逆向破解这种加密技术,他愿意直播倒立吃屎。
    当然,这些消息目前都处于高度保密的状态。陈霄霆猜想,高层所谓的收集证据打官司应该也只是虚张声势,是说给客户听的。毕竟产品被盗版这样的负面消息对一家上市公司来说影响是十分致命的,一个不留神走漏风声的话,股价、市值、商誉、口碑都会应声而跌。
    蒋若言最近总是愁眉苦脸,尤其是从她爸爸那里看了季度销售报表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为自家生意担忧。她和陈霄霆在一块的时间变多了,因为她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公司的产品和业务,似乎一夜之间就背上了振兴家业的重担。在业务能力上,陈霄霆完全有资格做她的老师。她惊奇地发现,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陈霄霆成长得很迅速。那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在她作威作福、逛街泡吧、极尽享受富家女生活的期间发生的。她没有想到,从前一个区区二本大学里的体育生,如今表现得比同届的名校生还要好。她还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之前那些处处看他不顺眼的名校生们开始和他勾肩搭背。有一回,她甚至还看到大华给他点烟。
    下了班,大华来叫他一起去吃饭,现在大华他们不管做什么事情都爱拉着陈霄霆,他成了这伙人的头目。陈霄霆朝蒋若言的工位上看了看,她认真盯着屏幕的侧脸让他胸口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以加班为理由拒绝了大华的邀请,然后安静地回到位置上。这样的时刻会让他沉醉,让他上瘾,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可以不受干扰地隔着几排空荡荡的工位偷偷看她。他心甘情愿地挥霍这些时间,等着她漫不经心地发现自己,也等着那个略一惊讶之后的莞尔一笑。
    那天晚上,陈霄霆等蒋若言等到很晚,整层楼只有他们的办公区还亮着灯。陈霄霆来到她的工位,变出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她笑了笑,问:“哪来的?”
    “楼下买的呗。”他眨眨眼,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蒋老板日理万机辛苦了。”
    蒋若言没说什么,无视了他的调笑,一边抽出面纸擦了口红开始喝牛奶。陈霄霆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这是一个人的心思被另一件事情完全占据,又不得不分出精力应付眼下的社交时才会出现的表情。陈霄霆瞥了一眼她没有及时锁屏的手机,马上就明白了占据她心思的事情是什么,而她也马上意识到对方已经明白了。
    蒋若言舔了舔挂在嘴唇上的牛奶,先发制人:“你最近有和小穆联系吗?”
    “没有。”陈霄霆的好心情消失了,所有的风花雪月千转柔肠都在这个名字被她细弱的气息送出的一瞬间彻底消失了,“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她又喝了一口牛奶,“刚刚看到他发朋友圈了。”
    “噢。”
    “小穆很少发朋友圈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是的,很少发朋友圈,所以呢?她把纸杯晃了几圈,像是牛奶里有某种沉淀物需要通过摇晃使之均匀,“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上海吧,毕业这么久了,咱们仨还没一起聚过呢。”
    陈霄霆点了点头,意识到此时应该开心一些才对,于是又笑了笑,“好啊。”他说。有什么不好呢?
    周六下午,二人果然买了车票动身前往上海。高铁只开了两个小时,陈霄霆的眼皮刚开始打架,就听见广播里的女播音员捏着嗓子提示道:“列车前方到站上海虹桥火车站。”
    陈霄霆从来没有来过上海,他对这座众人趋之若鹜的繁华都市丝毫提不起兴趣。虽然他所在的城市据此不过2小时的车程,可是他连过来看看都懒得。列车缓缓进站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刹那的感慨,大学时三人嬉闹的画面在车玻璃上一闪而过,可是闪过之后,就余下了一段疏远和空白。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曾经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两个兄弟,各自守在相距不远的城市,默契地老死不相往来。理由就太多了,忙,加班,走不开,离得这么近以后有的是时间.......反正网络可以千里传音,铁路能够缩地成寸,有太多的理由可以让见面不急在一时了。
    蒋若言带着陈霄霆轻车熟路地出了站,但是却没有直接去找覃嘉穆。她知道嘉穆的工作日夜颠倒,白天才是休息时间,所以在来的前一天她就叮嘱陈霄霆先不要和他联系,让他好好休息,晚上再去他工作的酒吧小聚。蒋若言看看手表,还有好几个小时,她问陈霄霆第一次来上海想不想四处逛逛。陈霄霆简直欣喜若狂,同时也感到了自己的无救——对于一座城市的文化和历史,自己的态度竟然是如此的轻率,兴趣的有无完全取决于身边这个女人的一句邀约。
    一路上,蒋若言的话很多,像个尽职的导游,每一个地方都能让她讲出点东西。陈霄霆只管看着她傻笑,傻笑是他此刻唯一能够用来回应她的东西,因为他所有的意识、感受、觉知都在被用于体验一种莫大的喜悦和恩宠。
    逛了几个地方之后,蒋若言最终把陈霄霆带到了ifcmall,这是她每次到上海必定来打卡的地方。陈霄霆隔着马路打量这个珠光宝气的庞大建筑,在国金中心两根手指形状的双子塔根部,犹如一颗璀璨夺目的钻戒。距离商场的正门还有好几米远,守在门口的两个门童便一左一右替他们拉开了那扇沉重玻璃大门,门后就是另一个世界。陈霄霆不动声色地跟在蒋若言身后,进门的一刻他让自己的脸上冷若冰霜,仿佛自己的财富已经丰饶到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物质可以唤起他的欲望——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是这样一副千篇一律的表情——可是从身边匆匆掠过的品牌logo,没有一个漏过了他的眼睛。他在心里悄悄给它们估价,悄悄为它们排序,并悄悄问自己:如果今天是他一个人来到这商场的门口,当门童殷勤地替他拉开了那扇玻璃门,他敢不敢面不改色地接受这份殷勤?
    他跟着蒋若言,在一家家奢侈品店里进进出出,蒋若言去看衣服、鞋子、包包,而他则是翻开一个个吊牌来看,探险寻宝一样地一次次自虐,想要看看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一个包包能贵出几位数来。他不难猜测此刻店员们看向自己时眼睛里的复杂含义——那是一种见怪不怪的,看惯了人们在物质面前卑躬屈膝丑态百出的眼神;也是一种看惯了被物质主导的各类畸形关系——如老夫少妻或者吃软饭的小白脸们一视同仁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
    陈霄霆在口袋里紧紧捏着信用卡,事实上他在踏上前往上海的高铁时就已经在紧紧捏着了。所谓穷家富路,他想上海肯定是一个花钱的地方,在“随处”逛逛时“随意”送蒋若言一个像样点的礼物都非得用到信用卡不可。可是他捏了一路,他能送得起礼物的地方要么没逛,要么就是那些东西根本进不了她的眼睛。“瞧这颜色土的,等我五十岁去跳广场舞再穿也来得及。““这包倒是不错,够大,可以让李姨提着去买菜,哈哈哈......”她心情不错,一边玩笑一边尽情地毒舌,陈霄霆陪她一起“哈哈哈”,在心里偷偷把自己的提议一一否决,然后把信用卡捏得更紧了。
    他看到蒋若言这时拿着一个带流苏的粉红色手袋去了柜台,她一进门就盯上了它。陈霄霆偷偷看过它的吊牌,这个连一瓶矿泉水都装不下的小东西,标价竟然是他将近半年的工资。口袋里那个不见天日的信用卡就快要被他的手指撅断了,可是最终他也没敢将它掏出来。等着蒋若言付款的几分钟无比难熬,像是在领受全体店员对他这个让女人付钱的没用男人的无声讨伐。他随便拿起一双鞋,漫不经心地研究起来,拉着一个店员询问价格。店员一副“你不是会看吊牌吗”的表情,冷冷地回答他。他还没完,继续问鞋子如何保养,如何清洗。
    “先生,这双鞋子不能清洗。”店员的表情像白纸一样缺乏变化。
    “对不起,”他仍显得绅士得体,在这样的地方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没有教养,“请问你是说不能用水清洗吗?”
    “不是的,先生。这双鞋子就是不能清洗的,任何方式都不可以。”
    他的回应是收下巴外加一个皱着眉的苦笑,好莱坞电影里英俊的男主角们擅长用这个表情来表达困惑,“那穿脏了要怎么处理呢?”
    “穿脏了换新的就可以了呀。”店员一个微笑浮上来,眼睛似乎在说怎么会有人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这款鞋子在设计时就是默认被穿在室内或者车里,我想应该不会有人穿着它去挤地铁公交或者去踩雨水泥巴的,所以怎么会脏呢?先生。”
    陈霄霆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好像事实本该如此,好像他此时的停顿不过是在思考是否应该再多买一条裤子与之搭配。他的汗下来了,因为下一步就是要不要试穿,试穿就离付钱又更近了一步。蒋若言此时已经买好单了,可是仍背对着他和收银员讨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深知她不是个在钱上较真的人,所以他很感谢她巧妙地回避了这场困窘和狼狈。
    “先生,请问您穿什么尺码?”店员打算用她训练有素的狡猾把眼前这个人逼上绝路。果然,陈霄霆乖乖报了尺码,于是一双崭新的鞋子被带着白手套的店员从玻璃架上轻轻提起,又恭恭敬敬地呈到了他的面前。最后,他还是不得不为这双不能洗的鞋子,还有自己放不下的——尤其是不能在蒋若言面前放下的里子面子,支付了三个月的工资。
    从商场出来时,城市正华灯初上,整个外滩的风光此时全部浓缩进这瑰丽的夜景中。只不过此时两人恐怕谁都无心留意这美丽的夜上海,即将要去的地方,让双方都陷在自己的心事里。蒋若言突然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将手里的手提袋塞给陈霄霆,说要去一下卫生间,说罢又折回商场。过了好半天,她重新出来了,可是却低着头,越走到陈霄霆面前头垂得越低——要么就是侧过脸,左顾右盼,像是一个毁了容的女人决心要藏起自己的丑脸。可是陈霄霆还是看到了,看到了什么叫女为悦己者容。他不难想象,在刚刚过去的十几分钟里,面前这个女人是如何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一笔一划地让自己的妆容重新精致起来。
    陈霄霆的心情一下落到了谷底,可是体现在脸上却是一个明媚的微笑,他说:“挺好看的。”
    蒋若言一愣,脸迅速红了,“那是。”她想要拿出如同往日的狂狷语气来强调自己对于双方情绪微妙变化的无知。可是一张嘴就变了味,自己学自己说话却因为设计过度而听起来更像某种技巧和真诚都欠奉的表演。
    在打车去酒吧的路上,陈霄霆明显看出了蒋若言的不安。她不安的表现就是不停地说话,激流勇进的语言能够帮她冲淡某种焦躁的情绪。可是车子快开到酒吧门口的时候,她反而安静了。覃嘉穆知道他们要来,所以特意请了一天假,早早就在酒吧里等着。他留意着酒吧玻璃门的每一次开阖,聚精会神,老板走过来讲话他都没听见。老板请他挪个位置到里面去坐,说知道他今天要在这里招待朋友,所以给他留了最好的位置还有酒水最低的折扣。
    蒋若言和陈霄霆前后脚进来了,嘉穆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朝他们挥手。蒋若言眼睛一亮,拔腿就朝里面大大咧咧地走去——当她想要掩饰什么的时候,语言和动作总是过头的。她跳过所有久别重逢所必经的繁琐和俗套,开口就是一句略带点嫌弃的抱怨:“怎么选了这么个犄角旮旯的位置?”
    “这可是我们店里最好的位置。”嘉穆的嘴角幅度很大地向脸颊两侧推开,很显然,躲过毫无必要的煽情也让他如释重负。他绕到蒋若言背后去给了陈霄霆一个拥抱,两个男生互相拍了拍后背,陈霄霆说:“不够意思啊你,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看我们。”
    蒋若言把手上的购物袋整整齐齐地放好,然后开始迭大衣、围巾,手上有忙不完的事情。“你如果忙的话可以不用管我们的。”她一边忙碌一边说,语气淡得像个只是来随便坐坐的常客。
    “我今天不是服务员哦,请假了。”嘉穆冲他们眨眨眼,“跟你们一样是顾客。”
    “早说啊。”陈霄霆插话进来,“早说我就不用陪逛一下午了。小穆,你是不知道她有多能逛。”
    蒋若言一个眼锋飞过来,陈霄霆马上就读懂了这一眼里的无声谴责,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一句越界的话。这时,蒋若言一根指头已经冷不防地戳进了他的胁下,“陪我逛街委屈你了?”陈霄霆忙忙地告饶,可是对方像没听见一样,一下一下把指头往他腋下捅,如同小孩子痴迷一个会做出反应的玩具。这是少有的亲密动作,陈霄霆愉快地把身体缩成一团招架着对方的动作。蒋若言也笑,一会儿戳一下脖子,一会儿揪一下耳朵,仿佛这游戏足够有趣,能让她旁若无人地玩一晚上。嘉穆耐心地等着他们的嬉闹结束,然后问他们想要喝点什么。蒋若言按了按眼角的泪水,气息还没有完全从刚刚大笑的余韵中出来,她把身体坐直,像是失态过后猛然发现居然还有第三者在场那样,朝覃嘉穆歉然地看了一眼,随后接过了他递来的菜单。
    “怎么都是酒呀。”蒋若言把菜单从头翻到尾,又翻回来。
    陈霄霆这时把头凑上来,嬉皮笑脸,酒还没喝人已经开始醉了,“不然你猜酒吧为什么叫酒吧?”
    蒋若言往他额头上推一把,笑着骂了一句,然后又把菜单往前一推,“还是你们两个点吧,我就跟着随便喝好了。”
    “那小穆来推荐吧,”陈霄霆说,“点什么都算我的,今天我请。”
    “别闹了!”嘉穆说,“哪有你们大老远跑来请我喝酒的道理?再说我有员工折扣......”
    蒋若言动作麻利地整理头发,嘴里叼着一枚精巧的小发卡,“你就别跟他争了。”她说,“他这一两年也赚了我们家不少钱,是时候该吐出来点儿了。”
    陈霄霆转向她,表情是生动的大惑不解:“什么意思?我赚的可都是血汗钱。”
    “血汗钱也是我家的。”蒋若言把菜单塞到嘉穆手里,“点!挑贵的!”
    陈霄霆的脸马上哭丧起来,一分钟就进入了表演双簧的状态。他开始声情并茂地控诉加班多,压力大,把自己描述成受尽压榨的小职员,桌上两个人被逗得人仰马翻。这两年陪客户推杯换盏习惯了,让他十分擅长搞活酒桌的气氛。
    酒上来了,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将话题控制在一个无禁忌的范围内,回忆回忆谁的糗事,八卦八卦谁的近况,在谁抖出一个包袱的当口恰到好处地大笑一场,同时默契地与某些话题保持距离。三个人都是聪明人,至少都比在大学时要聪明很多。作为学生可以莽撞,可以冲动甚至不计后果。但是作为成年人必须聪明,必须要懂的分寸和体面,不仅让自己体面,还要让别人也体面。因此不论是吃饭喝酒还是谈笑,脑子永远要比嘴要累。
    三个人的谈话同时停了下来,酒桌上出现了一段突兀的空白。覃嘉穆将易拉罐捏得窸窣作响,在这阵响声里,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东勰来了。
    “诶?今天有朋友在啊?”东勰走过来,朝两个陌生人点头笑了笑。嘉穆站起身为双方互相介绍。
    东勰很长很用力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小穆经常跟我提起你们的!”他随口说。
    蒋若言心里猝不及防地被那句“经常提起”晃动了一下,目光立刻追向这个陌生的男孩子的眼睛,甚至顾不上让自己刨根问底的意图释放得再含蓄一点。东勰被她盯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似乎在说,别为了一句脱口而出的寒暄较真。
    蒋若言发现,这个叫严东勰的人很健谈,话比陈霄霆还多。虽然长着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但是蒋若言对他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厌烦。这个人和小穆相比毛病太多了,话多,公鸭嗓,点烟的时眯眼歪头的样子透着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他每说几句话,就要拿身边的小穆打趣一番,还真当自己很幽默?
    她想,嘉穆刚刚在介绍他时,说这是他的室友,真的只是室友吗?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能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难道崔晋曾经不是他的老师?蒋若言心里突然间杂草丛生,那种在室友名义下悄悄进行的另一种莫须有的关系成为一种将熄未熄的痛痒,它不会立刻要你的命,但它需要你在做任何事情时——吃饭、喝酒或者谈笑——都要花点精力去忍耐和消化它。
    蒋若言突然将一罐啤酒举到东勰面前,“初次见面,喝一个?”
    东勰正在和陈霄霆讨论最新款的aj球鞋,他停下来,也拿起啤酒。“很高兴认识。”他冲她扬了扬易拉罐。陈霄霆这时也插进来,说喝酒怎么可以落下他,于是也自顾自地端起酒杯。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小新拿了一瓶洋酒过来了,说是老板送的,今天酒吧人多,老板在招呼几个老顾客,就不过来打招呼了,希望他们吃好玩好。嘉穆忙起身道谢,好像酒是老板亲自拿来的似的。东勰一边吃着薯条,心里一边嘀咕,平时没见这老板这么会做人呢。小新接着又替老板传话,问小穆哥一会儿能不能抽点时间。做什么?今天驻唱临时有事没来,客人又很多,问小穆哥能不能帮忙顶一顶。东勰此时开始吃炸鸡块了,心想,无事献殷勤,果然没好事。
    蒋若言的眼睛立刻追上了嘉穆,那眼神的含义外人并不容易懂,那里面是挽留甚至哀求,还有对相聚离别分秒必争的思虑和算计。所以突然到来的东勰是敌人,过来传话的服务生是敌人,躲在背后那个企图用一瓶洋酒把覃嘉穆从她身边带走的老板更是罪不可恕的敌人。
    “回去告诉你们老板,他今晚没空。”谁也没想到陈霄霆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插嘴,他不紧不慢地又开了一罐啤酒,从容地拿起来抿了一口。接着他又指着小新手上的洋酒说:“顺便把那个还回去,洋鬼子的玩意儿,喝不惯。”
    所有人把诧异的目光投向他,可他谁的目光也不回复,像从来没说过话一样一口一口继续喝酒。
    “瞧,喝多了吧?”嘉穆干笑了两声,替所有人解围。然后他转向小新,“你跟老板说,我一会儿就过去。”
    “过什么去?过哪儿去?!”陈霄霆把易拉罐往桌上重重一放,酒水波涛汹涌地溅到他手上和桌布上,“我们俩大老远来找你,还比不上你这破工作?你出场费多少?我出双倍你在这给我们唱行不行?!”
    东勰仍然在吃这个拿那个,可是身体却悄悄调整了一个姿势,这个姿势可以保证他在一两秒之内就能够挡在嘉穆前面并且瞬间进入战斗的状态。
    “你发什么酒疯?”蒋若言扭过头看他,然后她说,“小穆你先去吧,甭理他。”
    嘉穆和小新刚转身要走,就听见陈霄霆在身后几乎是咆哮了一句:“覃嘉穆你今天敢走,我就把这砸了!”
    蒋若言呼啦一下站起来,垂着眼看着醉醺醺的陈霄霆,看了足有十几秒。这十几秒漫长极了,说不尽的埋怨、控诉、妥协、央求都在这十几秒的沉默之中刀光剑影般进行。最后,她说:“行了,走吧。今天聚也聚了,见也见了,该回去了。”说着她开始把座位上的外套、围巾、手提袋一样样往小臂上挂。
    陈霄霆无动于衷,一双血红的眼睛空茫茫地瞪着。蒋若言急匆匆地把自己挂成了圣诞树,甚至来不及穿好外套系好围巾,多一秒种的逗留,嘉穆就多一秒种的手足无措。到了最后,他会息事宁人地重新坐下,为这个尴尬的闹剧收场,然后因此而得罪老板。她是不在乎得罪任何人的,但是他覃嘉穆不行。可以想象,今天过后,他会用加倍的勤奋去给老板赔罪,或者做出某些也许很为难的让步去迎合老板的抬举。她怎么可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
    “你到底走不走?”她的酒劲也上来了,一阵寒冷让她的声音跟着身体一起颤抖。
    陈霄霆仰着头看她,眼睛里充满悲哀。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几乎能听见她无声的哀求。这个在任何时候、任何人面前都趾高气昂的女子,将自己的尊严变成了一座遗迹,你越是了解它曾经的雄奇,就越是无法接受它此刻的蒙尘,甚至痛恨这种蒙尘。
    陈霄霆站了起来,他别无选择,因为无论她是云还是泥,他都早已经把她疼进了骨头里。他大步走出来,路过嘉穆身旁时力道不小地撞了他一下。“走了。”他阴沉着脸冷冰冰地说。
    嘉穆呆呆地站在原地,两只脚被焊在地上一样迈不动步子,等他回过神来时,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走出了酒吧的大门。小新在一旁小声地叫了他一声,嘉穆看看他,笑了笑说:“没事。走吧,老板还等着呢。”他又转过头去看东勰,发现东勰的眼睛早早就候在了那里,“今天唱什么?”他问。
    “《知足》。”
    当严东勰收到产品经理发来的第13封邮件的时候,他被彻底激怒了。一个“商品列表”的功能前前后后修改了十几次,每次需求变更邮件发过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这一次的改动很简单......”简单你怎么不自己改?东勰朝旁边看了看,组里的其他几个同事也同时收到了邮件。大家互视一眼,用眼神把脏话交流了无数次。
    这已经是东勰所在的项目组连续加班的第三周了,即将到来的年关往每个人头上都悬了一颗定时炸弹。他们必须得赶在倒计时归零之前将app的全部功能交付给甲方爸爸才行。
    手机震动起来的时候,东勰还在生闷气,公司人事部的女孩子们最爱看他生闷气的表情,比他那颗虎牙还让她们看不够。凶狠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是扯不上关系的,两道眉峰往中间一蹙,紧紧抿着嘴巴,这个表情是她们臆想中正在忍受胃痛的公子哥儿,很是能满足她们的集体恶趣味,成为她们花里胡哨的故事里哥哥或者弟弟当中的某个角色。
    来电显示是小姨的号码,他接起来喂了一声。
    “东东。”这么多年小姨仍然改不了叫他的小名,“现在方便说话吗?”
    小姨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慌慌张张,这让东勰心里闪过一丝很不祥的念头。他眼睛往经理的办公室瞄,门关着,于是他忙起身往楼梯间走,手握着听筒一面把声音压低:“小姨?出什么事了?”
    “你能不能请假回家一趟?你妈住院了。”
    东勰电话差点没拿稳,他感到脊背上突然下来一层冷汗。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小姨便接下去说:“你爸打的。”
    小姨在电话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臃肿啰嗦地赘述了一遍,东勰把手机捏得越来越紧,他没有发现自己正在浑身发抖。其实说得简单些,这无非是个千百年来重复上演的俗套故事:一个管不住自己下半身又缺乏智力的男人出轨被抓,恼羞成怒对妻子大打出手。
    东勰一点也不意外自己的父亲做得出出轨这种事,也不关心他出不出轨或者跟谁出轨,如果外面真有个女人能够像捡垃圾一样把他从母亲身边捡走,他甚至要感谢那个拾荒者。东勰向来对他父亲的品格毫无兴趣,更没有任何要求,可以说这个男人的一切于他来说都事不关己。若不是母亲受伤住院让他无法容忍,他会觉得父亲出轨这种事是如此的的鸡毛蒜皮。东勰此刻唯一关心的是母亲的状况——他不会因为父亲背叛家庭而恨他,但会因为他对母亲动手而恨不得他去死。
    东勰请小姨不要兜圈子,到底那个男人下了多重的手竟会把母亲打得需要住院?小姨说其实父亲自知理亏没有下重手,只不过在扭打的过程中,父亲按着母亲的头往墙上撞的时候忽略了墙面上那颗没敲进去的钉子......
    伤了哪里?眼睛。
    东勰的身体随着“钉子”这两个字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如同那颗钉子钉进了自己的眼睛里。他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电话挂断的,也没有听清楚小姨最后说了些什么。他长久地站在楼梯间,声控灯灭了,他就在黑暗里横一把竖一把地抹眼泪。他脑海中再一次闪回那些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的画面,父亲严洪一个巴掌将母亲掀翻在地的画面;严洪用皮鞋硬邦邦的鞋底往母亲脸上抽打的画面;严洪面目狰狞地掐着母亲的脖子将她抵在墙上的画面,严洪,严洪,严洪......东勰突然开始疯了一样对着楼道的墙壁拳打脚踢,越打越凶,声控灯亮了,墙面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鞋印和血迹,他继续挥起拳头,一拳,一拳,又一拳,再一拳,直到两只鲜血淋漓的拳头没有任何知觉为止。
    “这个时候请假啊.....”经理目不错珠地盯着面前的电脑,仿佛是这块屏幕在向他请假。“你看看年底多忙,我们项目组本来人手就不够。是,我知道大家最近都很累,你这样,等这个项目结束,奖金多发点儿,啊,年轻人再坚持坚持。”经理这时候才把目光从屏幕里扽出来看向东勰,不过马上就被他的两只肿胀残破的拳头吓了一跳,“你手怎么了?”
    东勰耐着性子说:“经理,我请假不是要休息。我母亲病了,我必须得回去。”
    “理解理解。”经理情感丰富地说,“前两天我丈母娘下楼把腿扭伤了,哎呦,也是给我急得不得了。丈母娘都尚且如此,更何况自己的母亲了,理解理解非常理解。”经理停顿下来,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然后将茶叶重新吐回茶杯里。他接着说:“可你离家这么远,就算千里迢迢赶回去,你能帮上什么忙?你是会看病还是会护理?专业的事情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做,等忙完这阵子再回去看她,什么也不耽误。而且你知道吗,”经理突然把声音压得非常低,办公室里门窗四闭,不知道他在提防谁。他说,“明年要涨薪,名额有限,你说你这个节骨眼请假,领导可都看着呢,我就是有心把你往上推,你也得给我个理由啊......”
    经理粗短的脖子从衬衫的领口露出不明显的一截,上面挂着的松垮垮的皮随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有节奏地一伸一缩。东勰眼睁睁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颗粒饱满的鸡皮疙瘩,心里一阵阵地泛着恶心。东勰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对不起经理,我必须得回去。我母亲病得很重。”他默默连呸了三声,在心里跟老天爷强调,此“病重”非彼“病重”,此“病重”是为了顺利脱身胡诌八扯不能当真的“病重”。
    经理理沉下脸,未置可否,开始摆弄他那颗戴在左手上的玉貔貅。过了半晌,他说:“你现在走了,你的工作谁来做?你一走,别人就得多加好几天班你知不知道?团队意识你懂不懂?”
    东勰把工牌轻轻摘下来摁在经理硕大无比的实木办公桌上。“你这是什么意思?!”经理愤怒地瞪圆了眼睛,他从小喽啰做到公司的中层管理,什么招数都见过,也什么招数也都用过,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东勰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摘下工牌的手似乎不是大脑指挥的。亦或许潜意识里他已经向经理妥协了,他自知无法说服面前这个无论人生阅历、职场经验还是精明算计都远在自己之上的经理,可是必须回到母亲身边的意念又是如此强大,于是这个动作成了他唯一的办法。他说:“那我不干了。”
    经理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手指仍然在玉貔貅上不停地摩挲,貔貅上复杂的雕刻被长年累月的摩挲变得珠圆玉润。过了很久,他说:“奉劝一句,年轻人最好不要自视甚高。”他的脸色相当难看,“你不要觉得公司或者项目组没你不行,我告诉你,你前脚走,后脚就有人分分钟代替你的空缺。年终奖你一分钱也别想拿,公司一点损失也没有......”
    东勰耐心地听完经理前后矛盾的观点,这是他最后的礼貌。他很想问问面前这个嘴巴像坏掉的淋浴喷头一样断断续续喷出口水的经理,既然自己的空缺这么容易被替补,何以连几天的假期都要死死咬着不放。可是他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自己的目的是尽快脱身然后去赶最近的一班飞机,这里又不是奇葩说的现场,犯不着你死我活地争出个bbking。
    东勰退出经理办公室的时候,轻轻带上了门,像平日来汇报工作进度时一样恭谨而多礼。同事们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每个人手上的事情都足够让他们焦头烂额。直到他回到工位上收拾东西,大家才发现他收拾得过于彻底了,一次普通的休假是不至于连插排和鼠标垫都往回带的。东勰把鼓鼓囊囊的背包费力地拉上拉链,发现同事正在齐刷刷地看着自己,一双双眼睛里满满都是问号,刚刚还在一起修bug改需求的兄弟,怎么说走就走了。他冲他们笑了笑,说:“东西真不少,剩下的下次来拿。”
    东勰最终还是没有买到当天的机票。由于天气的原因,很多当天下午的航班被临时取消,于是他买了第二天早上5点半的机票。这个时间段的票价比正常时间段便宜很多,一来一回能省下不少钱。他打算头一天晚上就住在机场住,因为第二天一大早是没有地铁的,打车能打出个天文数字出来。
    覃嘉穆推掉当晚的工作坚持要陪他一起去机场。东勰下午突然把公司的东西通通背回来太不寻常了,他一言不发地紧绷着脸,嘴巴抿成一条细线地收拾行李也太不寻常了,总之这一天他没有一个动作或者一个表情是寻常的。所以他判断,这绝不是东勰口中的一次寻常的“回家探亲”。
    嘉穆什么也不问,只是很坚持地跟着东勰一起去机场。他很少有什么事情是很坚持的,他的坚持就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你,对所有的劝阻都顽固地忽略,按照他既定的动作自我执行,因此他的坚持是有力量的。他买好了熬夜需要的零食和饮料,下载好了足够一整晚看的电影,提醒东勰带各种随身物品,至于其他的,他一个字也没有问。在他眼里,从家里到机场的这段旅途,以及从半夜到黎明的那段陪伴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两人来到浦东机场时已是深夜,再过十几分钟便是第二天了。浦东机场任何时候都是热闹的,每一天,这里都吞吐着数量惊人的梦想和幻灭,有人激昂地到来,也有人黯淡地离去,它慵懒地看着这些在它巨大身躯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始终保持着智者一般的沉默。东勰对机场一直存有某种陌生且略带敬畏的疏离感。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过什么像样的旅行,飞机也只坐过几次。上海就是他所到达过的,离家最远的地方。在他眼里,飞机和火车大巴这些地面交通工具有着本质的不同。乘坐火车和大巴只有达到这一个目的;而飞机不是,在你进入机场的那一刻,你就会不自觉地挺直腰板,你开始在意衬衫够不够平整、举止够不够得体,似乎机场所有的人都是那么在意你的一言一行。然后你要礼貌地经过繁琐的托运和安检、对广播里一切“抱歉的通知”都微笑着展现无穷的耐心和宽容......即便你乘坐的只是几百块的经济舱,也会像吃一道高级料理一样遵循一套复杂而优雅的秩序。
    然而深夜的机场让他大失所望,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没有泡面味或者脚臭味,也没有被横七竖八的身体躺占的区域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之后,东勰先去办理了值机。离登机的时间还隔着一个相当漫长的黑夜,但是他习惯把事情做在前面。
    夜晚让两个人的沉默熬成了没完没了的马拉松,东勰往身边看了一眼,嘉穆安静地坐在旁边,看起来比他还要心事重重。东勰突然觉得十分抱歉,从接到小姨的电话开始,他的心思就已经飞回了家,完全忽略了身边这个大活人。多少个疑问句被嘉穆一个个地吞回去,他永远会把什么都想在前面,提出问题前他会在心里先帮你想好答案,一旦他判断某个问句会令对方为难,他就绝不会让它发生。所以东勰知道,整整一晚,他一句话也没说,但却在心里自问自答了无数回。
    东勰趁他走神,往他额头上轻轻一敲,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喂,你发什么呆呢?给我个酸奶吧,我好饿。”
    他看到嘉穆的笑容徐徐地、安静地、由衷地绽开。他低下头在包里翻找的动作几乎是带着欣喜的,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东勰明明只要了酸奶,可是他恨不得把所有的零食都翻出来。他一反常态地絮叨着:饮料不止有酸奶,还有a、b、c、d可以选,喝完饮料还有1、2、3、4可以吃。东勰看见他额头上急出了一些蒙蒙的细汗,像是在担心还没等自己翻找的动作完成,对方就会反悔一样。
    东勰突然很想抱抱他,可是周围有无数双眼睛,他并不在乎那些眼睛,可是嘉穆会在乎。他不忍心让这么多肮脏猥琐的眼睛一起来为难他,于是他只是把手搭在他的背上,轻声问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他笑着把零食一样样递到他面前,说:“你这不就要告诉我了吗?”
    东勰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明明只想交代一下来龙去脉,可是不知不觉把家底都翻了出来。那是他心底里最不愿启齿的故事,平时都要绕着这块心事走,可是今天却刹不住车地想要告诉眼前这个人。嘉穆地眨着眼睛,耐心地听进他所有的抑扬顿挫却从不发表一个字的看法,如同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将他所有的情绪无声地吸进去,还给他一片宁静。后来,两个人都困了,嘉穆枕在东勰的肩膀上,呼吸渐渐变得冗长而安谧。东勰悄悄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扭过头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两个人是被机场的广播叫醒的,广播里嘹亮的女声在反复念着严东勰和另外两名乘客的名字,威胁他们登机口即将关闭。两个人慌手慌脚地往安检口冲,赔了无数个笑脸,说了无数句“不好意思”才通过了弯弯曲曲的队伍,可是工作人员的一句话就让东勰傻了眼。
    “不好意思先生,您这张不是登机牌,而是行程单。”
    “我就是在机器上打印的啊!”
    “您需要在界面上选择打印登机牌才可以。”
    “那这个还不能证明我买了机票吗?”
    “不好意思先生,没有登记牌您不能上飞机。”
    “什么狗屁机器!”
    “请注意您的语言先生。”
    ......
    十几分钟以后,东勰从检票口出来了。广播里已经开始播报其他的航班信息了,就算他现在用最快的速度去打印登机牌,就算所有排队过安检的乘客纷纷靠边站给他让出绿色通道也来不及了。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把票退掉,然后购买下一个航班。可是像这种打折机票,又是在飞机起飞之后退票,他粗略地算了算,可能连下一张机票的零头都退不出来。东勰看了看卡里的余额,没想到放弃工资和奖金的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东勰突然感到胳臂被人重重地拉了一把,等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嘉穆牵着走了几步远了。
    “你怎么还没回去?”东勰诧异。
    “你赶紧去打印登机牌,这回别再错了。”他仍然雷厉风行地继续走,头也不回地命令道,“我帮你买了50分钟以后的机票。好在你没有行李要托运,不费什么时间。一会儿换好登机牌你就立刻去过安检,找登机口,这回怎么也赶上了。”
    东勰是后来才知道,那天他去插队过安检的时候,嘉穆就在后面一直跟着,可是他一点也没注意到。当他和工作人员争执的时候,他已经去帮自己买机票了。
    这一次嘉穆陪着他一起排队,反复确认了机票上的各种航班信息。在即将轮到他们检票的当口,东勰突然回过身,旁若无人地把他紧紧抱住。嘉穆的身体立刻僵直了一下,脸上一瞬间就烧了起来。他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有把对方推开,就这么默许了面前这个高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地把自己的头按到了他结实的胸口上。
    他红着脸,眼睛不知该看什么地方,他结巴着,“你......要是再晚了,我可没有钱帮你买下一张机票了......”
    东勰把他抱得更紧,浑身紧绷的肌肉铜墙铁壁地把他紧紧箍住。这时,嘉穆感觉耳边一阵阵的热气喷过来,喷得他发痒。然后他听见东勰小声说:“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