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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铃(7)

      “怎么样,那是我最得意的一幅。”
    闻声抬头,融野未来得及收敛笑容。
    “我的画你都看了吗?画得还好吗?”
    自纸门后走出,像没看见融野脸上挂不住的笑,吉宗步伐悠闲地进到明月斋。
    她是纪州藩主,登城觐见外穿着依然朴素如故,就连发式亦与她们此生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移膝,融野面向吉宗的落坐处,正欲作答,却叫她一句话截住:“近前来,融野。”
    “是。”融野遂听命往前动了一寸,复又压低身子回答方才的问题:“您非绘师,有此领悟可说是极好的天分。”
    “是么。”
    “是的。”
    语罢,缄默造访了临水的幽寂小斋,而两人间横隔着的生疏距离一时难以驱散这浓稠的缄默。
    缄默因何而起,她二人心知肚明。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是嫌我朽木不可雕也,丢了画就回去了,再不来了。”
    “将军御令,融野不敢不来。”
    看她仍不肯直腰平视,吉宗便笑:“就是要你不敢不来。”
    蛮横无理的乡野粗人。
    以往她是个小藩藩主,融野尚不曾腹诽她一字半句,现下她成了纪州藩主,  融野反而心生嘲意。
    这恐怕与她是何种身份地位无关,关只关乎她的所作所为。
    “话虽如此……”
    一语落下,棉制小袖的摩擦声骤然入耳,继而那人便一步跨至你身前。
    “我向你学过能,这次我又向你学画。”
    无视融野朝后方撤退的惊惧姿态,吉宗伏身致礼,“但求老师不嫌不弃。”
    为什么这世上会存在讨人嫌到这地步的女人啊!融野想撸了衣袖打她一顿。
    “大人与在下约好是未时整,眼下却已超了半个时辰有余。”肃容冷音,融野说道,“大人的藩政要紧,但课堂有课堂的规矩,我松雪家的画所亦是以此要求学生的。”
    “是,老师教训得极是。”位高权重的纪州藩主不怒不恼,言辞恳切,“学生下次定会按时上课,还请原谅。”
    “那就开始吧,大人请入主座。”
    “啊?为什么啊?我不是学生嘛?!”
    好大好吵的声量,好乡好土的口音。
    “您就别问了,快些画吧。”
    “好吧,学生都听老师的……”
    默默吁了口气,融野移膝近前,与吉宗隔书案对坐。
    “大人有心,遣加纳大人送来大人的绘稿,融野也好得知大人都爱画哪些。”
    “我不爱画人,就爱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小虫大兽也喜欢,但活物难画,它总动弹,我真要杀了它,它一动不动反失了趣味。”
    “大人说得没错,松雪家的画所门生亦不会上来就画活物。”
    “我听人说过,是先摹个几年画,对不?”
    “是的,但——”
    想了想,融野决定闭嘴。这个人很会东拉西扯,你若被她话风带偏了哪怕一丝丝,回过神时你们业已在追溯松雪家的悠长历史了。
    “融野打算自山石指点起,大人意下如何。”于桌案铺展开吉宗所作的各类山石,融野说道。
    呈上墨,吉宗坐得端正:“好的好的,都随老师,学生照学就是。”
    “那先请大人看融野如何落笔。”
    不跟她废话,融野将绘满山石的稿纸扫至一边,重新铺好白纸后三指一拈毛笔,润毫点墨,一气呵成。
    “不得了!你这是哪里学到的本领,还会倒画的!”
    融野只笑笑,也不回她。
    此本领的习得有赖于儿时太过调皮,坐不住,病急乱投医,干脆拿脑袋抵着长廊板倒立,时间久了也就会得理所当然了。
    那时她是发了誓要抑制住顽疾的,与她条件差如云泥之别的小河童能执笔一二时辰不移身,她也好意思拿顽疾作借口?
    “需留意向阳背阴的不仅限于草木,大人所绘山石已具雏形,运笔与结构无大问题,唯浓淡不恰、枯湿不均。”
    低首观石,吉宗若有所思,“嗯,数你眼睛毒……”
    取笔掭墨,未作他想,吉宗即刻学起融野的笔法。
    山石各处的颜色有的不须边勾轮廓就给它填满了,得等第一层淡墨干了再点第二层浓枯的墨。反之也有先着浓墨,后再用清水晕开方显味道的地方。
    “好,是好!”连画三石,吉宗吹墨感叹,“难倒不难,你一点我就通了,但从前我竟没在意过!”
    “山石的枯湿浓淡为基础中的基础,纪州的松雪派绘师亲传身授亦不在话下,只可惜大人看不上。”
    “那当然了,我见了你的驴后就只看得上你了,也只能由你亲传身授。”
    垂目于绘纸,融野面不改色心不跳:“画画吧,大人。”
    “好,老师说什么,学生就照办。”
    一张接一张,一石接一石,她全无疲倦,浑然忘我。最初画一个要你点评一个,到后来一石画成了,竟学会自我评析了。
    融野感慨她天赋之高,若非是需要理政治藩的纪州藩主,而仅仅是交领地与纪州藩臣代为打理的葛野藩藩主,她想必会有更多更足的闲暇接触绘事。
    然而她不是,她说夜里犹须捧着卷宗听藩中老臣讲解藩内大小法令条文及规章制度。
    看她反复揉眼,融野移近烛台后说道:“天色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大人。”
    “是么。”闻言,吉宗罢笔仰面,  “一不留神就这个点了。”
    “是,那么融野就此告辞。”
    毫无久留之意的眸子于烛火照映下显得格外沉静,好似落了雪的冬夜。
    “嗯,今日多谢了,路上小心。”
    融野无话,任她送出明月斋。
    斋下活水凝冰未化,早梅虽已打苞,主宰这世间的仍为初春的肃杀。
    提着砚箱,融野立于木栈桥上对吉宗鞠躬致意:“还请送到这,大人。”
    吉宗遂止步,放她去了。
    她步履匆匆,恰若野兔唯恐奔逃不及而惨遭鹰猎。
    “法眼大人且慢!”
    自纪州藩士那接过麒麟镡短刀插入腰带,融野正行告别,却叫加纳久通打断。
    她快步上前,屏退藩士后双手捧出褞袍一件。
    “是大人吩咐的,说天寒,要您当心身子。”
    “是……”呼出白气,融野并未当即收下。
    “大人还说,可以的话她也想送您到家,可若与您过分亲近,那些人不敢说大人如何,却会对您抱有恶意,望您体谅大人的良苦用心。”
    嘴唇微张,越过加纳久通的肩头,融野定定眺望向伫立月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