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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夕成灰 第9节

      谢紫殷道:“以你霍皖衣的为人,直到现在才问我这个问题,难道还不算迟吗?”
    霍皖衣抖颤着睫羽,半晌,他轻声发问:“谢相会告诉我么?”
    谢紫殷不答,只探出手来,在他腕间抚摸,偶然用力间,浸出一抹绯红。
    霍皖衣便追问:“谢紫殷,你会说么?”
    “夫人这么急着问,却也不想想,我为什么一定要答?”谢紫殷似笑非笑,“就算我要应,你难道就不知该说什么好?”
    霍皖衣道:“你什么意思?”
    谢紫殷沉吟片刻,道:“为什么不求我呢?霍皖衣。”
    说得这么柔情似水。
    好像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放低身段去求,就必然能得到谢紫殷的回应。
    ——可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霍皖衣想。
    他从不信有这样轻松的事情。
    他已习惯用复杂难明的手段去达成所有,因为他想做的事情,只会布满荆棘陷阱,教人一朝沦陷,而不会是坦荡大道,只需他走上去,就可抵达终点。
    但是霍皖衣又想,这样的谢紫殷太特别。
    让他以为自己还活在四年前,仍拥有一切,包括已面目全非的良知。
    他定定看着谢紫殷,两人四目相对,窗外枝影摇曳。
    霍皖衣张了张口,他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想说的,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又轻,泛着哑意:“……我求谢相告诉我。”
    他说:“谢紫殷,我求你。”
    天地颠倒,霍皖衣求到了深夜。
    星子漫天时分,他堪堪下地,倚在窗前浅饮一口热茶,喘着气,痛得浑身都在发颤。
    谢紫殷从他身后揽住腰肢,凑在他耳边道:“我还未回答你想知道的事。”
    霍皖衣感觉自己从未有过这么蠢的时候。
    他恨自己犯蠢,更恨自己对谢紫殷总是失算,闻言嗤道:“我连命都快没了,还需要知道什么事?”
    谢紫殷摩挲着腰间里衬,挑眉耳语:“先帝年岁已高,却始终把持朝政不愿放权于太子,几位皇子面上不显,背地里却勾心斗角,为夺嫡大业耗费心力。先帝未必不知,可先帝纵容他们争权夺利,又叫你做了什么?”
    霍皖衣眨了眨眼。
    先帝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坏的皇帝。
    至少对于霍皖衣而言,先帝给了他身份,地位,名誉,权势,让他从一个悲惨可怜,无人问津,甚至是被轻贱蔑视的可怜虫,变成了教人不敢夺锋的霍大人。
    先帝用他,信他,让他做无数见不得光的事。
    或许是因为知遇之恩。
    霍皖衣从不认为先帝做错了多少事情。
    ——唯有那么一桩事。
    可那已不重要。
    谢紫殷的手指顺着腰侧向上轻抚,摩挲着霍皖衣的肩膀,语调如在奏琴鸣曲,轻柔和缓:“先帝倒台之前,只想着要如何料理这些皇子,将皇权牢牢握在手中。他派遣你做的所有事情,都与他的皇权有关——而他却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除了禅位,天下间还有一桩事,能够让他的江山易主。”
    霍皖衣一字一顿地启齿,和着谢紫殷的声音:“……改朝易代。”
    若是彼时先帝能觉察到暗处燎原般的野心——
    可世间诸事谈论如果,皆是木已成舟。
    谢紫殷道:“执棋的人还以为天下间所有都是棋子,仍在棋盘上自怡自乐,拨弄乾坤。殊不知棋局里早有执棋之人落子。这个天下,已成了较量的战场,而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然而先帝并未能及时醒悟。
    斗来斗去,太子未能继位,先帝也未赢棋。真正的赢家,却是如今的新帝。
    霍皖衣道:“新帝胜在会忍,能忍,更沉得住气,守得住野心。如他这样的人,若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
    “所以他迟了时日登基,也迟了时日敬告天地。夫人,你猜一猜,陛下为什么会迟?”
    “他在等。”霍皖衣不假思索,“等藏在暗处的人露出马脚,等心怀不轨,不愿臣服的人递上屠刀。”
    “但他没有等到。你以为缘由?”
    “他们怕了。”
    霍皖衣抬眼看向明灭星海,粼粼清光,语声笃定道:“一个有如斯野心,却又异常能忍的帝王,他们不得不怕。”
    谢紫殷轻笑:“这便是新帝胜过先帝的地方——或者我们该说,这就是陛下,能下旨为你我赐婚的缘由。”
    第9章 新帝
    偕陵山上落针可闻。
    禁卫团一身劲装行走于流水车马之间,比照函件,对应各车官员,理事一丝不苟,连拉车的骏马也仔细察看过,唯恐迎来豺狼虎豹祸乱。
    展抒怀为霍皖衣召雇的马车亦藏于其中,距离不近不远,隐隐能透过车窗望见车外境况如何。
    霍皖衣坐于上,神态自然,竟有几分轻松。
    反观不必去“以身涉险”的展抒怀,却是飞快摇扇,间或长叹一二声,和着车外悄悄无声之景象,又教人心神更乱。
    然而合该于此时、此地最为紧张难安的人,却漠不关心般,慢悠悠为自己斟茶煮水,品茗观书,甚至于见到书中有趣之处,还会笑出声来,以示自在。
    展抒怀道:“霍皖衣,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
    霍皖衣今日着了身浅紫长衣,外衫如蝉翼般薄,素色罩身,衬配那张秾艳昳丽脸庞,映出举世无双之绝色。
    闻言,他抬起双眼,将目光自书册中移转:“我为何要担心?”
    展抒怀道:“这是难得的一次机会。”
    霍皖衣道:“我自然知道这次的机会很难得。”
    展抒怀蹙眉反问:“那你还看什么书?喝什么茶?我难道费心费力帮你,陪你赌这一场,就是为了看你坐在这里品茗读书?”
    霍皖衣问:“这有何不可?”
    展抒怀叹息一声,道:“你就这么自信新帝必然接纳你的投诚?”
    ——倘使今日还是昨日之日,前朝盛时,霍皖衣身居高位,无数人对其俯首叩拜,那他投诚于谁,皆是如甘霖恩赐。
    只今日之日已非昨日,霍皖衣亦不再是能把持朝政的霍仆射。
    他如今是罪人、是阶下囚,亦是笼中雀。
    展抒怀又道:“如若新帝并不认为你霍皖衣有什么大作用……你今日赌的东西,十倍百倍也还不给我。”
    然而霍皖衣的神情还是没有变化的。
    与其说是自信,霍皖衣轻笑:“我不算自信,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担忧也无用了。”
    “为这一次机会,我在谢紫殷那里,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于一个将利益看得极重的人来说。
    霍皖衣想,自己给出的代价委实巨大,大到时至今日,他就算无法成功取信于新帝,也还是没有更多的心神去紧张亦或担忧。
    与四年前的谢紫殷打交道,至多是看到一个惊才绝艳的温文君子,岸芷汀兰,一眼即可看真心。
    只可惜。
    如今已非当初,四年后的谢紫殷,遥看出尘绝世,近观……一堆烂心肠。
    想至此处,霍皖衣厌烦地合上书页。
    他想到犯蠢的自己便心烦意乱。
    似乎以任何方式下场输给谢紫殷都值得接受,唯独在感情这方面输一步、差一招,就让人觉得痛苦。
    分明刺得那么深那么重了,连生死的界限都跨过,偏巧他们还要藕断丝连、纠缠不休。一眼望去,他就觉得亏欠了。
    若不是自己对于亏欠二字从来冷淡,内里更是无情无义。
    或许现在早就对谢紫殷言听计从,要星星就摘下星星,要月亮就摘去月亮……哪怕是要命,还会心怀愧疚地给这条命。
    只是霍皖衣到底是霍皖衣。
    天生的坏人,生性冷淡,从来都没什么良知,更不懂何谓愧疚、亏欠、偿还。
    他适合欠债,但从不还债。
    展抒怀被他骤然的动作惊了一瞬,将要开口时候,马车已顺着队伍行至禁卫军身前。
    负责查验马车的禁卫军眉间沟壑深深,神情严肃冰冷,教人望一眼,便先就紧张。
    这禁卫伸手拉开车帘,明光透映下,正与霍皖衣双眸相对。
    禁卫依旧冷着面容:“出示你的请函、户籍文件。”
    展抒怀发誓,这一刹那,纵然这位禁卫的神情依旧,可是声音,却已比他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温柔。
    霍皖衣无疑拥有一张好脸。
    许多人都曾被他的脸骗过,而他却从不认为自己有一张多么好的脸。
    一个人长时间观察别人,最后就会忘记自己。
    霍皖衣明显成为了这样的人。
    他最擅长看别人,看任何人,有些能一眼就看出,有些稍微看得长久——但他从不来看自己,以至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一张脸又能让自己得到什么,他意识得还不算深。
    对霍皖衣而言,这张脸唯二的作用,大抵就是让自己看着赏心悦目,让谢紫殷对此痴迷难抑。仅此而已。
    偕陵山的篝火燃了一夜。
    第二日晨,百官拜谒,恭迎新帝驾临,整座偕陵山人声鼎沸,呼传“万岁”的声音传了很远。
    霍皖衣顶着个为偕陵山祭祀洒扫主殿的名头得以登山。
    其中展抒怀运作得尽心竭力,不忘感慨走运。
    霍皖衣的这张脸如此特殊,理应是人人都见识过,也认得的。